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四季歌,第一次聽到是在什麼時候,是誰在哼唱,象我生命中的許多事一樣,早已模糊莫辨了。當時只隱隱地覺得好聽,並不知道是什麼歌。後來,終於在馬路天使裡看到周璇的邊演邊唱,就象看到了真相大白,不由得屏息以視。原來一字一句,都在嘴角眉梢間,真是如花在野,一段天然的風流故事在那裡。
又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四季歌其實就是揚州一帶的民歌,叫哭七七。從頭七到七七,老揚州人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這首民歌就是在七七的時候唱的。覺得四季歌天然,其來有自——儘管是賀綠汀作曲,其實是民歌的底子。這也是很多人質疑賀綠汀,何以把民歌寫在自已的名下的原因。不過,民歌的生態,固然是在山水之間,最終的歸宿,恐怕還是在樂府。這也許就象是把一個流傳在民間的故事原型,鋪陳成了一出舞臺上每個人心裡的西廂記。
以民歌入曲,四季歌只是一個剪影。早期民國音樂的主流幾乎都從民歌裡來。那些我們至今耳熟能詳的音樂,比如王洛賓名下的那些數不清的民謠,比如吳季如,江定仙的康定情歌,比如器樂裡馬思聰的思鄉曲,阿炳的二泉映月,都是民歌底子。即便是李叔同的送別,也是借了美國的民歌調子。賀綠汀們象古代搖著鐸鈴的採詩人,穿行在江湖山水之間,正是他們的明察暗訪,匠心打磨,讓那些幾乎早已湮沒在時間裡的遙遠漫漶的民歌,獲得永生。我一直固執地認為,一首曲子,如果它僅僅是一段單純的旋律就足以直擊人心,那麼,它要麼來自民歌,要麼直接就是民歌。天地山水間長成的東東,加上歲月的風吹雨打,會有你不知其所以然的渾成。劉半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詞裡的比興都是民歌的路子,然而它實在是嫁錯了旋律——趙元任的曲子過於文人氣了。倒底是案頭的山水,吟唱之際,總覺得胸間差了一口氣。
周璇是在她最好的年華遇見了民歌。唱四季歌的那一年,她才十七歲。雖然在民國時代被稱為金嗓子,其實你要是細聽,周璇的嗓子是有些生的,是那種青春才有的澀澀的生;她的技巧,那時候跟白虹或是姚莉們比,也似乎不夠飽滿,有些還沒長成的樣子。她唱四季歌的時候,似乎並沒有完全唱進去,好象是一種無心的唱——然而我覺得周璇的好都在這裡。唱民歌的嗓子,本來是要有一點生的。而她的聲音和影像,雖然一直都在海派的語境中,但你怎麼看,都有一種江南水鄉裡的氣息,水靈,調皮,欲語含羞。她是在老上海的百樂門,仙樂斯裡唱,也是在江南的水鄉裡唱,歌聲裡隱隱地,都是山水消息。相比之下,同時期的那些歌星,無論是白虹的明朗,姚莉的醇厚,或是白光的慵懶,似乎都有些太熟了。民國時代,周璇是上海流行音樂世界裡無可爭議的No.1,民國的人們對周璇那種瘋狂的迷戀,說到底,是一個商業化的社會把對一段天然的迷戀。
後來,到了四十年代,周的演唱風格發生了極大的改變——這也許是一件無可挽回的事,因為她的音樂生涯裡出現了民國時代教父級的鬼才人物,陳歌辛。陳歌辛這個名字,幾乎就是當年上海流行音樂的一半故事,就象今天我們說起臺灣的流行音樂,就必須提起羅大佑一樣。甚至,遠遠不止,陳歌辛要更豐富得多,也更精彩得多——羅大佑一定不會否定這樣的說法,因為他本人就是陳歌辛的超級粉絲,他比我們更了解陳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與賀綠汀的出身科班,號稱黃自門下四大弟子不一樣,陳是天生我才,自具一格。當他帶著四分之一的印度貴族血統,以及也許是由此而來的風流外型和音樂天份進入上海音樂圈的時候,上海的流行音樂已經是爵士樂橫行的時代。陳借風起勢,很快創造出屬於本土音樂人爵士音樂世界的半壁江山。他寫下的那一波歌曲,比如玫瑰玫瑰我愛你,夜上海,鳳凰于飛,比如花樣年華,蘇州河邊等等,至今仍然膾炙人口,傳唱不衰。說到那一首花樣年花,他的另一個粉絲王家衛曾經用一部同名電影向這位大師致敬;影響最大的那一首玫玫瑰玫瑰我愛你,不僅僅是唱響了上海灘,它甚至飄洋過海,在歐美的爵士世界裡長久地風靡;至於那一首薔薇薔薇處處開呢,一直聲稱不喜歡音樂的張愛玲也曾經言道,當她在戰爭籠罩下的夜上海忽然聽到遠處飄來的這首歌,內心是感到了怎樣的小小的安慰和圓滿。是的,因為這樣的音樂,當年的整個上海都有了一種搖曳起來的感覺。它們安慰和溫暖的,是整整一段破碎的時光。
