「一片葉子長出另一片葉子,多美好啊。現在光是紐約,一個晚上有7個地方的華人在表演孔雀舞,你覺得我沒傳承嗎?什麼叫傳承,揪住一個人?那麼太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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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麗萍表演舞劇《孔雀之冬》。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記者 王昱倩 實習生 汪子芮 編輯 胡杰 校對 李世輝
「孔雀」從暮冬中走來,神情恍惚。
「雪」越下越大。楊麗萍一身白色長裙,步履蹣跚地起舞了。衰弱的感覺包圍著她,「孔雀」在光束和煙霧中旋轉、隕落,緩慢地匍匐在地上,凍僵、死亡。
觀眾席安靜極了。他們注視著,楊麗萍張開晶瑩剔透的裙擺,在黑暗中仰著頭,伸手迎接宿命。在她的身後,扮演「時間」的彩旗披頭散髮,在樹下旋轉著、戛然而止。
在這場舞劇《孔雀之冬》中,楊麗萍想詮釋生死、悲傷、孤獨與重生。
62歲的楊麗萍老了。她不迴避這個問題,反感別人說她外表「怎麼不老」。她覺得,別人在給她塑造一種假象和神話。「他們就喜歡神話,但我們人就是人。」
這幾年,楊麗萍一次又一次地捲入輿論的漩渦。她早已習慣了被人揣測、評價和議論。除了小心地隱藏起自己的私生活,她給外界的印象是,苛刻地在意和保護容貌,「我的性格裡面很要求完美。你想我是跳孔雀舞的人,孔雀多完美啊。」
「孔雀」下山40年後,終於迎來了她必須要面對的遲暮。
▲專訪楊麗萍:按自己想法生活 傳承不是揪住一個人傳。新京報「剝洋蔥」出品━━━━━
「如果我掃地,我一定掃出花來」
7月11日晚上11時,昆明老街正義坊附近,一間火鍋店擺滿了綠植與鮮花。身穿藍綠色孔雀紗裙的楊麗萍走進了三樓的「太陽宮」包房。
她頭戴一頂點綴著孔雀羽毛的帽子,烏黑的頭髮垂到腰際,白皙的臉上化了淡妝,戴著黑邊眼鏡,個頭消瘦,步態美麗,一點兒也沒有真實年齡的痕跡。
一個小時前,她拍完了雲南一家企業的宣傳片,正準備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採訪開始前,她擔心臉上的妝變油,叫人把空調開到最大,戴著孔雀腕飾的右手,搖著一把黑色摺扇,乳白色的長指甲小心打理著裙擺。
採訪時間是楊麗萍團隊定的,「聊到凌晨4、5點都行。」長期排演舞劇的生涯,令她習慣晚睡和失眠,一位工作人員描述她,「越晚越精神,燈光師也熬不過她」。
一個多月前,楊麗萍再次被捲入輿論旋渦。一名女子在她的社交視頻下留言評論,「一個女人最大的失敗是沒一個兒女」、「即使你再美再優秀也逃不過歲月的摧殘」。該評論獲得1.1萬點讚,也同時遭到眾多網友抨擊。
楊麗萍沒有直接回應。根據她的口述,經紀人替她在網上回復道:「人會走向衰老,走向死亡,誰也救不了你。但你的精神是年輕的,氣息是美好的,就會散發出一種特殊的味道,只要自己認為過得好,沒有傷害其他人,就可以。」
在妹妹楊麗燕眼裡,姐姐太忙了,「生不生子從來不是她的困擾,她從未表達過,沒有孩子很遺憾。」
楊麗萍確實太忙了,忙著到處排舞。8月8日是《雲南映像》公演十七周年,之後再過兩個月,《阿鵬找金花》將在大理的「楊麗萍大劇院」首演。
▲楊麗萍與《雲南映象》團隊。受訪者供圖
她還忙著自己的公司。2014年10月,雲南楊麗萍文化傳播股份有限公司在新三板掛牌上市,她擔任法定代表人、董事長。受新冠疫情影響,她的舞團停工待命了半年。在昆明的定點演出和歐洲十幾個國家的巡演全部叫停,公司進入了一段困難的時期。
有人曾問過楊麗萍,要讓孔雀發光,又不能讓羽毛沾上銅臭味。很難吧?她答:「一點也不難。我六七歲就知道賺錢。從雞窩裡拿出雞蛋到集市賣錢,然後買花布和食物。這是人的本能,是再自然不過的生態。」
另一方面,楊麗萍並不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商人,「一直都是個創作者。」
