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如果這些邊緣部族的生活方式,真的有人們鼓吹的那麼有效用,那麼又為什麼在人類的歷史長河裡長期處於外圍呢?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作者 | 經濟觀察報 專欄作家 陳芝
吉米·納爾遜的《在他們消失以前:尋找人類最純粹的形式》其創作緣由,來自生活的一場劇變:在不幸禿成琦玉老師(日本動漫《一拳超人》中的光頭主角)同款髮型以後,他痛定思痛,決定離開壓抑不已的舊生活,到世界的邊緣角落放飛自我,一如晚近五十年來身體力行激勵他作出決斷的無數歐美野獸先輩,輾轉多年後,於是有了這本攝影集。吉米·納爾遜有意識地選擇了這些人,他們的文化他們的社區看上去都與現代文明格格不入,卻自有其力與美。
啟蒙時代的歐洲,存在著兩股並行不悖的思潮:在女士沙龍間高談闊論的北歐紳士既推崇理性與科學,身居世界主人般的自負,讚美著大都市中拔地而起的公共建築與日新月異的技術進步,毫不留情地鄙視著落後民族與社會,其中包括被他們開除出文明社會的義大利與俄羅斯;卻又對美洲大地上印第安人的原始生活,保持著一種郢書燕悅的偏愛,認為原始部族尚保留著未被文明汙染的純真。
直到兩次世界大戰摧毀了歐洲人對西方文明的自信,意識到工業機器的車輪並不介意以歐洲人的血肉為祭品,方才如夢初醒般對機械文明感到畏懼。這強化了人們對一種足以取代現代世界的全新生活的渴望。在紅色三十年代,關於香格裡拉式的異域風情,即異國的高尚野蠻人在棕櫚樹下談情說愛,散發著濃濃新奇和異質的報導層出不窮,甘地與瑪格麗特·米德因此聲名鵲起,關於他們的報導再符合不過人們對亞當夏娃在伊甸園生活的想像。
這一傳統以「Gap Year」(間隔年)之類的形式保存至今,當人們對現今生活不滿時就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其前身為啟蒙時代北歐紳士南下亞平寧半島感受古典遺蹟的「Grand Tour」(大旅行),只不過今天歐美的中產階級更熱衷西方之外被現代文明衝擊與排擠的第三世界國家,如果是在現代文明誕生以前,就已經被邊緣化的少數民族文化,那更是再好不過了。越是原始,越能得到人們的鐘情。
相當多的人為這種異域生活而傾倒,甚至深信那種生活能夠取代自己所棲身的現代秩序,於是乾脆穿上當地人的傳統服飾,模仿當地人的口音,習慣當地人的飲食與生活方式,與本地配偶結合,幾代人後徹底融入其中,完全看不出一絲外來痕跡。
當然大多數人在短暫的旅行裡只是保持著獵奇的心態,浮光掠影一閃而過。他們既離不開現代文明豐裕的物質生活,卻又對這種高貴的野蠻人有著確乎存在,只是不一定實踐的欣賞和嚮往。
儘管被很多人批評為葉公好龍,但公正地說,對那些在叢林、草原和山地上討生活的傳統部族文化的喜愛,其實出自人類血管中翕動的本能,因為我們的祖先在長達二百萬年間都過著這種石器時代的野蠻生活,跨入文明不過是晚近一萬年的事情,因此適應原始生活而演化出來的本能與越發複雜的文明世界之間存在嚴重錯位,兩者的不匹配構成了我們在現代城市生活裡絕大多數苦悶與抑鬱的根源。
也就是說,我們是以還停留在石器時代的心智結構去適應原子時代的社會結構,由於肉體演化還沒跟上的緣故,使得我們總是感到與外界格格不入,只是因為生活的慣性讓我們不願去做出改變。所謂沒有被文明汙染的純真,其潛臺詞是不必承擔複雜社會關係的自由自在,意味著只能在百來人小團體生活裡如魚得水遊刃有餘的智人,依舊過不慣更多數量級的科層化生活,因此無比豔羨小共同體的棲居模式。
除了面向小共同體的溫存與饑渴,石器時代生活的誘惑還包括大量的空暇時間。我們石器時代的祖先雖然每天都遭受著同獵物與敵對部族暴力衝突的困擾,但他們要比我們農業時代的祖先乃至現在的我們,有更多的閒暇時間拿來消磨。
