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家頗喜愛的素餃子館。
店主是位佛教徒,非常親切。小店十平米見方,除了廚房,僅能擺下一張四人方桌和一橫條小吧檯。
除了店主,其他「員工」似乎都是家住附近或乃至其他城市的義工,除了食物幾乎沒有報酬,只是為了傳播素食的信念,保證這家小店能夠在租金昂貴的地方生存。
小店招牌的八珍餃子圓圓滾滾,一口咬開,種種餡料被咀嚼開來,慢慢破開,幸福感難以言說。配上特質的芝麻辣椒油和一點醋,兩口一個,不知不覺二十個就進了肚。
雖然價格略為昂貴,但依舊是學習之間小憩時的最愛。
今日讀文獻太過投入,不小心錯過了飯點,下午四點才匆匆來到小店開始午(晚)餐。出乎意料,當時店裡已經有三個人佔據方桌。
一位是有過一面之緣的義工小姑娘,二十出頭,似乎剛剛碩士畢業,正在間隔年中。另外一位五六十歲的高瘦男子,正在高談闊論因果輪迴。還有一位臉圓圓的男子,三十左右,似乎被稱為「老師」。
其中一位往牆邊挪了下,我便在方桌一邊坐下了。
等待餃子的時候,聽小姑娘向高瘦男子請教父母子女之間的因果,尤其是孩子出生之後父母一方突然身亡,孩子殘疾等等當如何在輪迴果報中理解,雖然平日不甚禮佛,但也頗得新知。
中途又來了一位髮型酷酷的小哥,似乎和其他三位認識,四個人便又讓了讓,使他順利坐在了方桌較短的一頭。
餃子上桌,佐著辣椒油還有小姑娘和高瘦男子的對話(「老師」偶爾補充幾句),也算有滋有味。
突然,話題有些不對勁兒,小姑娘的困惑開始深沉起來。
她提到她的一位朋友在供養一些小尼姑,卻看著小尼姑被教導她們和尚虐待無可奈何。
五六歲的小姑娘們經常被和尚毒打。北京的冬天氣溫基本零下,和尚卻會罰小姑娘們跪水泥板。正是單純的年紀,小孩子們卻被「調教」得特別會看人臉色,諂媚逢迎。
我開始以為這些小尼姑都是孤兒,卻又聽義工小姑娘接著感嘆她們的父母送女兒出家本是向佛之心,卻不知道孩子被這麼對待;又說信徒們供養小尼姑們和那位和尚一片善心,反而經常被和尚粗暴對待…
高瘦男子感嘆了一聲,說:「佛門有自己的戒律。」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大意是這種人就是精神不正常,腦子有病。
「老師」來和稀泥:「當然,在現代社會,毒打孩子肯定是不對的……「他停了一下,「但是,佛門的事情我們不要議論了。」
大概是天生反骨,我又駁了一句:「做了和尚也不一定是好人,比如學誠……」
擁有佛教協會會長、龍泉寺住持、國家政協常委等頭銜的學誠和尚長時間性侵多位女弟子可以算是今年的大事件,兩位僧人撰寫的95頁《重大情況匯報》證據嚴密、論證詳析,國家宗教事務局發布的《關於對舉報學誠和北京龍泉寺有關問題的調查核實情況》亦是有力佐證。
但我這麼一提,算是捅了在場三位男人的馬蜂窩。進來一句話沒說過、得知和尚虐待小尼姑也無甚意見的髮型小哥突然抬起頭,面容嚴肅、語氣急促:「學誠的事情還說不準的。」
「證據確鑿呀。」我不置可否,夾了一口餃子,沾了沾浮著白芝麻的辣椒油,送進嘴裡。
「他寫過好多……好多東西,文章!」
「文章好有什麼用,秦檜還是進士呢。」罪過罪過,歷史研究似乎已經論證秦檜沒有那麼壞……再吃一口餃子。
"學誠和尚可是大人物,很有威望的!"
