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甚至我覺得搞不好我不願意被人標籤說關錦鵬就會拍女人戲,但我的確享受我的電影裡面女性角色的這種矛盾跟複雜性。」
說到華語電影中「最懂女人心」的導演,關錦鵬一定是最具代表性的名字。在他的作品中,女性為愛堅韌,也為愛痴迷,那細膩延綿的情意鑄就了華語影史上一個個最經典的女性形象,也成就了梅豔芳、張曼玉等風華絕代的女演員。
第十屆北京國際電影節,也迎來了關錦鵬大師班。在大師班的開頭,關錦鵬謙遜地說,這只是一次「對談」與「分享」,談不上什麼「大師班」。即便如此,關錦鵬多年來的創作體悟,讓所有人收穫滿滿。
青蔥起步
趕上了香港「最幸運」年代
現在作為香港新浪潮代表人物,與知名導演的關錦鵬,早年是作為從許多著名香港導演的助理入行的。談起自己初踏入電影行業的經歷,關錦鵬在字裡行間對於那個最繁盛年代的香港電影界,與那一批建築了香港電影未來的電影先輩,充滿了懷戀與敬重。
年輕時的關錦鵬
「我非常感恩我在70年代末期能進入無線電視臺,那裡除了許鞍華以外,還有譚家明、嚴浩。我一開始的時候,並不是當副導演的,我是當場記,所以基本上我有機會不同的導演合作。」
關錦鵬分享到,自己一開始根本沒想過要當一個導演,但卻在從各位前輩身上學到很多不同的東西。他說,每位導演都是一面鏡子,讓自己照見了自身的優點與缺點。
提起自己的「師傅」許鞍華,關錦鵬感慨道,她「對美學形式的要求,在那個時候已經到了極致」。但讓關錦鵬動容、推動他前進的這種「極致」並不限於影片拍攝,而更多的是前輩們日常待人接物的姿態。「有一次和許鞍華一起工作,到一個茶樓去,有一個比較年輕的女演員,一直在吃白米飯。突然許鞍華就給她加菜。我突然間覺得一個導演能這樣關注身邊的演員、工作人員,這一點讓我很感動。」
80年代早期,關錦鵬為許鞍華的許多作品擔任副導演 《撞到正》(1980)
80年代早期,關錦鵬為許鞍華的許多作品擔任副導演《胡越的故事》(1981)
80年代早期,關錦鵬為許鞍華的許多作品擔任副導演 《投奔怒海》(1982)
正是這一批在作品與為人方面都不倦進步的影人,創造了上世紀八十年代香港電影的盛象。關錦鵬提起那個年代,也回憶到,從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整個香港電影工業大環境給予了創作者很大的自由空間,是一種莫大的幸運。
「我覺得那個時候並沒有感覺到有困境,包括我自己開始拍電影。因為那個時候香港電影是賺錢的。對投資的老闆來講,他讓你拍戲,你只要在某個程度上依照那個商業大環境的系統出發,比如說用大明星包裝你比較個人化的電影,他是允許的。老闆允許很多年輕人導演在那個時候嘗試不同的東西。我覺得我們在80年代能拍戲的導演中,基本上是蠻幸運的。」
導演關錦鵬
溯黃金時代
從《胭脂扣》到《阮玲玉》
因為寬容的市場,與跟隨一批優秀香港導演收穫的經驗積澱,1985年,關錦鵬以獨立執導的第一部影片《女人心》開啟了自己的導演生涯。在隨後的幾年間,他先後拍攝了《胭脂扣》(1988)與《阮玲玉》(1991),逐漸樹立起「最懂女人心」的個性標籤。
《胭脂扣》(1988)
《阮玲玉》(1991)
《胭脂扣》與《阮玲玉》,雖然一個是創作劇本,一個是改編劇本,但兩者都有著非常巧妙的形式與結構。關錦鵬分享到,在接手這兩個「案子」後,花了很長時間做資料收集——《胭脂扣》有關30年代塘西風月、青樓中的風情研究,耗費了關錦鵬整整一年時間;而《阮玲玉》則涉及拜訪了30年代最出色的電影人孫瑜導演,資料收集時間長達兩年。
「我會覺得這個電影(《阮玲玉》)是不是可以好像一個拼圖一樣,有機會讓我看到30年代不管臺前還是幕後,他們(30年代的電影人)對中國電影付出的貢獻。我要慢慢一張一張拼出來很好的拼圖,追溯那個黃金年代。」
《阮玲玉》中的張曼玉
關錦鵬曾說過,創作一個好的劇本,最重要的就是創作一個好的人物。提及如何塑造角色,關錦鵬導演分享了在胭脂扣中對如花這個角色的細緻處理。現在觀眾所看到的《胭脂扣》版本,並沒有完全按照李碧華的小說原著拍攝,而是體現了創作團隊對梅豔芳出演如花的理解。
