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雨婷
薛濤是一位個人風格極為明朗的優秀作家,他注重文化品格,堅守文學理想,從20世紀九十年代初涉文壇以來,一直筆耕不輟,用一支滾燙的筆虔誠地描摹這塊豐沃的黑土地和這塊土地上孩子的歡欣與疼痛、生命與尊嚴、現實與夢想,為讀者奉獻了一系列意境深遠而舉重若輕的作品。
「貓冬」是北方人耳熟能詳的一個詞。貓,在北方方言裡常用作動詞,意思是「躲藏」;「貓冬」,指的是窩在家裡躲避寒冬,這是中國北方人民應對酷寒天氣的一種生活智慧。
薛濤的新作《貓冬記》(二十一世紀出版社集團,2021年1月)就是講述一老一小和一貓一狐在深山老林的小廟裡「貓冬」的故事,小男孩果子和師父老歪因暴雪被困於深山,他們和山裡的動物在糧食短缺、氣候惡劣等危境下相遇、相助、彼此溫暖啟迪,共同探討的生命意義。
薛濤在創作這部書稿時,恰逢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來勢洶洶之時,舉國上下都在家中「貓冬」(封閉隔離),薛濤也是在這種「貓冬」狀態下進行《貓冬記》書稿的創作。這種心境讓作者與書中人物的生命體驗高度契合,能深刻地與故事中的人物進行靈魂層面的交流。
一、堅韌不拔、陽剛十足的孩童形象
薛濤的作品一改目前國內兒童文學「陰盛陽衰」的面貌,多以深刻的成長與成熟的擔當來取代那些輕淺熱鬧的校園故事,讀者往往能從中見到很多堅韌不拔的男孩形象,感受到一種昂揚蓬勃的陽剛之美。
無論是《滿山打鬼子》裡的滿山還是《情報鴿子》裡的小乞丐,無論是《九月的冰河》裡的小滿和尼古拉還是《砂粒與星塵》的砂粒和星塵,雖然這些孩子也會淘氣調皮,但他們熱衷於探索未知的世界,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張揚著無限活力。
在《貓冬記》中,五年級的果子生了肺病,醫生建議果子住到郊區去多多呼吸新鮮空氣。爸爸提議將果子送到老歪那兒去——老歪是果子的姑父,也是技工學校的老師,是一個資深老木匠,他正好帶著實習生在寶石溝裡修理古寺。果子一聽要跟著姑父學木工就歡欣雀躍,一來他以為「木工」是「積木」的近親,兩者應該一樣好玩有趣;二來他恰好讀完了名著《金銀島》,做夢都想去金銀島挖財寶,姑父所在的地方叫寶石溝,單聽這個地名就讓果子有了無限遐想,仿佛那裡寶石遍野、富可流油。雖然媽媽極力反對果子去寶石溝學木工,但是在爸爸和醫生的支持下,果子還是帶著滿腔憧憬來帶了寶石溝。
果子在寶石溝從未將自己視為病號而偷閒躲靜,而是每天熱情滿滿地參與古寺的修葺工作,認認真真聽從老歪的教導,認工具、磨刨刀、推刨花,兢兢業業,樂在其中。
可這種愜意的生活好景不長,初冬裡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將他們隔絕在深山中,為了儲備足夠的柴火,老歪不得不進山伐木,而外面積雪太深,老歪就像矮樹一樣被暴雪吞噬,進退兩難。千鈞一髮的時刻,勇敢的果子挺身而出,頂著風雪找到老歪,將師父拉出了「鬼門關」。
後來,老歪爬上屋頂給矽板除雪時腳劃從屋頂摔下來,腰和腿都受了傷,站不起來了。這時候,果子把老歪運回寮房、搬到炕上,還安慰受傷的老歪:「有糧食有蔬菜,有這麼多劈柴,還有電影和我,沒事……」老歪受傷後,果子就擔起了照顧病人、做飯、劈柴生火和制定越冬的計劃的重任,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
果子本是一個被肺病纏身的小男孩,但是在經歷了暴雪封山、食物緊缺、老歪病倒等一系列難題後,他骨子裡那堅韌不屈、不畏艱難、自信果敢的性格特徵就被激發出來了。對待小動物,果子也是有著無限愛心,寧可自己忍飢挨餓,也要把食物勻出一部分給老貓和狐狸吃,以維持它們的生命。