儘管我們石器時代的祖先以及被納入現代文明前的傳統部族無法穩定獲得食物,時常陷入飢一頓飽一頓的窘境,但只要能夠解決當天的溫飽問題,那麼接下來整天都會處於無所事事的狀態,畢竟他們的人口壓力在環境允許內,也沒有多少發展手工業用於貿易交換的必要和可能。
於是相當多的原始人(只能)將精力投入藝術創作當中,日以繼夜的琢磨修正,像考古學家在世界各地發掘出的石器時代壁畫、陶器、繪畫、泥塑、石器,以及人類學家在今日邊緣部族裡記錄的文身、舞蹈、詩歌,無不美觀別致,富有藝術氣息,並不見得遜色現代人,只是在風格和形式上存有重大差異。
而且即便是現代的藝術家也不敢保證一定比原始人有更多時間去創造作品,畢竟有太多的外在誘惑讓人難以一心一意。現代人的優勢端在於開闊的眼界與系統的教學,能將原始人成千上萬年的積累壓縮至短短幾個春秋。
與之相對的,是人類在跨入農業社會以後長期沉淪的馬爾薩斯陷阱:在走向農業生產道路後,驟增的糧食養活了前所未有數量的人口,但為了養活新增人口又迫切需要更多的糧食,於是形成一個惡性循環。
然後隨著生產資料提升的速度有朝一日趕不上人口增長的速度,導致技術革命提供的豐富剩餘被爆炸式增長的人口吞噬。在巨大的人口壓力下,人們被迫不斷增加勞動投入,以獲得較高的產量。然而,勞動的超密集投入並未帶來產出的成比例增長,反而出現了單位勞動邊際報酬的遞減。當邊際效用遞減到一定程度,整個系統遂隨之崩潰,在人口大滅絕後,所有人重新來過。
這一現象在人類各大農業帝國的歷史上反覆出現,導致佔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選擇殘酷壓榨自身和家庭,不斷降低生存質量,在代際交替下逐漸縮減的土地裡投入更多的勞作,以維持一個在原始人看來慘不忍睹的生活水平。
於是人們長期以來只能獲得最低限度的熱量攝入,長期缺乏蛋白質,只能形成種種自虐文化和奴隸道德以消解塵世的痛苦,繆爾達爾在研究南亞的經濟學著作《亞洲的戲劇》裡評價道:「所謂的『亞洲人價值』,如期望、冥界、空閒、靈性的癖好等,可能部分地正來自於健康問題和營養不良。」
我們石器時代祖先習以為常的狩獵和藝術行為,在前工業時代淪為貴族武士,由貴族供養的客卿,以及無法被農業帝國格式化的邊境蠻族的特權,至於普通人既無資本,又無精力。而在中國,由於唐宋以後貴族階級的衰微,只能不斷從胡樂中汲取營養,其中部分藝術傳統因為時間長久,反而成為漢人自古以來的一部分,人們早已忘記其出處。
直到工業革命,技術進步帶來的生產餘裕超過人口增長的速度,人類才勉強從內捲化中走出來。然而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地球上仍然有很多地方因為歷史原因停留在困頓潦倒當中,在生存危機的邊緣反覆掙扎。
是以,也無怪吉米·納爾遜認為他所鍾情的這種生活是對現代世界的救贖,以至於在這本攝影集裡寫到:「在這個挑戰不斷升級的世界,這些社群出人意料地可以很好地處理現代社會的抉擇困境,比如他們過的是符合環境可持續發展要求的生活。而植根於土著文化中的鄉土知識很有價值,可以幫助我們共同保持地球的宜居和健康發展。」
然而很遺憾的是,儘管這種說法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相當有市場,尤其是在那些熱衷花式批判現代文明的學院知識分子當中,但實際上是不可行的,至少在七十億人口的今天。
石器時代本身就代表著殘酷的生存壓力,任何人稍微不注意就會亡於野獸和敵對部落之手,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使整個部族瀕於滅亡,這要求每個成員都必須極為優秀,否則就會被大自然淘汰掉。原始部族生活沒有養閒人的餘地,不像現代文明可以有大量的冗餘,讓大量棄絕社會聯繫的homebody搭乘別人的便車。
