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寫下被改編為劇王的《權力的遊戲-冰與火之歌》,喬治·馬丁還曾寫過一篇短篇小說—《肉院情人》。
初看時覺得怪異,為何是肉院而不是妓院,明明它的功能是給人類解決性的需要。但隨著男主人公,控屍人崔格的故事線鋪開,我知道了緣由:裡面的女性並不是真正的活人,她們的大腦被取走,安上了合成腦,雖然身體還活著,還在進行生化循環,但是她的一舉一動,已由前來光顧的恩客操控決定。
換言之,人類在此獲得的所有快感,都是借著另一具軀體完成的一場自娛自樂。
借著男主人公的初戀情人喬西之口,馬丁說,崔格所獲取的快樂是一種墮落。喬西鼓勵崔格,不要沉迷於這樣的肉體快感,逃離這城市,逃離這種生活,去和活著的人類建立真實的關係,尋找愛情。
最後崔格有沒有成功,我不劇透,留給你去發現答案。但是馬丁對沒有自我意識的性愛的想像—控屍,卻是我所見過的,最重口又十分貼切的比喻。
人類雖然已經能衝破地心引力實現太空探索,但對自己2平方米左右的身體,卻一直還保留著許多原始的無知與恐懼。比如,飲食行為如何影響我們的身體,通常病了我們才會學到一點點;再比如,當性慾產生,我們渴望在性活動裡獲取愉悅和滿足時,這總是很容易為我們帶來緊張和羞恥感,一部分人幸運的通過自助或與他人的合作克服了它,但還有數量龐大的人,則在這種緊張和羞恥中學會了壓抑和否認。
作為造物主為我們的身體設置好的基本功能和需要,吃飯喝水睡覺,我們都已經習以為常,但在性這件事情上,人類的歷史有多久,外部鬥爭和個體內部的鬥爭就持續了有多久。
由於牽涉到另外一個個體,以及後代繁衍等一系列複雜而又漫長的因素,性被放在各種人類自行架構起的框框裡,賦予了各種各樣的意義。
從原始部落裡將少女吊進竹籠懸在半空長達4-5年,以便將一個女人一生中所有的經期時間一次性隔離,以防經血汙染土地;到相信疾病是性行為帶來的罪惡,流淚可以是替代性行為,自慰需要承受長達兩年齋戒的中世紀;到讓男女強行分開居住,在未得許可發生性行為格殺勿論的太平天國;再到一夫一妻家庭制的現代,以及將育齡女性作為生育工具統一管理和使用的科幻未來(《使女的故事》),數千年來,性從來都不簡單的是性本身,它有時是圖騰,是天譴,有時是宗教,是邪道,還有時是政權,是工具,它就是很難是一個人自己的事。
好在我們的文明已經走到今天,至少有了足夠的自由,允許我們回到個體本身。
如果我們承認一個人的身體是她的天然資產,那就意味著,從本質上來說,只要在不侵犯他人利益的基礎上,這個人可以無視任何框框,任何意義,純粹的獲取滿足,這是她的天然權利。
然而,一個人餵飽自己,盡情享受美食時,人們不會有任何異議,大眾往往還會覺得這樣的人非常熱愛生活。但當一個人表示要盡情滿足自己的性慾時,卻往往會招來各種非議,浪蕩、色情、不正經這類來自過去數千年的「遺物標籤」,也許不會明目張胆貼在她的額頭上,但卻很可能悄無聲息的貼在她的後背上。
可是這個人如果沒有損害到他人的生活,她以何種方式何種頻率獲取滿足這件事,又關別人什麼事呢?
性是一件非常個人化的事,以高潮為例,它往往被形容為除了自己世界都不存在了。這麼說也不夠準確,因為有人曾在調查中說,那種極致的愉悅仿佛讓自己都融化了。
在性高潮裡,什麼都消失,唯有體驗在。
可是如果此時有個其他的存在突然橫插進這個體驗之中呢?
恐怕高潮將無法發生。
一個健康的個體,是有能力在需要排除外界幹擾的時候,運用心理屏障把不相干的要素屏蔽在內心之外的。然而如果這個屏障產生了破損,則可能導致屏蔽失敗,也就是邊界消失,自我分化不成功。
一個典型案例。
有一個幼年和母親過度捲入,父親被邊緣化的男性,在婚後卻始終沒有辦法正常過性生活,生理檢查一切機能正常,顯然問題出在心理。了解他的童年生活發現,由於和母親過度糾纏,他在幼年被迫遭受了過多的不當性刺激,這使得他在和妻子的親密關係中,總是會激活他對於母親的亂倫恐懼,這讓他不斷的重複著「刺激-產生反應-壓抑」的路徑,這條路徑經年累月越操作越熟練,最後導致了心因性性功能障礙。
雖然年逾30,他在性心理上仍然是未能掙脫母親懷抱的小男孩,硬不起來,成為他保護自己和母親的唯一方式。
而當女孩尚未能脫離父親的懷抱,還始終停留在「女兒」的角色裡,被動也可能成為最好的選擇。
乖巧的洋娃娃般的姑娘是不可以有性慾的,一方面是這會使她和父親的關係被改變,另一方面,作為有性慾的女人—母親,如果她的欲望未能得到滿足和祝福,也沒能得到父親的愛慕,對於女兒來說,從洋娃娃進化到女人的方向就難以找到出路。性快感或許會激活警報,因為她未曾見過快感被轉化成生命的活力,和被祝福的魅力,快感將會被感知為危險、失控和被父母拋棄。
當「我」不能幹淨利落的成為「我」,而總是要粘連在其他的存在之上時,性也就不再變成私密的事了。話說,有多少人能在潛意識裡其他人的眼睛的「注視」下,痛快自如的從事性活動呢?