果子在這個冬天實現了真正的成長,不但成長為更勇敢、更獨立的人,而且還能保持本性的善良和對世間萬物的博愛,具有一種溫柔而堅硬的生命力量。
二、凝練深邃、妙趣橫生的語言敘述
薛濤是一個語言標識性很強的作家,他的文字具有經過千錘百鍊後的凝練深邃,有一種洗盡鉛華之後簡約質樸,同時字裡行間又帶著東北人與生俱來的幽默風趣、豪邁樂觀,具有鮮明濃鬱的地域特色。《貓冬記》裡類似的語言俯拾皆是,例如師徒倆閒聊打發時間時的對話:
果子說:「師父,我們在班裡上課,如果有個屁要放,都會想辦法憋回去……」老歪說:「為師也會這樣做。直接放出去影響課堂秩序。別叫師父,叫老歪。」果子說:「老歪,那麼徒弟的問題來了。憋回去的屁去哪兒了?」果子繼續說:「那麼還有一個問題,鳥和魚會不會放屁呢?」老歪決定打破沉默:「這兩個問題不是木工方面的。我是你的木工師父和電影放映師父。」這師徒倆的對話雖然沒什麼實際內容,可是兩人聊得津津有味。寥寥數語便將一個古靈精怪的孩童形象和一個外表冷峻其實內心豐盈的老小孩的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一下就拉近了讀者與書中人物的距離。幽默是他對童心的守護,也是他的作品源源不斷的精神養分。在描寫老貓「守株待兔」、等待天上掉餡餅時,薛濤寫道:
一隻貓蹲在大殿下,絕望地盯著臺階。這傢伙以為天上還能掉餡餅,竟然在臺階上等了一夜。結局悽慘,天上沒掉餡餅,卻掉下來一攤鳥屎。貓大喜,重新恢復信心。貓是這樣分析的——既然天上能掉鳥屎,那麼掉餡餅的概率也就增大了。老貓的言行舉止非常符合兒童的心理認知和童年經驗,童心曜曜,妙趣橫生。作者在描寫鐘聲時寫道:
鐘聲撫慰了雪後的山林、友愛鎮和銀河水庫。萬物靜默,沐浴在悠遠通透的餘音裡面。這段話如詩歌一般唯美悠揚,又巧妙地留下空白,既有朦朧的詩意幻想,又是真切的現實體驗,讓讀者在文字的餘韻中浮想聯翩、思緒激昂。「在文學作品的構成上,語言是最富於個性化的因素,個性化程度越高,陌生感越強,往往隱含著作者最自由最充沛的內心世界,薛濤在小說裡將自我的內宇宙外化為富有詩意、充滿節奏感與想像力的語言,構築他色彩繽紛的語言王國。讀著他的小說,常常可體味出中國古典文學的語言魅力,深入萬物核心的超然靈動、縝密細膩,恐怕是其他兒童文學作家不易企及的。」
薛濤的作品之所以魅力非凡,在很大程度上與他調侃幽默的語言、對種種社會現狀的隱喻和反思有關。這種簡約質樸而又不失幽默風趣小說的語言,為他的作品增添了悠長的韻味和獨特的藝術魅力。
三、萬物有靈、物我相融的生態書寫
東北是薛濤的文學故鄉,他深愛著這片充滿「童話人格」的土地。他曾說:「這塊土地就是我的命,如果讓我失去這塊土地,我的創作將毀於一旦、不復存在。每當我描寫一段對話,我的耳邊就縈繞著現實中他們說話的情形。每當我描寫一片風景,我的眼前便是晨曦與夕照、連綿的山脈、起伏的平原和丘陵。哪怕是描寫一片葉子的墜落,我也能聽見金屬的撞擊聲。就連書中的地名我都捨不得虛構,它們就印在這塊大地上,太陽、銀河、李千戶、橫道河子……何必去虛構一些不高明、不講究的地名呢?」
在《貓冬記》中,堆積如山的白雪、寒冷厚實的冰河、鬱鬱蔥蔥的樹林、連綿不絕的群山等鮮活的意象和獾子、鷹、野豬、大雁、小雀、山雞等薛濤其他作品中常出現的老朋友,也在這裡相聚了。「還是秋天的時候,落葉漫山遍野。每片葉子都閃著光芒,每片都不簡單。」而「秋天的儀式還在進行,喬木按計劃落葉,灌木換上秋裝。冬天的特使突然從天而降,一層一層地抹去秋天的痕跡,秋草黃、秋葉紅,雜亂、炫目。冬天要抹去煩瑣的東西,一律改成白色」。