2012年以後她逐漸退居幕後編舞。她的舞劇從原來的風花雪月,轉向了探討現實問題。《十面埋伏》是個典型的例子。楊麗萍想借霸王和虞姬的故事,探討物慾橫流世界的十面埋伏陣。「當下的你照樣是硝煙四起。」
她設計在舞臺上空掛滿剪刀,刀刃在燈光的照射下閃爍著寒光,給人一種大禍臨頭的壓迫感。黑衣舞者用手扒開剪刀,發出稀裡譁啦的響聲。舞臺的下場口,一個人在剪白紙,從觀眾入場剪到結束,最終他被埋葬在自己親手剪碎的白紙中。
有人說她一身仙氣,活得出世,她卻覺得自己特別入世。她的語言表達體系充滿著「樹林」、「河水」、「白雲」、「甘露」、「小螞蟻」等詞彙。
「我從來沒有人生低谷的時候」。楊麗萍說,「如果我掃地,我一定掃出花來。」
楊麗萍總是覺得,假如她不是現在家喻戶曉的舞者,她也許正在樹林、田野裡種土豆和黃瓜,用木頭碗大口喝酒。「難道種白薯就是人生低谷了?物質是無處不在的,精神更是。我覺得一個木頭碗比金碗更有味道,這就是你不會有痛苦的原因。」
「你在很多人眼中,已經活成了神話,喜歡這個評價嗎?」記者問。
「神話的意思就是假的,對不對?你見過神嗎?」楊麗萍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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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的涅槃重生
1958年,楊麗萍出生在大理白族自治州洱源縣。
18歲時,楊麗萍開始在傣族史詩舞劇《召樹屯與南吾諾娜》中扮演新一代的孔雀公主。1986年,她憑藉獨舞《雀之靈》一舉成名。
2012年楊麗萍跳了一臺流光溢彩、極具華美巔峰的《孔雀》。她穿著粉色的羽衣,在金色的光束下旋轉;或者提著藍色的裙擺,被綠色的「孔雀」們簇擁。過後,她接受採訪時形容,「那可能是一個夢境,一個理想世界。」
▲楊麗萍身著藍裙扮演孔雀。受訪者供圖
現實世界是,那一年,楊麗萍已經54歲了。
「18歲你是孔雀公主的樣子,到了60多歲、80多歲,你是什麼樣子?」記者問。
「現在快死了嘛。慢慢走向死亡。」楊麗萍哈哈一笑。
作為與她關係要好的朋友,編劇梁戈邏一直在逃避這個話題。和梁戈邏一樣,楊麗萍身邊的所有人,都不願意與她提起一句,以後年紀大了是不是不跳了、哪一天最終告別舞臺。
對於一個唯美是從的舞蹈演員來說,衰老是她最大的困境。讓他們沒想到的是,楊麗萍對此是灑脫和直率的。她告訴梁戈邏,這是自然規律,她從小的舞蹈靈感來源於自然,現在也是一樣,不必強求,沒有什麼可痛苦的。
梁戈邏最終和楊麗萍一起完成了《孔雀之冬》。「我們生下來的那一天,就走向了死亡。你看春天多美好,夏天繁花似錦。在開花的時候花馬上就準備謝,然後跌落、死去,你需要怕嗎?你怕有用嗎?」楊麗萍說。
《孔雀之冬》的上篇講的是死亡,從觀眾進場,舞臺上一直在「下雪」。從頭至尾,楊麗萍都身穿白裙,她有時捧著「雪」,蹣跚地跳起獨舞。她相信生死孤獨是人類共通的情緒,這已經不僅是她自己的困境。
但楊麗萍還是留了私心。《孔雀之冬》的下篇是重生。她聖潔地走向了死亡,又迎來了輪迴的春天,向死而生。最終這場舞沒有做成一個徹底的悲劇。「生命還會再來,另外的生命還會改變,死亡成了另一個起點和開始。」
在重生的章節,黑暗中,一束光打在了她的身上。星星點點、無數的光亮了起來。她和相向而行的「神」相遇,慢慢伸出手,將她的頓悟和覺醒一點一點地交給了「神」。
這是一段「接引之舞」。死去的「孔雀」堅持了信仰,最終抵達了天堂之地。在「烈焰」和「眾神之歌」中,「孔雀」涅槃重生。
梁戈邏回憶,在這一幕,楊麗萍的舞美標準達到了極致。幾千個地排燈,她苛刻地去摳編程,先是這個區域200個燈亮起來,緊接著是下一個區域150個燈……稍微不講究,觀眾也看不出來,但她不嫌麻煩,要求所有的細節都到位。