「《胭脂扣》鎖定梅豔芳來演,但是她從舞臺上帶給人的感覺太百變了,可以有很多樣子。我們乾脆就把她很多樣子的東西直白寫到劇本裡面。所以才會出現第一場她出現的時候,以男裝唱廣東小調和十二少的邂逅。十二少和她說,你有很多樣子,你有濃妝、淡妝、男裝,還有不化妝等。我覺得某個程度,不管是編劇邱剛健的改編,還是我對梅豔芳的了解,都讓如花這個角色被梅豔芳演得自然,也讓觀眾走近如花這一角色的可信度。」
《胭脂扣》中的梅豔芳
關錦鵬在塑造經典的女性角色,細膩描繪女性情感之餘,也給予了演員們最佳的施展舞臺。在《阮玲玉》中,張曼玉從起初的稍顯生疏與無法融入,步步蛻變,最終完美演繹了30年代叱吒上海的女神阮玲玉。關錦鵬更認為,自己在故事在各個層面上都盡力做到豐滿,是為了給演員創造最好的空間。
「我自己有幾個我很尊敬的導演,像楊德昌、許鞍華等等,我們有機會聊天的時候,都說做一個導演,你把劇本弄得更好,你找來最牛的美術指導、攝影、服裝等等,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演員——讓他相信自己就是那個角色,走到鏡頭見面,給你他最好的東西。這一點我覺得梅豔芳在《胭脂扣》裡面做到了,張曼玉在《阮玲玉》裡做到了。」
《胭脂扣》時期的張國榮、梅豔芳,和關錦鵬
八個女人一臺戲
有趣的是「雌雄雙棲」的思維
關錦鵬最近期的作品《八個女人一臺戲》(2018)依舊延續著對女性形象的關注。故事設定在香港著名地標大會堂,以戲中戲的結構展現了喧譁娛樂圈的女性眾生相。很明顯,影片充斥著關錦鵬濃濃的思懷情結。他表示,大會堂對於那一代的香港人,是一個「很難刷掉的記憶」。
「我們年輕的時候跑去看舞臺劇、看電影節、看展覽、聽音樂會,我們看完電影以後可以一堆同學在大會堂的門口面對海邊吃薯條喝可樂,聊一個通宵,背後就是大會堂。要是說《阮玲玉》是用一個拼圖去拼一個30年代中國電影的那種黃金時代,我覺得《八個女人一臺戲》這一場是我用了另外一張拼圖還原一個我小時候記憶的大會堂。」
關錦鵬年輕時、70年代的香港大會堂
影片不得不提及的,則是故事中個性分明的女性形象達到了八個多,且需要上演爾虞我詐的豐富內心戲。每個女性人物在關錦鵬手下,都具有獨立鮮明的女性主體意識。在被問及面對女性角色如何構建起感同身受的心境時,關錦鵬則回應道,並不是說自己拍攝女性角色,就是只裝載著女性的感受去拍。
「我倒覺得有一種思維很有趣,正視自己的選擇,我甚至可以有些時候從男性的觀點跳出來,很客觀地對待我自己戲裡面女性的角色,但是有些時候又甚至有點自憐自傷的走進我女性角色的世界,這種矛盾很有趣。其實甚至我覺得搞不好我不願意被人標籤說關錦鵬就會拍女人戲,但我的確享受面對我的電影裡面女性角色的這種矛盾跟複雜性。」
《八個女人一臺戲》中的女人們
從編劇魏紹恩、美術文念中、攝影王博學,到剪輯指導張叔平,《八個女人一臺戲》的主創可謂是華語電影界非常夢幻的幕後團隊。關錦鵬坦言,對這部電影而言,沒有更多的去考量、測算到底能收穫什麼樣的市場回報,而只是遵循了自己的初心,想拍出一部「好看的電影」。關錦鵬也透露,這部影片或許在今年年末、明年年初,就能與翹首以盼的觀眾見面。
關錦鵬導演在《八個女人一臺戲》片場
在大師班的尾聲,關錦鵬提及內地的青年導演,尤其是女導演,難掩褒讚之詞:「她們要爭取到自己拍第一部電影的機會不容易,所以很多是用她們的作品直接面對自己最真切的故事,甚至真的很單純的從自己出發,自身對於一個人物的感知都顯得特別敏感和獨道。」
關錦鵬認為,拍電影是一件純粹的事,只有一條最根本的尺度:認真拍好,讓人覺得動人,這就足夠了。正如關錦鵬本人所提及的不想被標籤化那樣,或許確實如此:再多閃亮的頭銜與定義,都不如這一片回歸本真的誠意來得重要。
*本文由cinewoo獨家發布,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公眾號立場。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directed b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