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片末身負原罪的姜棟元捨身前去救援試圖在喪屍的包圍中自殺的「聖母」李貞賢時,「半島」迎來了它最終的情感高潮,然而至此我仍未有太大的觸動,很難想像,它和四年前那部席捲全球的電影源出一處。
喪屍,這個在影像中最早出現於維克託·哈普林執導,貝拉·盧戈西主演的《白魔鬼》中的怪物,隨著雅克·特納、喬治·A·羅梅羅(在此再次對這位偉大的老者表示深刻的懷念)、盧西奧·弗爾茲、格裡高利·尼克特洛等一代代一位位響噹噹的名字的發揚光大,由食人的活死人這一簡單的可怖形象漸漸形成了一個能夠承載時代隱喻的投射系統:種族主義、共產主義、消費主義、殖民主義,不同的年代賦予了這群怪物不同的使命,並作為鏡子反襯出人的醜惡與善良,且以此出發,編織出更為大膽英勇的政治批判與人道主義宣講。
當《活死人黎明》中喪屍衝入超級購物市場,當《喪屍出籠》中被馴服的美國大兵喪屍擊斃惡人後擺出敬禮的姿勢加以烘託反戰主義,當《殭屍世界大戰》中耶路撒冷的聖禮將喪屍吸引而來,我們發現,這樣一個B級剝削片亞類型,歸根結底,竟是在講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之中的點點滴滴。
讓我們把時間倒回至2016年,從坎城午夜展映這一為類型娛樂電影準備的次級單元啟程,《釜山行》這輛承載著革新亞洲類型電影疆域使命的「列車」一路席捲全球觀眾和評論界,導演延尚昊將《驚變28天》《新活死人黎明》《新喪屍出籠》及《殭屍世界大戰》中的「疾走喪屍」帶到北韓,於封閉的車廂中,在韓國左翼與右翼更替之際,進行了一場沙盤推演般的階級寓言和人文主義思辨。不同的階級屬性,不同的社會身份,不同的政治格局,不同的代際關係,折射出困擾韓國乃至整個亞洲的泛生存問題,並將答案最終給與了人性最深處的愛與善,有力回擊了右翼勢力。
喪屍在此所製造的奇觀,隨著情節的推進,逐步讓位給了以孔劉為代表的的主角團所面臨的道德困境和生死考驗,一行人在車廂內的行進拼殺,是觀眾對主角們遭遇的揪心和牽掛,亦暗含的是對這個國家良性發展可能軌跡的觀察與判斷,《釜山行》的類型來自西方,然而它的魅力根源卻是深深紮根於亞洲語境,紮根於命運。
但是《釜山行2:半島》是令人失望的,姜棟元飾演的正錫,一個對生存之希望破滅的韓國流亡軍人,因難民身份與病毒災難而在避難所香港備受歧視和排擠,為了還親人與自己一次救贖的機會,重回半島,替暴力幫會取回遺失的巨款,一次自殺式的任務,這個乍一看仿佛克魯佐《恐懼的代價》以及弗萊德金那部更為偉大的翻拍版《千驚萬險》中主角的行為動機,本應有機會扛起更為厚重的政治議題,然而延尚昊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只有對全盤西化的娛樂性模仿與盡情揮霍的舶來類型趣味。
姜棟元宛如約翰·卡朋特電影中的前往無政府主義地帶衝鋒陷陣的庫爾特·拉塞爾飾演的「蛇眼」,卻並未展現出對當權者的任何質疑和抨擊,在簡單愁眉苦臉了一陣後,便以一個非常潦草的巧合遇上了自己內心的另一層虧欠——以李貞賢飾演的敏靜為代表的的淪陷區倖存者,二人近乎白開水一般平淡的接觸博弈後冰釋前嫌,將人物關係迅速推向韓國電影程式化的煽情高潮,而充斥在這之間的,是冗長的對好萊塢傳統末世電影的瘋狂臨摹:《瘋狂麥克斯4:狂暴之路》、《紐約大逃亡》、《末日侵襲》、《死亡飛車》。
延尚昊放棄了《釜山行》中真正動人的情感鋪陳,徹底站在了喪屍電影乃至末世電影的類型表層,以東方面孔完成了一部毫無落腳點的美國喪屍末世電影仿作,將這部續集變為了有著強烈山寨質感伴隨著大量似曾相識的單調且吵鬧的動作場面與廉價類型奇觀的純公式電影,這裡沒有真正用心創造的人物,每個角色都宛如機械人一般從一個動作場面前往下一個動作場面,同時分別簡單承擔著過往韓國電影中常規配置的面孔化角色職能:煽情的好人,囂張的壞人,搞笑的醜鬼,失去鮮明的群像個性,便失去了再次構建寓言系統的基礎,所有時間皆讓位用來滿足延尚昊對看似場面宏大實則調度平庸的所謂大片化愚蠢追求,毫無血肉,沒有溫度——冰冷無趣的虛張聲勢下的底氣不足與譁眾取寵。
當《釜山行》大獲成功後,韓國電影對於亞洲類型電影的標杆示範作用再次被拔高,Netflix的韓劇《王國》更是將韓國喪屍電影這一新類型推向又一個巔峰,形成美學層面與表達層面的徹底獨立與覺醒,一種新的剝削片亞類型以少見的A級製作姿態在東方問世,反剝削傳統是它的本質,並比西方的舊剝削類型更加瘋狂與人情世故,又更加強大和反噬主流。
對於西式經典類型模式的學習,工業指標或許並不是最為重要的標準,如何做到本土化移植進而引起地域化共情,是更為關鍵的衡量指徵,畢竟,模仿好萊塢巨大的運作模式、經驗儲備和硬體支持,從來不是區區四年便能實現的。同時,我們或許不應該對延尚昊期望太多,當那部反映「龍山慘案」的失敗之作《念力》問世之時,理應有所警覺,通過延續成名之作加西方大製作的方案來急於證明自己進而重振雄風的野心的失算,也為所有躍躍欲試的類型電影新人們敲響了警鐘,除了痴迷於影像解構,似乎更要學會觀察身邊人的境遇與世界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