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風,
從來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停止,
即使是千秋萬代的帝王,
即使,是我自己。
入宮前,額娘拉著我的手,反覆的摩挲著。她告訴我,邁出富察家大門的那一刻,我便不是富察容音了。那我是誰?是寶親王府的嫡福晉,或許還會是將來的皇后!一國之後,步步都不能走錯。
可我只想做富察容音,不行嗎?不行。
我嫁的夫君,是雍正的第四個兒子——弘曆。小時候我便認識他了,那是個頂俊朗的男子。人人都道富察家的大小姐嫁的好,我想也是。
他雖然忙了些,可下朝回來都會帶我往城郊散步,或是長河泛舟,或是高樓攬月,總歸是不讓我一個人的。
他府中有不少的女子,有些我都叫不上名字的,平日裡總是打扮得極好看,他見了甚是歡喜。
我也想學做府中女子那般俏麗的打扮,但嬤嬤說福晉要端莊自持,不能與尋常女子一般。我明白,可是我想讓他歡喜。她說她們不是妻,是妾,他的妻只我。額娘說福晉要大度容人,不能善妒。我不會妒忌,我會學著做一個合格的福晉,學著幫他分擔府中的事務。
若是將來府中的女子有了孩子,我也會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只是額娘,容音有一點害怕,那些女子都甚是好看,有一天,我會不會失去他。
額娘說不會的,因為我是雍正爺親指的福晉, 是未來大清的皇后。這世上能與他比肩的,只有我。
額娘的話,我相信了。只是這一信,便叫我這一生跌跌撞撞,滿身是傷。可若是回到十八歲那一年,我大抵還是會重新走上一遭的。因為那一年,我生下了永璉。永璉,我只與他做了九年的母子。可這九年來,似乎我所有的歡喜都是因他而起。永璉會走路了,會說話了,今天摔到了雪堆裡,明天用泥巴捏了個小人兒。那孩子剛學說話,便會眨巴著眼睛喚我「額娘」、「額娘」……一聲聲的暖到了心裡去。
可我仍然記得,他抓著我手,滿臉是淚,他說「額娘,永璉疼,額娘,永璉疼」,我只覺我的一顆心都扯碎般的疼著。我多想替他承受,替他去躺那冰涼的棺。額娘在這兒,永璉,額娘在這兒,你睜開眼吧,額娘求求你……可我懷中的溫度還是漸漸的落了下去,我的永璉,我傾注全部感情的孩子,在乾隆三年的十月,過世了。
他所有的東西都被他命人收拾了起來,長春宮再也沒有那個小小的身影,再也沒人抱著我的腿,聲聲的喚著額娘了。我瞞著所有人留下了永鏈的長命鎖,那是他留給我這個親娘唯一的東西了。可是長命鎖,我的永鏈為何沒能長命百歲。
所有人都在指責我,太后指責我未能做到六宮表率,皇上指責我有愧皇后身份,阿瑪額娘指責我,就連傅恆——這個我從小到大最為照顧的親弟弟,也在指責我。可我又該指責誰?他有無數的女人,無數的孩子,可我只有永璉了,我的永璉,他才九歲!
