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9日,天氣陰
厚厚的烏雲正在醞釀一場雨
逵園藝術館隔壁的馬賽克書店裡
我見到了書店老闆奮哥
全廣州最了解書店的人之一
奮哥全名鄭奮,知道這名字的人不多。但只要你去過方所書店,就已經或多或少和他產生過聯繫。
2011年,剛讀完文藝學碩士的奮哥加入了方所團隊。如今名震四方的方所書店,彼時還在籌備開業中。奮哥在裡面負責的是圖書採購,也可以叫選書師。
簡單地說,就是從浩如煙海的圖書中,挑出符合方所氣質的書。
到2017年從方所離職時,奮哥已從不諳書店深淺的圖書專員,成長為圖書採購部總監,負責統籌和管理方所的選書。
如果說方所極富吸引力的書目更新和布滿巧思的排書邏輯,性感得如同一顆有趣的大腦,那奮哥無疑是這顆大腦最重要的締造者之一。
馬賽克則是奮哥離開方所後和搭檔老李一起開的書店。
算起來,新開在東山口的這家,應該是他們開設的第四家門店。此前的三家,一家結業,一家準備結業,還有一家胎死腹中。
我們所在的房間在二樓,大概十平米左右,貼著牆放著幾個或大或小的書架。
這是新店用來陳列舊書的地方,牆上貼著牌「簡體書三摺檯版書五折」。
三樓是新店的主空間,與傳統書店相比更像書房,書少但都是精品。三樓兩側各有一個小小的露天花園,植物們鬱鬱蔥蔥。天氣好時可以望見廣州塔。
附近的中共三大會議紀念館正在施工,持續地轟轟作響。
奮哥向我確認了噪聲不會影響採訪後,把桌上幾個單價300塊的手工編織袋放到旁邊箱子裡,騰出桌面放上兩瓶水。
我們分別佔據桌子兩邊,採訪開始。
和奮哥面對面聊天,我感覺就如做夢一般。早在兩年多前,我便聽說過奮哥,是從一位每年都要閱讀數百本書的朋友口中得知。
在我對她的壯舉表達欽佩之後,她揮揮手,說這真沒什麼。並向我列舉了幾位閱讀量遠超過她的人,稱他們是方所黃金一代,是神話,其中一人便是奮哥。
奮哥的發量令人羨慕,說話語速極快,堪比電商賣貨主播。講至激動時身體前傾,手掌快速敲擊桌面。
採訪之前,我足足做了一周準備。但在奮哥不時蹦出的從未聽說過的人名和書名面前,我很快敗下陣來。
像一萬本書組成一個巨大手掌,狂甩我腦子耳光的感覺。我痛並快樂著,好幾次差點忍不住為奮哥某個精彩的觀點起立鼓掌,幾乎忘了自己是來採訪的。
但我好歹是忍住了,和奮哥聊了聊他對書店的理解,還探討了一些十分尖刻的問題,比如實體書店還有沒有存在的必要。
「20年後,如果有閒錢,我還是想親手開個書店,把很多未盡想法,按著理念做出來。」這是奮哥2016年3月發的一條朋友圈。
這「20年」過得比想像中快很多,2017年12月22日,奮哥和老李開了第一家書店,馬賽克書店。
這個店名費了他們很大心思。現在,馬賽克作為一種圖像處理技術的代名詞而被人們所熟知。
但奮哥他們覺得,組成馬賽克的每個像素方塊,都是一個個體。而閱讀,就是讓方塊重歸鮮活的過程。
他們設想中的馬賽克書店,是對那些熱愛閱讀,渴望拿起一本好書的年輕人的回應。
因此沒有採用傳統的圖書分類,而是別出心裁地設置了四個入口:生活家,路上觀察者,圖像觀看者和智識分子。
但店一開業,來的清一色全是家庭。奮哥他們反應很快,馬上將店改造成針對中產家庭受眾的社區書店。
為父親們準備了商業書、歷史書,為母親們準備了手帳本和好看的餐具,為孩子們準備了經典繪本和科普書。
更大的打擊在後面。
為了做一家大店打出自己的品牌,奮哥他們跑到了深圳,打算和一個服裝品牌在那邊的一個一線商場合作開店,打造出另一個方所。
但結果很慘烈,整個團隊在那邊呆了整整半年,最後合作沒談成,新店沒開起來。第一家店的應收也往下掉,整個團隊幾乎就要垮掉。
但奮哥他們沒放棄,遵從當時資本市場「要下沉」的聲音,跑去佛山一個新開業的商場做了第三家馬賽克門店。
這次是佛山地鐵出了問題,書店開業的前幾個月幾乎一點人流都沒有。
「這家店也是非常失敗的一個嘗試。」奮哥坦言。「即使地鐵不出問題,店也很難開下去,因為沒了解好周邊人群的文化消費習慣。」
「每天都很焦慮,每天重複一個問題,每天丟掉一個幻覺,再撿起一個新的。」
這是2018年2月奮哥發的朋友圈。
接二連三的失利讓奮哥措手不及,2019年,奮哥陷入了精神迷茫期。覺得書店做不下去了,看不到任何方向。
