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麼味道。比如你正愉快地觀看一部「性工作者」紀錄片，為這個新選題的發現竊喜+吐槽，該片的出品方突然就倒閉了……
手動微笑，並正式向老闆保證，本打工人對Figure不首先使用吐槽技能。
撰稿｜鮮 於
編輯｜許 靜
校對｜白 嶄
出品｜Figure · 紀錄片
「Quibi is DEAD！」
燒掉十幾億美元融資後，在它誕生的第199天，流媒體平臺Quibi宣布關閉伺服器，「短視頻奈飛」的野心宏圖，以一場虛妄潦草收場。
曾經Quibi也是含著金邊鑲鑽的湯匙出生，創始人傑弗瑞·卡森伯格（曾擔任迪士尼工作室主席，也是夢工廠創始人）與CEO梅格·惠特曼（曾任eBay、惠普等公司CEO），靠一張PPT就拉來近18億美元的融資。
Quibi上的所有內容都有兩個版本：橫版和豎版，當用戶旋轉手機，視頻會切換到另一個版本，以達到更好的觀影效果。這一技術革新是Quibi的最大賣點
兩位大腕喊出「將用戶從廉價的短視頻內容中解救」的口號，仿照奈飛模式，圈定數據熱點話題，大筆撒錢，打造了一批原創短劇、短電影、短綜藝、短紀錄片等碎片內容。
至於說成片，特別是短紀錄片的質量，Enmmm……今天要說的這部《鄰家性士（Sex Next Door）》，Quibi重磅出品，或許可以作為導致其慘敗結局的典型案例之一。
《鄰家性士（Sex Next Door）》海報
浪費了一個好題材
性，sex，人類最原始的欲望之一，也是在社會生活中最「被」薄弱的欲望。
當性愛與道德打上死結，性工作者，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就成了個談之色變心照不宣的敏感詞。
自古以來幾乎沒有一個國家或統治者可以真正消滅性交易，但大部分國家至今不承認其合法性，哪怕是一直被描述成性開放、荒淫無度的美國——除了內華達州的幾個郡之外，提供有償性服務在美國是非法行為。
《鄰家性士》偏偏將鏡頭對準了美國的性工作者（Sex worker）。論話題度，這個選擇足夠犀利和吸睛；論製作團隊水準，導演安東尼·薩科（Anthony B. Sacco）是拿過美國導演工會獎最佳真人秀導演的「降維」選手。
導演把鏡頭對準了西雅圖四位不同的性工作者，給出了四種TA們為什麼選擇這一行的答案，的確滿足了一部分人的獵奇心理。但由於Quib定位於短視頻，這個系列紀錄片僅有八集，每集七、八分鐘的時長，每個人的故事連淺嘗輒止都算不上。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幾乎難以判斷受訪者在鏡頭前的表演成分有幾分，更幾乎無法觸及深層問題。最終，豆瓣5.7和IMDB 5.2的評分，足以表明中外觀眾對這部紀錄片的一致真實觀感：呵，垃圾。
如同Quibi野心勃勃卻難逃命運傾覆，熱門話題加大數據、大撒幣並沒能買到快樂，可惜了一個紙面上的好項目、好故事。
這樣的我你在意嗎？
紀錄片的第一位講述者，霍樂迪·斯通（Holiday Stone），一位剛剛「下水」的新人，第一次接客的過程被全程記錄。
拍攝前6周，霍樂迪才下定決心，她曾在咖啡館打工，每周工作70個小時，卻總是入不敷出負債纍纍，還要養個男朋友。她就是為了錢——符合大部分人心中對性工作者形象認知。
但道德的質疑一刻不停的拷問著她，真的要走到這樣麼？心理負擔最沉重的時候，她連續幾天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
但她卻又有一種令人驚嘆的深思熟慮，對自己未來的職業道路發展進行了精心規劃，步步為營：創建豔星廠牌、設計應召網站、管理個人身材、準備職業穿著、拍攝宣傳照片……
有些同行會自稱「妓女」（hooker），霍樂迪拒絕使用這個詞，堅稱自己為「性工作者」（sex worker）——她覺得這就是一份工作，不帶天然的貶義。
在接待第一位客人之前，她很緊張，糾結各種事情，甚至是要不要洗頭。
好在第一次「業務」很順利，她賺到了1200美元，過去她需要辛苦工作兩周才能拿到的數字。「那是我人生中來得最快的一筆錢。」霍樂迪說。
第二位講述者，恩扎·阿黛爾（Endza Adair）是個老鳥，她從19歲起就成為一名性工作者，業務範圍包括「小黃文」、脫衣舞，以及三陪。
性工作者總被認為是來自社會底層，但恩扎卻不同。在從事性工作的同時，她還以優異的成績從大學畢業，獲得了神經學學位——因傷無法繼續自己的芭蕾舞生涯之後，性工作為她提供了大學學費和生活費。