可我終究是一個人,縱使是一國之後,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
二阿哥去世後的三年裡,我什麼都不想去爭,任憑高貴妃在後宮中叱吒風雲。不想管,也懶得管,我並不在乎什麼寵幸,有或無,對我來講,好像也沒那麼重要。
本都已經不在乎了,直到看到皇上對二阿哥的冊封,我才知道皇上心裡是把永璉放在心上的,我的心一下子又軟了。
我要在這後宮之中繼續當好這個皇后,得體,規矩,賢良淑德,一顰一笑,就連說話的聲音都必須是一國之後該有的樣子。
未入宮之前,我是自由的!平日裡想聽戲便去聽戲,想逛街便去逛街,也可以跟傅恆去郊外騎馬。
我也做過少女懷春的夢,這一生找到一個能夠和我舉案齊眉的人,生幾個孩子,日子也會過的比較順暢。
相逢許是前世註定,我別無所擇。
世人都想擠進那巍巍高牆,想成為皇上身邊的女人,容音不想,如若是不愛,我又怎麼會讓自己心甘情願的嫁給弘曆。
奈何情路難纏,我嫁的愛的終歸不是個平凡的男人。
我拋棄了乖張,拋棄了不得體,拋棄了自己,成為了皇上眼中賢良淑德的一國之後。
我想,這深宮之中,我的一生大抵就是如此了。可我遇見了魏瓔珞——那個渾身是刺的丫頭。
人人都不懂我為何如此偏愛魏瓔珞?也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那個桀驁不馴的丫頭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有時候,我也希望自己是瓔珞,她活的多自在啊,而我自己呢,一入宮牆,就再也沒了富察容音。
「瓔珞,她是我想成為的樣子」,我是羨慕這丫頭的,羨慕她活得真實,想護她周全。
那一年是永璉去後的第三年,十來歲的魏瓔珞代秀坊來祝賀我的千秋。
那小丫頭在孔雀羽線丟失後,捧著鹿尾短絨繡成的鳳袍,還能在眾妃面前,面不改色的扯謊。我瞧她機靈,便不想為難她。可她讓我再一次的意外。 我想如果那天晚上魏瓔珞沒來長春宮,我這一生怕是真的連半點希望都不剩了。她總說,皇后娘待瓔珞思深似海,瓔珞惟有一生盡忠,好好的照顧娘娘。
當真是個小丫頭啊,一生何其漫長,何其沉重,如此輕易的就說出了……可我還是要承認,魏瓔珞說的那一生,我當真是信了的。
她呀,人不大,心卻比天高。她要保護我?還是本宮護她吧。總歸我這長春宮大的很,她一一個小丫頭,我還護不住嗎?
我只當她心思敏感,卻未曾想她身負血仇。她曾不止一次同我提起她的姐姐,若是我再多想些,多查一些,是否就可以叫這丫頭少走那麼多彎路了。她害和親王不成,皇上將她押到了養心殿。
李玉的人來報時,我失手碎了茶杯。長春宮往養心殿的路,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漫長,一路催促著再快些,再快些。
她一回來就在我跟前跪了個端端正正,但梗著脖子就是不願低頭。我又氣又急,便下了命令。她咬牙切齒,握舉隱忍的模樣,我怎會看不到。可是瓔珞啊,你可知,若是本宮再慢上一步,你這條命怕是都要丟在養心殿了。若是你死了,你叫本宮如何再度過這餘生。
當我有了第二個孩子時,她高興壞了。我總能瞧見她再縫著各式各樣的小衣裳,成日裡獻寶似的來我跟前講上一通。那會兒我只想著如何平安生下腹中的孩子,將她那睚眥必報的性子忘的一乾二淨了。
魏瓔珞啊,那是一個長有利齒的老虎,縱然她在我跟前是個收了威的貓,可本質不變!裕太妃之事,東窗事發,我思量半晌,未有良計,只得在皇上的人來之前,送她去辛者庫。爾晴道她一步三回首,本宮又如何好過。
我未能保全我自己,從了規矩體統,卻留戀過去,做了大清的皇后,成為牽線的木偶卻仍念著潛邸的夫妻情愛,那至少讓我保全魏瓔珞,只保全這個帶給我無數希望與歡樂的小丫頭吧。
我有時候總會想,是否是我為人太過失敗,失去永璉又失去了第二個孩子。
那日我醒了來,那與我心連著的心跳,已經沒有了。我躺於床榻,不言不看,食不下咽。他呢……罷了罷了,不提也罷。只是若是魏瓔珞尚在身邊就好了。
後來我有了永琮,儘管張院判說我自來身體便弱,生永璉已損元氣,又小產,生永琮會遭不少的罪。
但我不怕,不論如何,這個孩子我都要生下來,定要。
永琮與永璉剛出生的時候仿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想若是永璉尚在,如今是不是會繞著永琮喊著弟弟、弟弟……他們兄弟二人長大後,也許會在長春宮的每一處,撒歡的玩著。永璉聰慧,一定會好好照顧永琮。對了,還有魏瓔珞,魏瓔珞,呵,她呀,怕不是會帶著我的兩個兒子一同爬樹翻牆,那丫頭,分明是個小猴子。
