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在去資料館看羅西裡尼的《印度》的路上,看到了阿涅斯·瓦爾達去世的消息。新聞寫,她在短暫的和乳腺癌搏鬥後,在家人的環繞下安詳去世。
想想,不過一個月前,還有朋友在柏林見到了她。她在柏林電影節攝影機獎頒獎典禮上拒絕被稱為傳奇,因為她說自己還活著。
這次電影節上,她還帶來了自己最新的紀錄片《阿涅斯論瓦爾達》,在90歲之際回顧了自己一生的藝術創作。現在看來,也是她為自己真正傳奇生涯的開啟,做下的一個註腳。這既是她一生的回顧,也是我們懷念她的一個起源。從她的終點,慢慢沿著時光回溯,走到她的起點。
《阿涅斯論瓦爾達》這個名字來自1994年,法國《電影手冊》為了紀念她從影40周年,出版了一本特刊《阿涅斯論瓦爾達》。我相信這部已經面世的紀錄片,和她80歲之際拍攝的《阿涅斯的海灘》,比任何電影史學家、撰稿人都更好的總結了她的一生。
在2001年,臺灣舉辦的女性影展中,展映了12部阿涅斯·瓦爾達的電影,當時的新聞稿裡寫道:「今年影展的開辦理念,秉持著艾格妮·娃達(臺譯名)阿媽對於生命充滿熱情與希望的精神,因此特別以跟著新浪潮的阿媽向前走的內涵意象,期勉你我對於日常生活與生命應該抱持的心態與關懷,再來藉此間接探討電影創作與導演\觀眾生活意識形態之間交雜的深層關係」。
我覺得這一段話相對完整的描述了她的藝術理念,以及提出了一個思考範疇,我們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去觀賞她的影片。瓦爾達90歲和80歲都拍了自傳性質的紀錄片作為紀念,那麼,1998年她70歲的時候,在做什麼呢?
1998年到1999年,瓦爾達拍攝了她另一個著名的紀錄片《拾穗者》,於2000年上映。當時紀錄片在法國的觀影人次一般是3萬左右,而這部電影的觀影人次接近10萬。影片聚焦城市裡的拾荒者,瓦爾達說這是一部關於浪費的影片,城市的拾荒者恰恰是在阻擋浪費的人。她並不是藉由拾荒展現眾生皆苦,那只是一部分,有的人在鏡頭下以拾荒為藝術、為愛好。
片中有個男子,在農貿市場不停撿香菜吃,他告訴瓦爾達因為香菜富有維生素A和B,他才一直吃的。瓦爾達跟蹤拍攝,發現這個男子曾經是生物系的學生,現在賣報紙,住在一個一半居民是文盲的地方,義務給這些人上課。
《拾穗者》上映2年後,她又拍攝了《艾格妮撿風景:兩年後》,發現這個男人成了一個「網紅」式人物,不少人崇拜他,這是不是有點像最近我國網上火熱的流浪漢沈大師現象?
拍攝《拾穗者》時,瓦爾達已經開始自己出鏡紀錄片其中,整部影片具有極強的第一人稱敘事性。可以說,也為後來的《阿涅斯的海灘》等片,奠定了風格基礎。另外,在《拾穗者》之前,瓦爾達還有一部《天涯淪落女》,曾在去年的北影節上展映。
張獻民老師認為這部影片和《拾穗者》有主題上的呼應性,《天涯淪落女》是對別人說不,一種自我拋棄,而《拾穗者》是對別人的拋棄說不。
在翻閱關於阿涅斯·瓦爾達的文獻資料時,我發現不少都提到了她在中國的知名度問題。大多寫在2004年她再度造訪中國之時,當時資料館舉辦了瓦爾達從影50周年紀念影展。文獻中反覆提及不少人會將她和波蘭導演瓦伊達混淆,不只是影迷觀眾,也包括一些學者、老師。
中國人當時對瓦爾達是陌生的,但是她對中國完全不陌生。早在1956年,瓦爾達就曾來訪,拍攝了很多照片,現在大家在網路上很容易就能搜索到。當時中法還沒有正式建交,來到中國的法國人很少,基本是通過一個中法友協組織。雖然那時候瓦爾達已經拍過電影了,但她更為聞名的身份還是攝影師,所以她來到了中國,拍攝了大量的照片。
瓦爾達回憶起當時的中國,說那是一個特別的年代,所有人都穿的藍顏色的衣服,已經可以感受到大躍進的精神,同時也是百花齊放的時候,外國人有個相對自由的旅行環境。她在中國旅行了很長時間,北上東北看工廠,也深入西南看少數民族,還從重慶坐船一路沿著長江去了上海。她非常熱愛這次旅行,但是她說自己也沒有故地重遊的願望,因為今天的中國不是那時候的中國,她對現在的中國並不好奇。