談及工作，恩扎語氣平淡中帶著一絲驕傲，把自己視作這一領域的專業人士：「有些人一周花40-80小時來精通自己的技能，我們也同樣如此。只不過我們的工作內容是與人打交道，與人溝通。所以，花錢購買專業人士服務是物有所值的。」
不「工作」的恩扎，不去主動融入社會，不喜歡化妝，喜歡穿寬鬆甚至有些邋遢的衣服。
而當要去「工作」的時候，她會很敬業地變身：化全套的妝，穿緊身連衣裙，踏上高跟鞋，將自己最有女人味兒的一面展現出來，為客戶塑造一個完美伴侶的幻象。恩扎解釋說，「我的工作內容是為與我上床的人製造一個空間，一塊他們投射幻想的幕布，他們會愛上幻想中的我，而不是真實的我。」
她獨立，有思想，敢想敢做，她知道通過這份工作可以獲得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去實現自己得理想。
受訪者中，恩扎的尺度最大，她的鏡頭也最過勁爆，19+，直接可以放到P站那種。但日常與工作時的巨大外形反差，或許流露了她內心對這份工作的真正態度：肉體只是皮囊，一副她並不在意的皮囊。
卡宴·阿莫爾（Cayenne Amor）和傑西·斯帕克斯（Jessie Sparkles），相比前兩個女孩，他們的職業「自豪感」更強。
傑西自詡為演員、藝術家，他的工作是為有特殊性需求的顧客——有男有女，有跨性別者，甚至是夫妻——提供專屬的情感體驗，一個角色扮演和SM結合但不發生性關係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裡，客戶們脫離外界的壓力，將平日積攢的情緒釋放出來，獲得短暫的愉悅。
片中所展示的場景，或許會令人覺得匪夷所思——傑西鞭打客人的後背，撕扯客人衣服以營造強暴場景。
對傑西來說，工作不僅是一個愛好，更是屬於他的領域。在領域裡，他就是上帝，通過觀察客人對不同部位不同刺激的反應，去拯救客人。「性興奮和感官刺激，可以成為一種幫助人們找回自我的工具，還可以讓人體驗到其他方式得不到的情感。」
卡宴沒有什麼高尚情操或職業規劃，但她不避諱稱自己為「妓女」。她說自己有性癮，就是想拿性癮來賺錢；她是一個多重多元戀，覺得一夫一妻制是一種荒唐的互相控制。
當她發現單一的肉體性工作有收入天花板，就轉行在社交媒體上賣裸照、視頻，做色情網紅賺錢——讓卡宴在視頻裡喊出客人的名字，還需要另付費。
卡宴
在卡宴看來，「人們總將女性默認為一個潛在的且終將成為的母親，卻總是無視掉有些人也許只想做自己」。順從本性慾望，且能夠以此生活就是卡宴給自己選擇的方式。
但同時，她也是一個女兒，一位母親，一名學生。
作為一個單親媽媽，卡宴向母親、也給自己定了一個期限，三年間作為性工作者貼補家用，陪伴孩子，三年後再返回校園，完成學業。
「她的工作不會影響到我對她的愛」
如何面對家人，似乎是性工作者逃避不開的一道難題，特別是向他們坦承自己的「職業」。
恩扎和姑姑非常親密，但是她從沒和姑姑說實話。卡宴也曾擔心母親——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知道後，會和她斷絕母女關係。
可母親卻說：「我改變不了你的本性，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上帝說要恨罪惡，但要愛罪人。我不覺得你做這件事是罪惡，但我依然愛你這個罪人。」
不過，卡宴的母親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如果你的孩子以後在網上看到了你的視頻，他心裡會怎麼想？
卡宴的回答是：我相信他能接受。
在《鄰家性士》中，對從事性行業，她們的家人似乎有著大多數觀眾意想不到的寬容——也許是因為在美國？
霍樂迪的男友第一次聽到女友「下水」的決定時，就非常坦然地接受了。
兩人一直感情不錯，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霍樂迪一度非常擔心自己的選擇，是否會讓兩人產生隔閡齟齬。而在鏡頭前，男友表示出令人意外的支持，他說在社會關係中，女友的選擇，會令她承受更多來自世俗的壓力，但他願意尊重女友的獨立決定，甚至主動表示會在她崩潰時給予安慰。
因為他堅信，無論霍樂迪走進哪個房間，做了什麼事，出來後第一個想到的還會是他，「她的工作不會影響到我對她的愛。」