薛濤用詩意的筆觸繪出不同季節的風景,春去秋來,寒來暑往,每個季節似乎都是性格迥異的孩子,在薛濤的筆下迸發出旺盛而又充滿野性的生命力。
與天地自然物我相融、渾然一體的生命體驗,讓薛濤的文學世界開闊豁達、格局廣大。從星空到森林,從動物到人類,他都滿懷赤誠,深情款款。那些流水行雲、閒花野草、飛禽走獸,無一不在他的筆下充滿靈性。
在寶石溝這塊「世外桃源」上,孩子和動物能和諧相處,老貓能對狐狸發出邀請函,狐狸能拯救人類……他們能讀懂彼此、心靈相通、互相依存。當小狐狸因誤食了發芽的土豆而死去時的場景讓人感懷不已:
果子和星狐狸一前一後,緩慢遊動。不覺間,太陽落到西坡後面,把整個山脊染紅了。天黑透的時候,他們趕到西山坡下面。果子歪倒在一棵忍冬下面,呼出的白汽在臉上結成白霜,這是被雪坑吞沒的步驟。星狐狸把小狐狸扯下來,咬住它的尾巴一點點拖上坡頂,一直拖到橡樹下面。星狐狸也筋疲力盡了,臥在雪中哀鳴。哀鳴藉助山風,在空曠的雪野中散播。這場大自然的葬禮在他詩意的文字中表現出更深層次的思考,體現了作者對於萬物有靈且平等的生態觀,流露出深沉的生命之思。他筆下的老貓和狐狸等小動物,知恩圖報、 克己慎行 、有情有義,這種描寫,絕不是簡單的修辭學上的擬人手法,而是從動物小說的理論出發,寫出了動物複雜的心理活動和豐饒的生命體驗。薛濤的生態書寫,既有一種返璞歸真、富有大地般堅硬的質感,又有對精神故鄉的溫情與敬意。
四、眺望心靈、追問生命的哲學之思
《貓冬記》是一部充滿象徵色彩的作品,故事的發生地寶石溝就是作者極力營造的一個哲思深厚、溫馨詩意的心靈棲息之所。尤其是作品中的老貓這一意象,極具隱喻性,承載著獨特的哲學視角和深刻的文化內涵。
老貓餡餅原本生活在友愛鎮上的一個小飯店,但它到了垂暮之年後便偷偷進了寶石溝,想尋一個隱蔽的地方默默等死。但是從深秋等到了寒冬,它還在苟延殘喘,還被善良的果子和老歪收留了。起初,老貓被老歪驅趕後,老貓的內心和身體就「是要尊嚴還是要食物」的問題不斷爭吵。老貓的內心追求精神的自由,可身體追求食物的滿足,這對矛盾體共存於一個身體,並且一次次互相妥協,尋求最好的和解、交融方式。內心與身體的對話流露出作者的哲思,探討了人和動物之間永恆的相通的東西:人格尊嚴、生命意識和存在價值。
此外,作品中充滿哲理的句子更是不勝枚舉:「答案不止一個,有時候是兩個、三個,還可能更多。」「所有的新生活都一樣,欣喜、惶恐,有些手足無措。這就是新生活。」「面對讚美和批評,人們更願意相信前者是真相,而後者是令人討厭的謠言。」……
對於這種極具思想深度與哲學思考的書寫,薛濤曾說:「進行兒童文學創作時,別拿小孩當弱智。如果你擁有最深沉動人的情感,那就別克制;如果你擁有最深邃開闊的思想,那就別忌憚。總之,你確定你擁有最好的東西,那就都獻給他們。他們會接受,遲早會懂得你的珍貴。」無論是人、動物還是大自然,他賦予了書寫對象多層次的內涵,卻又以簡潔明朗的方式來表達,將成人思悟與兒童心性完美融合,體現了他對兒童文學的深度追求。
薛濤在創作初期的靈感大多來自幻想與虛構,但如今的薛濤的創作漸漸從「仰望星空」回歸到「俯瞰大地」,更為注重對現實世界的描摹。作為東北黑土地上忠實、倔強的守望者,薛濤繼承了蕭紅、蕭軍、端木蕻良等東北作家們豁達、真誠、質樸、豪邁的創作風格,同時他又能關注兒童的精神生活,洞察兒童的心靈世界,自覺觀照透童年的本質,呼喚人與大自然的和諧共存,用溫情脈脈又充滿哲思的故事展現生命意識和人文情懷。
三十年來,薛濤在自己的文學世界裡開疆拓土,構建出了一片風格獨特、氣韻宏大的天地。但更為可貴的是,他在堅守的文學品格的同時,又能在創作手法和表現形式上積極尋求突破,不斷超越自我,向心中的朝聖之地執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