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破碎,抗戰軍興。大時代的洪流裹挾著小人物的塵埃,他們怎樣抗爭都難以改變命運的軌跡。他們惟有在這既定的悲劇裡,努力地活出做人的尊嚴與價值。
據說戰場上的士兵很忌諱說死,甚至連「再見」這類隱含告別的話也不會說,而是用「保重」來代替。但是在1945年,飛虎隊的張大飛顧不上那麼多了,他寫了一封訣別信,告訴好朋友自己「已經死了」。
振一:
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二一天前,最後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禱告,我沉思。內心覺得平靜。感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友誼。感謝媽媽這些年對我的慈愛關懷。使我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個可以思念的家。也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請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後,把邦媛這些年寫的信妥當地寄回給她。請你們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使她悲傷。自從我找到你們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媽媽回我的信,這八年來我寫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書,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見她瘦小女孩長成少女,那天看到她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麼會終於說我愛她呢?
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麼不同的道路,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
去年暑假前,她說要轉學到昆明來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嚴重。爸爸媽媽怎會答應?像我這樣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顧她?我寫信力勸她留在四川,好好讀書。
我現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從軍以來保持身心潔淨,一心想在戰後去當隨軍牧師。秋天駐防桂林時,在禮拜堂認識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學老師。她到雲南來找我,聖誕節和我在駐地結婚,我死之後撫恤金一半給我弟弟,請他在勝利後回家鄉奉養母親。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張大飛
同一年入航校的八人已死七人,該輪到自己了。在重慶的齊振一尚未收到這封信,就已經從重慶戰報上得到了張大飛的犧牲消息:
張大飛在一九四五年五月十八日豫南會戰時掩護友機,殉國於河南信陽上空。
幾天後,齊振一收到雲南十四航空隊寄來的陣亡通知、張大飛的訣別信,以及言明留給「邦媛」(齊邦媛)的一個用美軍帆布軍郵袋做的大包裹。齊振一當即將這封訣別信郵寄給妹妹齊邦媛,連同張大飛犧牲的噩耗。
張大飛
一個多月後,大二放暑假的齊邦媛淚眼摩挲回到重慶。過了兩天,她才鼓足勇氣打開郵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陌生筆跡的信:
張大飛隊長已於五月十八日在河南上空殉職。這一包信,他移防時都隨身帶著。兩個月前他交給我,說有一天他若上去了回不來,請找按這個地址寄給你。
我在隊上擔任修護工作,隨著他已經兩年,他是很體恤人的好長官。我們都很傷心。從他留在待命室的上裝口袋裡找到一封你的信。也一併寄上。望你節哀。
周XX敬上
大大的軍用郵包裡,裝的是齊邦媛8年裡給張大飛寫的信。那封張大飛隨身攜帶的信,是齊邦媛讀高二時寫的:
很羨慕你在天空,覺得離上帝比校近。因為在藍天白雲間,沒有「死亡的幽谷」…你說那天夜裡回航,從雲堆伸出來,驀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飛機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而我現在每天要在教室至少坐八小時,幾何那麼難,幾乎令人生趣全無。幸虧有孟老師的詞選,不必只為了考大學活著。今天看高一的同學忙著把被單縫威裙子,要去參加全市運動會的團體舞,那就是我們以前做的事,幼稚得要命。我現在都不敢看課外書了,星期六回家經過時與潮書店門口,我都快步走過,以兔受到誘惑。
淺藍色的信紙汗漬斑斑,己褪至黃白,因多次打開又摺疊,摺痕處有些穿透。
最後一次升空,張大飛將自己珍愛的信留在地面,將自己留給了藍天。
齊邦媛(後排右一)
張大飛身世悲慘。他14歲那年,也就是1932年,其父張鳳岐利用偽滿洲國瀋陽縣警察局局長的身份行抗日之實,被日本人澆上油漆活活燒死。從此,張大飛一家四散逃亡,逃亡圖中他與父母兄妹失去聯繫。
張大飛流浪到了南京,恰逢南京「國立中山中學」招收東北流亡學子。中學由齊邦媛的父親齊世英力主成立,不僅不收學費,還包食宿。齊世英來自東北,曾留學於日本京都帝國大學、德國海德堡大學,於1926年加入國民黨,齊世英地位顯赫,家境優渥。
1936年,南京的齊邦媛認識了張大飛。張大飛和齊振一是「國立中山中學」的同學,周末隨同學們一起到齊家做客。齊邦媛的母親非常關心沉默寡言的張大飛,吃飯時總是安排張坐在自己旁邊,以便給他夾菜。
這年冬天,哥哥齊振一約同學一起爬山,齊邦媛也跟著去了。下午四點鐘下山時,突然起了大風。哥哥和同學一路飛跑下山,身體瘦弱的齊邦媛被風吹得困在一塊巖石上。
天色暫晚,山風呼嘯,她驚恐得哭了。
就要跑過山埡的張大飛回頭望了一眼,然後獨自折返往山上攀登,把齊邦媛牽下山。張大飛將自己的棉大衣套在齊邦媛身上,說:「別哭,別哭,到了大路就好了。」
從12歲到90多歲,齊邦媛經常會想起張大飛在山埡的回頭一望。
張大飛
次年,全面抗戰爆發。10月,南京遭到轟炸,齊邦媛和家人乘船撤往漢口。在船上,齊邦媛的妹妹患病死亡,母親重病昏迷……
聽到醫生對舅舅說可以準備母親後事的話,13歲的齊邦媛哭得聲嘶力竭。這時,張大飛從大門進來,跪在齊母床邊做了禱告,起身對齊邦媛說:「我已經報名軍校,十一點鐘要去碼頭集合,臨走一定要看看媽媽,你告訴哥哥,我能寫信時會立刻寫信給你們。」
臨走時,張大飛送了一本《聖經》給齊邦媛做留念,扉頁上寫著:「邦媛妹妹: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使你永遠活在快樂的園裡……」
交代完畢,張大飛掉頭跑去碼頭集合。
在漢口稍作休養後,齊邦媛母親的病居然好了。齊家很快就去了湖南湘鄉永豐鎮(現屬雙峰)。在湖南湘鄉,張大飛與齊邦媛開始了通信,這也是張大飛在訣別信中之所以說「我找到你們在湖南的地址」的緣由。從此,給齊家的信就成了張大飛的「家書」。
在湘鄉住了半年,齊家人輾轉到了四川重慶(今重慶市)。一九四三年四月,在重慶讀高中的齊邦媛畢業在即。黃昏時,一個初中學生找到她,說有人在操場上等她。
外面的雨停了,齊邦媛走到操場,看到穿著軍雨衣的張大飛。張大飛說,部隊調防在重慶換機,七點半以前要趕回白市驛機場,時間緊急只能看齊邦媛一眼,隊友開的吉普車在校門口不熄火等候。
他們邊說邊朝校門口走,走了一半,又下起了大雨。張大飛牽著齊邦媛站在屋簷下躲雨,用身上大雨衣把齊邦媛攏了進來。隔著制式軍裝和皮帶,齊邦媛聽見他心跳如鼓。
片刻,張大飛放開了齊邦媛:「我必須走了。」
如同兩片浮萍,他們被時代的洪流衝到一起,短暫相聚又長久分開。
像六年前的上一次見面那樣匆忙,張大飛在刀子一樣的雨中跑步前進。他上了車,車子疾馳而去,他並沒有回頭。
齊邦媛(右一)
將齊邦媛從軍雨衣裡放開後的第七個月,張大飛結婚了。對於這段經歷,張大飛在信裡這樣描述的:
秋天駐防桂林時,在禮拜堂認識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學老師。她到雲南來找我,聖誕節和我在駐地結婚。
1944年,張大飛夫人生了女兒,取名張川生。
張大飛娶妻生子的事情,直到寫訣別信時才告訴齊邦媛。
當有年輕記者問晚年時的齊邦媛如何看待張大飛的感情抉擇時,齊邦媛回答:
你我之間這六七十年的代溝在此似乎很深。因此我回答很慢,很難跨越這現實層面的種種距離。我曾試過一些答案,都不能令自己滿意,也無法令你們這一代完全了解,如同上世紀40年代由四川到雲南一樣,需要多少的跋涉!
張齊之間,橫亙著一條無法泅渡的巨流河。在河的對岸,立著一塊名為M號的石碑,碑上刻著二十個名字,其中有一個名字是這樣寫的:
張大飛 上尉 遼寧營口人 一九一八年生 一九四五年殉職
故事來源:《巨流河》,作者齊邦媛
長按以下二維碼,關注三個湖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