但霍樂迪卻承認，男友說到她用肉體換來的金錢時，脫口而出的「我們」，讓她感到不適。
「片面虛假到一塌糊塗。身不由己卻冠冕堂皇，謊話連篇卻毫不自知。」豆瓣網友PHY在影評中寫下了這樣的評價。
「性」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欲望
霍樂迪最終還是和男朋友分手了，倒不是男友始亂終棄，甚至他在分手後還在積極尋求複合，而是霍樂迪覺得自己想明白了：憑什麼要感激男友的包容，「如果他真的愛我，為什麼不去找個工作？為什麼要我用陰x賺來的錢養他？」
她搬到了一個更小也更便宜的房子，開始單身生活，偶爾接些固定客戶的「訂單」，「我和他（前男友）分手後，一天比一天好。」關於未來她除了想過的更好，並沒太多想法，更迫切的，或許是將網站上的照片更新一下。
因為州政府修改了網絡廣告投放規定，傑西工作室的宣傳受到了限制，客源銳減，只能靠老客戶的口碑維持。
卡宴最終沒有上大學，她搬到了拉斯維加斯，專心拍攝小視頻，有了「穩定」的收入。「我喜歡把我和客戶所做的事拍下來，然後以此掙錢。我是編劇、我是製片人、我是化妝師，我自己拍視頻，我就是我自己的工作設備。」
「賣視頻內容不違法，所以我把自己的工作變合法了。」從小農經濟的自產自銷到工業化經濟的生產資料可複製生產，卡宴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一不小心就完成了產業升級。
「社會給性工作者蒙上了一層陰影，把他們包裝成很糟糕的人，描繪成罪犯或者受害者。可是對於某些性工作者來說，她們只是提供服務換取報酬，僅此而已。」恩扎在片中說的這句話，曾經讓《鄰家性士》離深度思辨有了一絲接近的可能：每個人都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身體，為自己活著，只要承受得起後果。
但片子沒有繼續深入探討，而恩扎顯然也沒有自己說的那樣坦然。
日常和工作時的兩副面孔，道德的不認可和法律的桎梏，讓她只能過兩面生活。她沒有朋友，秘密、謊言、偽裝給她帶來莫大的壓力，令她患上了飲食障礙症，不得不入院治療。
出院後，身材與初拍攝時有了明顯變化的恩扎，不再做性工作者，而是作為一個鋼管舞教師繼續生活，「重新回到陽光下」。
「Sex worker雖然沒有這麼的不堪，但是它也絕對沒有多麼高尚，就是在賺錢生活罷了。這份工作，跟在賣命做流氓功能的網際網路公司員工、跟哄騙投資者的金融從業者等等這些職業，全都毫無區別。」豆瓣網友PHY寫道，「把自己描述成藝術家、表演者、心理治療師這些，真的只是逃避社會對sex worker負面印象的方式罷了。這個謊話是連自己都哄不過去的。」
事實上，儘管《鄰家性士》中四位主人公看似理想篤定，甚至連客人都帶著幾分和善可親如同老友，可稍微有些社會經驗的受眾都知道，太過魔幻。
據世界衛生組織的不完全統計，目前全球最起碼有40,000,000名性工作者，其中90%都曾承認「逼良為娼」，灰色地帶裡藏著數不盡的剝削與罪惡。
性學者潘綏銘曾總結中國女性性工作者的生存狀態：「首先是生存，第二是保證不被殺不被搶，第三才是防範性病、愛滋病。」
處在社會底層的性工作者不光要被潛規則排擠，還要受聖光審判，這是當下TA們的困境。
在道德層面、女性權益層面，我們應該反對性工作的存在——馬克思多年以前就說過，「拿婦女當作共同淫樂的犧牲品和婢女來對待，這表現出了人在對待自身方面的無限的退化。」
但具體到性工作者個體，TA們憑什麼被歧視，被傷害，得不到基本的尊重？哪怕有相當一部分就是想賺個快錢，把自己的靚麗青春快速變現，可又如何？性工作只是個職業……
BBC紀錄片中，一位失業的性工作者曾說道：「我們是被社會拋棄然後又被誤解的職場人員。」
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的原則，好像被遺忘了。
「性」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正視，可怕的是欲望不加控制。
並非洗白，打工人。
資料來源
紀錄片《鄰家性士》
《這新片，真不是為了「洗白」性工作者》
《性 工 作 者 異 聞 錄》
《這新片的「性工作者」，和想像的不一樣》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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