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周
和在書房眺望現實的作家不同,賈興安長期紮根基層,熟悉當下農村生活,對於基層民眾的真實狀態如數家珍。這種緊貼生活的創作方式連接著新文學現實主義傳統。他的長篇小說《風中的旗幟》(花山文藝出版社2020年6月出版)就有這種接地氣的現實感。緊張的情節、鮮明的人物伴隨快速的敘述節奏,使廣闊大地上的生活場景躍然紙上,給人帶來明顯的閱讀快感。
小說全景式展現了基層民眾的生存狀況,讓人看到「鄉下人」的艱難和脫貧攻堅的重要性。作品聚焦於皇迷鄉黨委書記王金亮,既展示了他「以農民為中心」所面對的種種壓力和艱難,也呈現了他大刀闊斧處理各種棘手問題的勇氣和擔當。雖然賈興安在後記中聲稱王金亮並非有真實原型,只是寄託自己理想和情懷的人物,但是這個理想化人物卻撐起了整部小說。誠然王金亮的事跡並非生活的真實,但是他的生存處境卻是基層幹部的真實寫照。圍繞在主人公身邊層出不窮的問題和事件,正是當下農村改革進程的歷史縮影。
作為一個藝術形象,王金亮身上凝聚著當代文學傳統的很多影子。他有明確的理性主義信念,在現實中又有著極強的行動力。他抓住「溶洞開發」和「狐子溝抱香谷」兩大項目,大力推進鄉村建設。面對各種障礙和阻力,他認為「活著要的是一種氣節」,堅信「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他直面困難、敢於鬥爭。在分宅基地現場面對趁機搗亂的二黑,衝口說出「要想動手,你仨都不是我的個兒」的話,其行為做派、言語聲勢有《紅旗譜》中朱老忠的影子。危急時刻,和縣委書記齊向明的對話,讓人看到這面「風中的旗幟」在大風大浪中的韌性和果敢。而對待普通老百姓,王金亮堅持「靠理而不是靠壓」,和基層民眾一直維繫著一種血肉深情。面對被迫害的「瘋女人」裴鳳莉「像尖刀一樣朝自己的眸子裡剜來」的眼睛,他慷慨仗義,不但決心為她申冤,並當場認了乾女兒。面對為了給爹治病而替村支書頂罪的趙新春,則好言安慰,出錢照顧,逐步打開其心結。這個在農民眼裡「比老天爺都厲害」的書記,對基層民眾有著深廣的體諒和同情。
當下現實問題的複雜程度,和王金亮式的英雄人物的解決方法之間也存在一些錯位。王金亮上任伊始,種種問題撲面而來,他乾淨利索處理蠍子溝村多年積存的宅基地問題。行事作風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新星》中的李向南。他嘲笑那些坐在屋裡靠拍腦袋想主意的官員,腳踏實地一件件去解決各種問題。在這一過程中基本上形成了二元對立的人物關係模式。一面是深藏不露的縣人大常委會主任趙洪岐,官商勾結的企業家黃長江,利用裙帶關係製造冤假錯案的趙志豪,仗著家族勢力打砸村委會的申懷亮等人;另一面是幫助「寡婦」馮巧巧找工作被處分的鄉黨委副書記馬春浩,被村民誣陷耍流氓的扶貧幹部劉盡忠,拿自己的錢為村裡跑事被紀委調查的村支書徐慶全等人。
兩軍對陣的敘述模式使得小說解決矛盾衝突的方式顯得有些簡單,一些深層內涵被一個個緊張刺激的故事弱化,作家很難有更多精力去處理承載力更大的深層文化命題。比如,小說開頭拋出的「三十張條子」的線索蘊含的敘事能量並沒有被完全釋放,笑裡藏刀的村支書周大鵬等人物形象的豐富內涵也沒有被全部展現。
當然,小說精彩的情節構架已經呈現出當下現實生活的複雜性和多面性,從中既可以看到底層民眾存在的心理上的痼疾,也可以看到整個社會文化結構的深層問題。普通民眾遇到無法解決的冤屈,仍然習慣性採用下跪、攔車、上訪告狀等方式去解決。基層幹部也必須面對自己無法解決的文化心理問題。比如,扶貧攻堅要解決的卻是娶媳婦索要「彩禮」的困境。喝農藥的村民田成堂,為兒子舉債娶媳婦花去八十多萬元。當他以喝農藥的方式追問「天理何在」的時候,讓人看到的是整個鄉村文化心理上存在的痼疾。這種社會文化結構使得現代治理體系的實施存在諸多困難。它的複雜性是簡單套用任何理論都解決不了的。作家賈興安也曾感嘆「鄉鎮黨委書記相當於一個董事長」。整個文化景觀雜糅著前現代、現代和後現代多種元素。火熱的現實生活是最容易出故事的,但是從藝術層面看想要取得重大突破卻是非常艱難的。
正是這種文化結構和深層心理的存在,當代鄉村書寫如何繼續成為一個歷史難題。如何有效處理這一命題,是對作家整個世界觀、價值觀和藝術觀的考驗。值得注意的是,賈興安在某些細節的處理上,讓人看到了古典小說世情傳統的某些因子。比如,小說中無論好人還是壞人,無論官員還是民眾,儘管遇到一系列矛盾問題,卻都在共享著一個糾纏著親情、友情、愛情的人情世故。對這一世情社會景觀的深入描摹,或許會在未來的寫作中提升鄉村小說的藝術承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