奮哥說,「最大的沮喪感是因為所有的努力都沒用,因為可能大方向完全錯了。」
2020年突如其來的疫情,讓所有書店都面臨危機。搭檔老李說,「不能就這麼耗著等死,我們試著拉群去做線上秒殺。」
通俗點說就是「圖書微商」。
但奮哥發揮了自己擅長選書的優勢,做到了一般書店線上做不到的事情。無論是議題還是選品,都讓內行人眼前一亮。
身處馬賽克秒殺群活動現場,你會有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明明每一本都是硬核得要死的人文社科書,可整個群氣氛熱烈得如同雙十一購物節。
像一群人在地攤上搶價值連城的鑽石。
3月份時,奮哥他們做了一場臺版專場秒殺,時間將近2個小時,營業額將近10萬塊。對於賣較為小眾的書來說,這是個很誇張的營業額。
會這麼受歡迎,是因為奮哥選書的理念就是「給人以視野」。一個書店的入口即使再小,也能通往恢弘的敘事。
以前的書可能更被動,放在書架等待有緣人,而到了線上,則是直接遞到你面前。
前方似乎顯現了一片開闊地,但奮哥和搭檔老李都清楚,一個秒殺群還遠遠不夠讓馬賽克活下去。因為書店行業面臨著的是結構性的挑戰。
奮哥一開始的微信名叫螃蟹。
他很喜歡螃蟹,它會光明正大地把所有武器都亮出來,有著堅硬的外殼和柔軟的內裡,象徵著某種自己想要成為的存在。
但後來他把微信名改為八爪魚。更柔軟,更頑強,所以更能堅持。
在一次和1200書店老闆劉二囍對談中,奮哥提到:
「我不是非開書店不可,我的生活方式像蝸牛一樣,要把殼時刻背在身上。但書店不行,書店是包裹著我的。」
如果實體書店消失,城市照樣運轉。奮哥說:「只是書店消失了,不是書消失了,城市還有圖書館。」
但奮哥每到一個城市,還是習慣去書店遛一遛。因為在書店裡他感覺安全、自由和舒適,有一種在遊泳的感覺,雖然他不會遊泳。
書店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奮哥的回答很簡潔:「人類的所有可能性都在這了。」
也許遊戲以後會取代書本,但奮哥說:「能做出好遊戲的人,也一樣要看書啊!」
對於書店的熱愛,奮哥始終保持著一絲理性。如果一家書店真的不行了,靠情懷是救不了的。實體書店想要活下去,最重要的是商業模式。
經歷了這麼多後,他想清楚了。書店之所以活著,是因為有熱愛書店的人不想讓它死,熱愛書店的人給了書店存在的邏輯。
而他現在想做的商業模式,就是找到足夠多的這樣一群人,讓他們來賦予馬賽克書店存在的意義,同時馬賽克為他們提供交流和上升的空間。
書是一扇扇通往世界的門,能賦予人更大的視野,更多的經驗。很多人窮極一生,就在一個有限的經驗裡面打轉,奮哥覺得實在是太可惜了。
現在很多年輕人,20多歲時熱愛自由,醉心閱讀,25歲畢業後進入一個大企業,突然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
可能真是生活所迫,但有時候奮哥會想,這些人之前的20年是不是一直都在偽裝。某種古老的實用主義,在人的身上根深蒂固。
他提到自己初中第一次讀《平凡的世界》,將厚厚的一大本看完兩遍後,他擁有了另一個與現實平行的故鄉。
在那個故鄉裡,雖然每個人他都素未謀面。
他們是不堪的,但同時是熱烈的,是活生生的。當他在生活中遇到很多沮喪的時候,就可以跳脫進去這個故鄉,感覺自己變得更加自由。
他還記得自己看的第一本哲學書,記錄了克爾凱郭爾的很多言論,他幾乎看不懂。
但其中一句話卻如咒語一樣刻在他腦子裡:「我所堅守的哲學,如果不以我的經驗為血肉,我要這樣的哲學何用。」
所以,新的馬賽克門店在東山口開業了。開業那天,很多素未謀面的群友集聚一堂,更像一場大型網友見面會。
很多人明明是初次見面,卻像認識了很久一般。我突然理解了奮哥在第一家馬賽克誕生時寫的那句話:
你拿起一本書,你就走向同樣熱愛它的人們。
書店是實體的,也是虛擬的,它純粹為一種媒介,通往過去,通往未來,通往你所熱愛的人們,最終也走向你。
撰文:見到偶像的大力
設計:多喝熱飲的郭總
攝影:看畫冊賺了近千塊的san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