▲《孔雀之冬》的重生章節中,「孔雀」涅槃重生的畫面。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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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衰老的是精神」
7月13日,化妝師花了兩個多小時給小金花上妝。她要給楊麗萍設計的十幾套服裝做模特。在拍攝間,她穿著一襲黑色中式服裝,頭髮辮在腦後,做起了孔雀舞的標誌性手勢。
27歲的小金花身材修長,鼻梁高挺,臉龐瘦削,戴著紅色的絨球耳環。11歲時她被楊麗萍從貧窮的村寨帶到了舞團成為 《雲南映像》的一位主演。
微微側頭,身體轉圈,就像尋找身後的尾巴;修長的手指慢慢張開,就像花蕾慢慢地綻放。這是楊麗萍教她的,細節取材於對生活的觀察,反覆地打磨,才會找準最美麗的效果。有時,小金花覺得,跳起舞來的楊麗萍是一種出神入化的狀態,「她不是在模仿那隻孔雀,她就是那隻最美的孔雀。」
小金花最近主演的《阿鵬找金花》是楊麗萍的新作之一。舞劇取材於白族傳統的民謠。
楊麗萍團隊的化妝師VC是個年輕、帥氣的90後小夥。演出《孔雀之冬》的時候,是他第一次給楊麗萍上妝。他用很細的油彩筆一根根勾出羽毛的明暗虛實,從藍色過渡到綠色,再提到眼睛上的金色和白色。
這時,楊麗萍也會提出建議,什麼樣的位置和弧度更適合她,既要幹練驚豔,又不能顯得太妖。她在意極了每一筆勾勒--眼線要精確到0.01毫米,睫毛貼得靠前還是靠後,粉底的細膩程度,貼在太陽穴上鑽的顆數、大小、層次和分布。
有一次在深圳《孔雀之冬》的後臺,楊麗萍穿著一襲白色露背長裙,旁邊的VC提著她的裙擺,緩緩前行。這張精緻、光滑的背部特寫照片迅速刷上了微博熱搜,「楊麗萍已經60歲了,依舊是那隻高傲、靈動的孔雀。」網友們讚嘆道。
上個月,楊麗萍想拍一組被鮮花環繞的照片。她穿著一襲綠底玫瑰印花的裙子,披散頭髮,光著腳,手挎採滿玫瑰的竹籃,在溪澗中散步、打座。VC在她的眼角貼滿花朵,在脖子上畫滿玫瑰。「她就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只吃鮮花的仙女。」
離開舞臺的現實生活,楊麗萍也把自己活成了一隻孔雀。一開始,留長指甲是因為傣族人跳長甲舞的習俗。「後來就習慣了,沒有了(長指甲)反而不方便。」
▲楊麗萍在自家的花園裡。受訪者供圖。
在採訪現場,被問到這個問題,她雙手交叉握著,白色的指甲伸到孔雀腕飾中,又柔軟地伸了出來,一字一句地思忖著回答,「一個跳孔雀舞的人,你肯定要保護好(孔雀的形象),這是最起碼的,我是愛護自己的羽毛,不能墮落或者放棄。」
惡意的揣測隨之而來,網上傳言她吃飯、上廁所要靠助理幫忙,從不洗臉,為指甲投保百萬等,還有人說她裝嫩。
「沒有啊,我裝了嗎?」楊麗萍平靜地回答,語氣中沒有絲毫起伏。
不管如何,楊麗萍依舊小心地保護自己的容貌。從年少的時候,她就保持飲食的節制。一個蘋果分作兩次吃,把玉米、紅豆等雜糧煮一鍋,只吃一口。她買了一本《本草綱目》放在床頭,琢磨怎麼調理身體,有時拎著一個小籃子,裡面裝著果仁、瓜子,每天吃三個大棗、三個核桃,睡前喝一杯紅酒。
「大部分時間是飢餓狀態。」她喜辣,愛吃火鍋,就自己開了一家火鍋店。有時候一整天不吃飯,晚上奢侈地吃一頓火鍋,第二天發現自己多了一公斤,就要想辦法瘦回去。尤其是巡演期間,助手讓她喝點雞湯,她立馬皺起眉頭冒了火。
每次採訪前,她會專門請化妝師上妝,用冷色系的裸妝,妝面透感乾淨,這樣就能顯得更年輕、精神狀態好。每次上妝要花兩個多小時,打底步驟尤其精細,就算記者拿著鏡頭直對著她的臉,都看不出任何毛孔或者絲毫缺點。
她不喜歡穿牛仔褲,大半輩子穿民族風的服裝,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文化符號。就算在家的時候,她也要保持服裝、髮型和妝容的得體。她的內心深處懼怕衰老,「人的身體一定是會衰老的,你必須認定,表演肯定不如年輕人嘛。雖然你跳出味道,跳出感覺,但是不可能七十歲、八十歲還在臺上,那確實不好看。」
「不衰老的是精神,是你的美好的感覺。」她說。