當潛意識裡的眼睛十分苛刻時,我們將會傾向於隱藏自我。
據一份全球性的調查報告統計,50%以上的女性在性活動中會遇見各種各樣的問題,難以獲得高潮,而有近20%的女性則終生無法獲得性高潮。
奇怪的是,當對有性伴侶的男性做調查報告時,卻鮮少發現他們報告自己的伴侶是高潮困難或不能。
原因是多數女性隱瞞了自己在性活動中遇到問題的事實。
為什麼?因為對關係破裂的深深的恐懼。
日劇《四重奏》裡,大提琴手阿卷和丈夫結婚2年多,丈夫經常吃著阿卷做的檸檬炸雞說:「這大概是地球上最好吃的炸雞了吧。」然而轉身卻在小酒館裡對同事說:「在外面吃飯,能不能就聽我一次,不放檸檬,我最討厭檸檬了。」
這樣的婚姻,最終以丈夫突然的失蹤結束。
仔細想想,多麼可怕,看似兩個人相依,實則統統只是一個人的幻境。以為自己十分幸福的阿卷在發現丈夫竟然連在食物這事上都要一直隱藏著自己的真實想法時,她會覺得自己一直愛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食色性也,如果一道菜的好惡也無法溝通,那拓展開來想像一下,性的事情上,又該如何溝通呢?
最終,不能溝通的關係並沒因隱瞞而加深,反而走向了破裂。因為沒有人能永遠的隱藏自己,壓抑自己。不再壓抑,平衡就破了。
對於那個覺得不能溝通的人,或許他以為的是對方無法接受自己的不好的感受,會因此而拒絕自己,拒絕關係,但本質上,這很可能是個投射,不能接受自己不好感受的,不是對方,恰恰是自己。
覺得說了不喜歡檸檬就會天下大亂的阿卷的丈夫,恰恰是因為自己可能就是個會因為檸檬汁這樣的小事而推翻世界的人。
同樣,覺得自己告訴了對方,自己難以體會到快感,或者需要怎樣的幫助才能感到舒服,就可能會被嫌棄或拋棄的人,或許是因為自己心裡已經認同了這樣的規則,先行攻擊了自己。
問題是,這個規則哪來的?童年時父母那裡學到的,同學朋友那裡聽到的,電視裡瞟到的,社交媒體上看到的,千百年來印刻在文化族群的潛意識裡的氣息傳染的……當我們沒有意識去檢索我們所持有並信奉的信念是否合理和正確時,我們會背負著許多舊有意識的鬼魂進入性關係。
而性的本質,是一個需要相互探索、配合和發現的高度親密的遊戲,冰冷的鬼魂總是隔擋在火熱的軀體之間時,兩個人又如何親密的起來呢?
性活動的本質,也是一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過程。
一,是指每個從事性活動的個體,對自己的身體,欲望,有著高度的接納和好奇,並且有著強烈和清晰的意願,希望從對自己身體的探索中獲取愉悅和滿足。既然是上帝給的功能,享受這個功能帶來的快樂本也天經地義。
一個「一」很清晰的人,會主動尋找信息增加自己對性的了解,同時也注重自己的感受,這是她搜集信息和進行嘗試體驗的準心。
一生二,是由於性活動,尤其是帶有繁衍目的的性活動,往往需要兩個人參與。這涉及到兩個人在精神層面上是否高度匹配,互相吸引,從而能夠激活和調動所有的生理素材,參與到這項活動中來。
(李煜瑋自繪)
研究證明,大腦是最大的性器官,性慾的喚起和快感的激活,除去化學成分,主要就是由彼此的互動帶給大腦的活躍程度所決定,一個對自己的身體不夠了解,對需要和欲望難以表達,對自我無法肯定的人,在這場合作中,恐怕將很難成為一個好的導遊,來帶領對方領略自己內心和身體的風景。而一段乏味的風景必然會降低大腦的活躍度。這時的1+1,不一定就等於2,而是可能會變成1.5,甚至是0.5,因為一場沉悶的,甚至是隱瞞感受的虛假的性愛,非但無法帶給彼此肉體和內心上的滿足,反而會增加內在的困擾和孤獨感。
如果是兩個都對自己的需要坦然接納,也樂於溝通和互助的性伴侶,則有可能在彼此的學習、經驗交換與合作中,創造和發現不一般的體驗。
在性活動中獲得過去從未有過的愉悅,將成為生命中的高光時刻,這也自然會為雙方的感情系上更緊的羈絆。
這種體驗和羈絆,可以被看作二生三。因為它是源於關係的創造。
三生萬物,或許可以被理解為,透過性,我們自身對性的態度,以及性活動中自我體驗和雙方關係的不斷變化,我們得以不斷了解自己。性不是只是機械的活動,而成為了我們觀察和了解自己,了解關係的窗口之一,也成為了我們可以發揮創造力的領域之一。
回到喬治·馬丁的《肉院情人》,一個在性活動裡全方位隱藏自己,無法聚焦自己感受的人,從某種程度上,就是放棄了自己的活力,閹割了自己的感受,這是一種自行降級,將自我從「人」這樣一個具有靈性的位置上,降級到了「肉」的物質屬性上。
問題是,和一具不會反應的「肉」的性愛,和自慰又有何異呢?
享受性愛,需要先享受成為自己。享受自己,需要先承認和接受自己,接受自己是個有欲望並需要被滿足的人,如同飢餓需要填肚子一樣正常。
一個不再僅把自己當「肉」的表現,就是會主動尋求了解自己,滿足自己的方式,比如先從增加一點性科學的知識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