如果沒有那一場傷寒,那一場翻天覆地的大火,我的永璉永琮是不是就能平安長大了?他們成年後,皇上也許會給他們分上一座府邸,封個親王。他們也許還會來長看宮,對我說「皇額娘,兒臣有了喜歡的姑娘」,然後娶妻生子。可是不能娶太多的女子,只要一個就好。一定得對起人家姑娘好,不能負了人家,將來舉案齊眉,夫妻情深……
「紫禁圍紅牆,情為所居良。斷垣塗夕陽,一折舊夢涼。」
我總以為,人生這條路是可以走上很久、很久的,可你看,這眨眼不也就到了頭嗎。這一路, 我從長春宮行遍紫禁城,路過無數宮殿,遇見無數陌生或眼熟的宮女侍衛,他們行跪禮,喚我皇后娘娘。
是啊,我是這紫禁城的皇后,大清的皇后。
只是金釵羅裙,繁華富貴,於此生,不過來去空空!我從未得到過什麼,亦從未留下什麼。這一生到頭,不過痛失三子,夫妻反目。我來時乾乾淨淨,去時坦坦蕩蕩。
夜幕下,我一步一步走到那高高的臺階之上,好像站得高了,就能把這偌大的紫禁城看得更清楚一些。
「今日,我不想做富察皇后,我只想做富察容音。」
縱使相逢是前世註定,這一生有太多痛,快樂有嗎?快樂是短暫而稍縱即逝的。快樂又或者都屬於出閣前,入宮後的快樂也都是夾雜著些許愁雲慘澹。
人人都說我是愛新覺羅弘曆的白月光,是他這一生深愛的女人,說真的,若可以選擇,我不想做他的白月光。
「我這一生做錯了什麼,我是誰?自從冊封起,我就侍奉太后,尊重皇上,善待妃嬪,處事謹慎!我怕行差踏錯,怕被天下人指責,怕不夠賢良淑德,被皇上厭棄!我不怨,我不妒,我也不恨,我替皇上護好妃嬪,我甚至把她們的孩子都當作自己的孩子,可是皇上,我得到了什麼?!富察容音從未做過一件壞事,為什麼落得如此下場?」
我站到了高高的宮牆之上,想起那日跟皇上的談話,問了他好多為什麼,皇上說「你是大清國的皇后,是朕的妻子」。
世人都說,我的樣子,像極了這世間男人對完美妻子的要求,既要賢良淑德,還得聽話,不惹事,聰慧,大方,美麗,一心一意操持好應盡職責。
可是他們忘了女人不是神?縱使再得體的女人也會不得體,也會脆弱不堪,也會愛一個人不想讓其他人靠近。
我掩藏了有關自己的所有小心思,從未做過真正的自己。
宮牆之內的女人,有著太多悲涼的人生,愛恨情仇有時候不過是活下去的希望。
鬥來鬥去,爭來爭去,誰又真的贏了,誰又真的輸了。
如果有來生,我定不做你的白月光,只想你,永遠在我身旁!
我這一生,
犯了無數的錯,
生在富察家天生不愛拘束,
偏偏嫁入皇室,此為一錯!
成了六宮典範,
從了體統規矩,
依舊留戀過去,
大夢不醒,此為一錯!
失去了真正的自己,
成了牽線木偶,
卻貪戀兒女情長,
期望得到皇上的愛,此為一錯!
生下永璉永琮,
根本無力保全,
以至痛失愛子,
實在枉為人母,此為一錯!
天下本就無情,
禮教森嚴不可逾越,
卻妄想著君王有情,
全不知人心險惡天道殘忍!
一而再再而三的遭到背叛,
一步錯步步錯.
皇上,你說的沒錯,
我不是一個好皇后!
對不起,瓔珞,
答應要等你回宮,
可惜我等不到了,
可是,你要為我高興,
從今以後我不再在做皇后,
只做富察.容音,
我,只是富察·容音……
著名女作家張愛玲曾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寫道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
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
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
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段傷,
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別人心口的硃砂痣和床前的白月光。
可這不是愛情的最終歸宿,
誰都不希望心愛的ta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人。
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我不想成為你的白月光,只想你永遠在我身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