我們在今天的網絡時代,自然也是更為了解瓦爾達,不會把她錯認成瓦伊達了。尤其是在《臉龐,村莊》火紅網絡世界之後,我想很多人都是從這部電影開始正式認識她,或者說是知道她的名字,但第一次看到她的影片。
大多數人除了《臉龐,村莊》外,看過的應該也就是《阿涅斯的海灘》。從這個角度來看,瓦爾達在中國的知名度相較新浪潮八武士中其他幾位,還是比較高冷的。這是一個主觀臆斷,而是從豆瓣標記人數可以看出來的,以及她早期作品的資源也不是很好找。
但是瓦爾達自己好像並沒有太在乎知名度的問題,她說深知自己是一個少數派、一個邊緣人,因此,她對話的對象也是少數觀眾和電影愛好者。不過,就算是沒看過她電影的人,有三件很著名的事,應該都是知道的。一個是紅頭髮,第二個是新浪潮祖母的稱號,第三個是她對雅克·德米一生的愛。
第一件事沒有什麼好贅述的,這也是她永久少女心的一部分。第三件事,也不用多說,大家去看《南特的雅克》、《雅克·德米的世界》就能感受到。阿涅斯·瓦爾達被稱作新浪潮祖母,原因是她在1954年就拍出了第一部作品《短角情事》,而新浪潮集中爆發在1959年。
在新浪潮真正誕生之際已經去世的新浪潮之父安德烈·巴贊稱《短角情事》自由而純淨,電影史中大大有名的學者喬治·薩杜爾把它定義為「法國新浪潮的第一部影片」。說起來,這會不會是新浪潮之父唯一看過的一部新浪潮電影呢?
在正式進入新浪潮後,阿涅斯·瓦爾達拍攝了《五至七時的克萊奧》。這部電影是關於巴黎的,她作為一個非巴黎成長的人,在巴黎居住了十年,她覺得這樣大的一個城市會讓人感受到害怕、恐懼。
她將這種恐懼用修辭的手法變化成了片中的癌症,並且用時間理念和真實地理空間建立起全片的整體框架。她認為這部電影在45分鐘的時候有一個斷裂,前後不是同一部電影,像詩句中的頓挫。
《五至七時的克萊奧》將在今年北影節「新浪潮回聲」單元展映,我相信日後資料館還會做相應的紀念放映活動。
我們講起世界電影史的時候,有兩個不能繞過的重要部分,一個是由羅西裡尼開場的義大利新現實主義,另一個則是法國新浪潮。
我讀研時的一位任課老師曾經說過,世界在每二三十年就會有一次電影運動,從電影誕生算起,第一個重要的運動便是印象-先鋒派,然後是義大利新現實主義,然後是法國新浪潮。法國新浪潮往後,好像世界各地都開始了新浪潮,好萊塢有,日本也有,然後香港、臺灣乃至大陸的第五代。今天我們回看新浪潮,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麼?
在法國出版的128影視手冊《新浪潮》一本中寫道,「新浪潮最直接的影響之一就是確立了電影創作時常需要年輕觀眾來革新的觀點」。這大概就是法國新浪潮對全世界電影最大的貢獻,也是阿涅斯·瓦爾達持之以恆的創作精神,她不斷自我革新,以保持創作心態的年輕。
我們這一代人常常會惋惜自己,沒有參與到群星閃耀的時代,只能仰望。其實《午夜巴黎》早早告訴了我們其中奧妙,每個時代的人都在仰望前一個時代的群星。
而當我們眼前碩果僅存的巨星隕落時,也會不自覺的暗自神傷,究竟是那個時代日行漸遠,還是從一開始我們就註定只能仰望?前不久我又看了眼美劇《宿敵》的結尾,貝蒂·戴維斯在奧斯卡上看到緬懷單元裡的瓊·克勞馥,旁邊有人說「就這樣?五十年的演藝生涯,居然只給了她兩秒鐘的時間」,貝蒂·戴維斯回答道「我們所有人都會是這樣」。
明年奧斯卡上,阿涅斯·瓦爾達也會擁有這樣的兩秒鐘,那兩秒裡是她長達65年的電影創作生涯。我們又將如何回憶她,一部電影的時間,還是多幾部?算起來也長不過這65年。而這些短暫都可以代表她的一生,是值得歌頌和銘記的。在短暫裡,我們已經觸摸到了她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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