說到影響力,當時可以比肩的也許只有一個黎錦光了。黎錦光,這是一個我們說起海派音樂,就不得不提的另外一個名字,就象我們今天提起羅大佑,就會想起李宗盛一樣。他的夜來香,五月的風和香格裡拉,一樣曾經瘋魔了上海的舊時光。不過,與陳歌辛相比,黎的音樂影響力也許不遑多讓,但他的人生卻不免顯得有一點平鋪直敘——正象一位當年被稱為歌聖,一位卻被稱作歌仙一樣,陳歌辛的魅力,是在於他從音樂裡轉過身來時,他人生的側面也依然是別致的歌詠。那首著名的永遠的微笑,是寫給他的學生兼嬌妻,有著阿拉伯血統的回族少女金嬌麗的,沒有寫進歌裡的呢,是當年號稱銀嗓子,唱紅了明月千裡寄相思的姚莉,以及那個日本血統,唱紅了夜來香的帝國之花李香蘭。如此等等。即使到了今天,這樣的話題在上海,依然是記憶中未曾褪色的動人歌謠。
而陳歌辛真正令人感慨無端的,是在他的人生正處於花好月圓之際的那一場風乍起——41年12月16日,陳忽然莫名被捕,關進上海極司菲爾路76號。76號,在當年的上海意味著什麼,你懂的。同車被捕的,竟然有許廣平。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能已經永遠不得而知,其實也不需要知道了——七十多天之後,陳歌辛雖然重獲自由,他的人生卻已經開始進入深秋。不過我們也許不必為此遺憾,因為在深秋之後的漫長歲月裡,他將要交出的,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果實——就象大仲馬曾經說過他最好的作品是小仲馬一樣,陳歌辛也完全可以說,他最好的作品,就是陳鋼。沒錯,就是那個寫出了梁祝,寫出了陽光照耀著塔什庫爾幹,寫出了苗嶺的早晨的陳鋼。我們不得不說,梁祝在國際上取得的聲譽,以及它在音樂史上的地位,都遠遠超越了那首玫瑰玫瑰我愛你,也遠遠超越了陳歌辛的所有創作。你可以把它歸結於天份,可是我覺得,更大的原因,也許是回到了民歌——你要是細細地聽,不止音樂,民歌與文藝史之間,一直都有著這樣動人的節拍。
陳歌辛的作品大都是為電影而寫,也大都是為周璇而寫。他改寫了當年的上海流行樂壇,也塑造出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周璇。周后來的聲音,洗盡了鉛華,細膩,圓熟,風情萬種。她依然充滿魅力,但是,那其實已經是另一種審美了。這也許沒有什麼不好,就象民歌終究要寫進樂府,爵士終於替代了學堂樂歌,揚州的故事要講於上海一樣,周也終將告別花樣的年華,從一個少女變成一位歲月裡的少婦。只不過,周璇並不是夢露,更不是斯特裡普,如果你看到她後來在黃佐臨導演的夜店裡的表演,你就仍然會情不自禁地懷念起那部有著民歌氣質的馬路天使,懷念起那段也許是民國電影裡最經典的影像之一——周璇在臨街窗口那一段無心的唱,象是一段可以被斷章取義的園中之園——而她口中的四季歌,以及另一首也是由賀綠汀作曲的天涯歌女,則是如水在瓶,是一潭水躺在那個園子裡。如果這個描述還不夠,那麼,再加上木心的比喻——象是一顆水草,搖曳在那一潭水裡。
匏廬:時光裡一段長長的尾奏
楊氏宅第:一場沒有歸期的飛翔
美漢和震旦,揚州曾經有過的別樣斯文
小虹橋下,小河淌水
她當時的風景,是春水泛起,繁星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