「他還是佛教主席、全國政協常委呢。」小哥盯著我,似乎在捍衛什麼。
高瘦男子和「老師」也抬起頭來,表示佛門裡面的事情,「我們俗人」弄不清楚。
我不得不放下筷子,簡單科普了下兩位僧人的舉報為什麼證據鏈完整、為什麼學誠惡貫滿盈、罪證確鑿。
三位男人停了一會兒,我又吃了一口餃子。
最後,高瘦男子還是「老師」中的一位做了總結:「我們還是不要議論僧人,他們的事情讓他們解決。」
這個過程中,引起討論的義工小姑娘和在廚房忙碌的另一位義工小姐姐都沒有說話……
後來,話題轉移。
在四位信徒開始討論一位學佛的男人突然要求妻子下跪行禮的合理性時,我吃完最後一顆八珍餃子,帶著滿腹積食離開了小店。
「俗人不要議論佛門。」這句以前幾乎不曾聽聞的話,在今天聽到了的好多遍。在當代的叢林中,這似乎有所依據。聖嚴法師1962年的一篇短文,有如下文字:俗人批評僧事,仍是絕對的罪過,即使此一罪過,應由僧人分擔。…
在我國的律典中,沒有一部是允許俗人來批評僧事的,特別是大乘菩薩戒,不要說是批評僧事,即使僧俗四眾弟子中的任何一人犯了過失,也不應無拘束地廣肆批評,否則便犯了《梵網經》重戒第六條「說四眾過戒」。…
僧人可舉俗人之罪,並可受俗人的悔過,俗人則不得舉僧人之罪,亦不得受僧人的悔過…
佛門常識:俗人能任意批評僧人所做「不如法」嗎? https://fo.ifeng.com/a/20161005/44462497_0.shtml在餃子館的談話中,我看到了俗人,或者信徒們遵守這份律典的後果。
義工小姑娘是善心人,相信她會為三色事件義憤填膺,如果她看見了幼童被成年人虐待也一定會挺身而出或尋求幫助。但當施暴者變成了和尚,受害者變成了小尼姑,她卻選擇了對犯罪「無可奈何」。
她的那位朋友供養小尼姑們是出於善心,但眼見耳聞和尚毒打孩子們,將她們「調教」得天性扭曲,卻選擇繼續供養施暴者、為施暴者提供繼續施暴的錢財和場所,把傷害留給「叢林」解決。
(當然,「叢林」似乎也沒有阻止這場犯罪的意願。)
「見人受難而冷漠旁觀」,這絕不是佛陀的教誨,卻被佛教徒們當作至寶奉行著。
不得不說,為宗教中的犯罪辯護不是佛教徒的專利。
天主教會神父性侵男童近年被數次曝光,這般「世俗中」構成強姦罪的男人似乎多被教會乃至教徒們包庇,只有少數被懲罰,但還沒有聽說有哪位神父進了監獄。
基督教、伊斯蘭教、猶太教在性侵教徒或資歷較淺的教職人員方面也不甘落後。
在「世俗界」,學術、藝術、家庭都成為了包庇罪人的場所。
似乎只要是教授(比如廈門大學的吳春明、北大的瀋陽)、藝術家(如導演伍迪.艾倫或「行為藝術家」策展人兼教授Gary Xu徐鋼)、家人(在派出所殺死妻子和丈母娘的曹振齊,還有殺死母親的12歲小男孩),那麼暴力都可以理解、忽視、脫離法律的管束。
然而,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佛教界又格外諷刺。
在兩千餘年前誕生的時候,在階級恍若呼吸的世界裡,佛陀帶著超越階級的理想,教化眾生平等。
而在這個好多人在為平等努力的時候,不少聲稱學佛修佛的人卻志在維護固化階級,讓出家人和非出家人、出家了的男人和女人變得不平等起來…
佛說放下執著和分別,但叢林和聽從叢林指導的人卻致力於分別。
聖嚴法師大概不會同意我的話,他說了:
俗人對於犯戒的僧人,並非沒有說話的機會,唯其須是最最親善的人,以私人的關係,密下為之勸告,終不得發諸議論而筆諸文字。「終不得發諸議論而筆諸文字」呢。但老法師也為我的行為開脫了一番:
我不怪今時的俗人議論僧事,所謂「不知者不罪」,因為那是出於他們由於「不知」而產生的錯誤。同時這一錯誤的產生,多半還是出於愛護佛教的熱忱。…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未得定共戒、道共戒之前的凡夫,犯戒是難免的,特別是威儀戒),也會生起慚愧之心,無法求得清淨僧中悔過,自在佛前懇切懺悔,小罪也可懺除的。
今天聽聞在北京小尼姑們的遭遇和那位和尚的暴行,我亦沒有做出行動,亦為此懺悔。
希望此等是可懺除的。
免責聲明
原名《助紂為虐的(佛)教徒們》。
後來覺得沒必要有佛字,改為《助紂為虐的信徒們》。
美國大選後的現在,覺得信徒二字也可以不要,遂改為今名。
楚弓楚得,起名是門學問。
作者簡介
曾經整日在蘇州瞎逛
查檔案、寫論文
吃八珍餃子、桂花赤豆糊、震澤羊肉、雞頭米
喝冬釀酒、碧螺春的可憐博士生。
現在某山雞村自我隔離
十一個月沒吃一頓好飯
沒事兒看看本縣本日又增加幾千病例
寫不出論文只能教教書的更可憐博士生。
生性自來常愛水 江南一路是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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