選擇石器時代的生活,意味著需要廣闊的生存空間,據人類學家的估計,原始人依靠遊獵與採集,需要人均兩平方公裡左右的土地,才能維持最基本的生存。如果說人類文明的進步,建立在對資源的精密利用上,將原本無法利用的事物一點一滴開發其效用。那麼毫無疑問的,以現代人標準沒有技術力可言的原始人對外在資源的利用是極為粗糙浪費的,只有地球上絕大多數人類死絕了,才能讓剩下的人有餘裕過上一種看上去自由自在的生活。
而且這種生活並不見得不會造成環境的嚴重破壞,美國航天局2017年的統計,全球每年經歷火燒的土地面積從1988年到2015年間縮小了24%,帶來的二氧化碳減排量相當於全球植被吸收二氧化碳能力的7%,主要原因是大量的遊獵部族轉向定居並掌握現代農業技術。
由是可知,與大多數人想像的不同,原始部族的生活並不見得比現代生活更加環保,人們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印象,是因為工業文明造成的汙染在總量上要遠遠超過原始人,但平攤到每個人頭上量就很小了。
是以人類的未來,或許將與吉米·納爾遜他們所想像的完全相反,其解決之道只能由現代文明本身產出,吉米的攝影機下拍攝的種種邊緣部族的傳統生活,令人很懷疑這能在多大程度上指引我們解決現代文明的困境。
一個很簡單的邏輯,如果這些邊緣部族的生活方式,真的有人們鼓吹的那麼有效用,那麼又為什麼在人類的歷史長河裡長期處於外圍呢?
我記不得具體是哪位社會生物學家提出過一個非常直言不諱的觀點,在他看來,人類學家更應當關注對發達工業國家的田野調查,因為這是人類文明發展至今的主流,而傳統的人類學家所關注的種種邊緣文化,歷史已經證明他們的無足輕重,將精力耗費於此,更像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集郵癖和獵奇心。
這個被批評為傲慢的觀點雖然惹了重怒,但也不是毫無道理,只是有一點需要指明,那就是我們還無法確定我們是否真的已經走出馬爾薩斯陷阱,畢竟人類歷史上有兩個長時段裡生產資料增長速度遠遠勝過人口增長速度,第一次是亞伯拉罕時代,於是有了天堂與伊甸園的文字記憶,第二次就是晚近五百年。我們或許已經擁有走出盛衰循環的鑰匙,或許只是處在一個曇花一現的黃金年代。
但無論是哪種,由於社會形態差距過大,這些依舊堅持我們祖先生活方式的邊緣文化並不能給我們帶來多少教益,就如同狼群難以借鑑兩棲魚類的生存之道,儘管前者從古代兩棲魚類那裡演化而來,無數年前是一家。
這也不是說這些部族的傳統文化因此就無足輕重,他們只是與現代文明差異巨大,而顯得格格不入,對了解人類早期社會形態和地方性知識大有作用。
而且儘管很難,但這不代表他們不能融入現代文明,可以說,敗也資本主義,成亦資本主義,現代文明的接觸固然極大的衝擊了少數民族的社會秩序,但不妨礙其在堅持民族傳統的同時引入全新事物,只要他們的社區沒有解體。有無數的先例可以證明,只要你的小共同體足夠堅韌不摧,那麼完全可以在吸收外來文化的同時,做到堅持自身歷史傳統。
或許在某些人看來,「過分」擁抱現代文明會損害這些部族文化的純真,變得非驢非馬。然而這些少數族裔也應當有權利選擇自己的路,畢竟人類的傳統從來不是一團死水,而是一個不斷再發明的過程,人們當下以為嚴重至極的悖逆和褻瀆,放到長時段歷史裡看往往不過如此。
更何況,如果說將人類邊緣民族的文化看的一無是處是一種傲慢,那麼這種只是為了自己的情懷,而希望其永不改變的心態,又何嘗不是一種傲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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