她有時覺得,對舞蹈演員來說,年齡的增長也是件好事,站在舞臺上都是戲。
▲舞臺上的楊麗萍。受訪者供圖
《孔雀之冬》之後,楊麗萍決定改編舞劇《春之祭》。
在1978年皮娜鮑什的《春之祭》版本中,穿著紅裙的女子奮力獨舞,燃燒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將自己獻祭給春天,永遠死在了舞臺上。在現實中,皮娜喜歡用痛苦表現舞蹈,這個瘦削的德國女人,在去世前7天,仍在舞臺上跳舞。
不同於以往國外的諸多版本,楊麗萍決定做一版最美的《春之祭》。唯「美」是從,「美」始終是她的最高標準。因為在她看來,「美」是拯救殘酷與苦難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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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不生子從來不是她的困擾」
通常,楊麗萍會在節假日的時候返回大理洱海邊的月亮宮。那是她的私人住所。入口是一個普通的木門,上面貼著紅色的對聯和門神圖。
裝修風格是她喜歡的,壁爐和桌子上擺滿了鮮花,牆上掛著白族老人送的畫。她獨自居住,助理偶爾過來商討工作。閒暇的時候,楊麗萍就去陪伴母親,或者在附近一間鮮花簇繞的咖啡館接待客人。
在雙廊古鎮,楊麗萍一出現,就被人群包圍。她走到哪裡,人們就舉著手機拍到哪兒。她只好回頭輕笑一聲,「哈,全民攝影。」
前幾年,太陽宮、月亮宮陷入汙染洱海,被強制拆除的傳聞。「太陽宮十年前就被承包出去了,原來是『千裡走單騎』在經營酒店。後來洱海整治環境,楊老師主動提出來,率先把客棧關了,改成喝茶的藝術空間。」楊麗萍的妹妹楊麗燕說。
平常,姐妹倆的話題總會聊到愛情。楊麗萍經常開導妹妹,不要對愛人的期望值太高。一旦他達不到這個標準,你就很失落。要對自己期望值高,改變一個人很難的,只能改變自己。
姐妹倆也談起過坊間的爭議。「如果楊老師不是公眾人物,她不生孩子,沒有人會管她。」楊麗燕說。
楊麗燕說,年輕的時候,楊麗萍排練《革命之歌》,一排就是一年多。那時要保持身材,的確做過放棄生孩子的打算。「她要把熱愛的事業做好,肯定要犧牲太多的東西。那就看她願不願意,她願意就是值得的。」
「一隻小螞蟻也是我的孩子,我的舞蹈作品也是我的女兒,很多生命都值得我們去愛,不一定非得要有一種歸屬感。」 7月11日晚上,在與新京報記者的採訪中,楊麗萍又一次重複了這段話。「有些人的生命是為了傳宗接代,有些是享受,有些是體驗,有些是旁觀。我是生命的旁觀者,我來世上,就是看一棵樹怎麼生長,河水怎麼流,白雲怎麼飄,甘露怎麼凝結。」
「一片葉子長出另一片葉子,多美好啊。現在光是紐約,一個晚上有7個地方的華人在表演孔雀舞,你覺得我沒傳承嗎?什麼叫傳承,揪住一個人?那麼太好笑了。」
楊麗萍也想過,假如來生能以任何一種形式出現,她會是洱海邊的一棵長青樹。「一棵樹,它接受陽光,它成長。你說樹有什麼理想啊,會有什麼巨大的志向。但它無心當中給你帶來了樹蔭。我覺得這是我要尋找的狀態。」
▲在《孔雀之冬》中,楊麗萍跳起了當年成名作《雀之靈》的經典動作。受訪者供圖
《孔雀之冬》在最終的呈現中,兩排的燈逐漸向中間靠攏,在光裡面,楊麗萍的手指和「神」靠近、接觸。在開場的前一刻,她還在反覆地調整,找尋一個最精準的分寸。
7月11日晚上,她重現了這個「接觸」的瞬間。她讓記者伸出手,然後拈起孔雀舞的標準手勢,乳白色的長指甲輕輕碰了過來。「『叮』的一聲,那音樂響了。」她說道,「地上的光『唰』地全亮了,觀眾激動地站起來鼓掌。」
「那一刻你在想什麼?」
「我升華了,是靈魂、精神、心靈的升華,整個身心都沒了,我在空中了,我可能變成了一個晶瑩剔透的……找到了一種最美好的感覺。」
值班編輯 花木南 吾彥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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