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中國魔幻電影被世界膜拜的時候,影史學家必定會把這部電影放進教科書。因為它嘗試解決了中國魔幻IP風靡世界的三個瓶頸問題——中國神話宇宙的構建、神話與現實的連接、中國神話與西方流行文化的連接。
一、《哪吒重生》嘗試為中國神話宇宙奠基。
中國魔幻文化要走向全世界,靠一部電影是不可能的,必須依賴源源不斷的作品產出。這些作品必須擁有共同的宇宙,才能形成合力,才不至於讓人越看越糊塗。如好萊塢的《魔戒》系列、《復仇者聯盟》系列,它們形成了一個神話宇宙。
在神話宇宙方面,中國的底蘊深不可測,西方望塵莫及。但長久以來,因為影視工業起步晚,一直被西方統治著全球魔幻題材影視的IP。
因為基督一神教的禁錮,在火刑柱的恐怖威脅下,西方古代缺乏魔幻文學作品。但人類天性熱愛魔幻故事,進入現代後,好萊塢除了去東方尋找尋找魔幻故事翻拍外,只能自己重新構築神話宇宙。
好萊塢影視作品中的神話宇宙有三個源頭:
第一,託爾金的《魔戒》系列小說。
託爾金被譽為西方現代奇幻文學之父,他在《聖經》之外,於1950年前後構建了一個實際上在西方古代並未存在過的民間傳說宇宙,在這裡,人、神、怪共存。比如,有人類、精靈、矮人、狼人、半獸人等種族,有魔法師、戰士等職業,有光明與黑暗永恆的戰爭。直到《哈利波特》,都是在託爾金的宇宙基礎上進行想像。
美國有強大的影視工業,卻沒有文化底蘊,因此抄襲其母國英國的文化IP。二者的結合,成就了西方魔幻IP在全世界的霸主地位。美國影視作品、遊戲,大量使用源自託爾金的宇宙設定,並不斷豐富其細節,形成了龐大而互相聯通的奇幻世界。電影如《指環王》《哈利波特》,遊戲如暴雪的《魔獸世界》《魔獸爭霸》《暗黑破壞神》。
第二,漫威和DC的漫畫宇宙。
漫威依靠強大的傳播力支持,生生造出一個人、神、怪共生的世界。典型如《復仇者聯盟》系列。各角色互動、老角色帶新角色,令漫威影視作品經久不衰。它的缺點是缺乏歷史和文化底蘊,並且在設計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好整體架構,結果如同美國本身一樣——用沙拉醬把不同的水果硬生生混成一盤菜。不同水果的口感+雷同的工業添加劑味道,形成一個為大眾娛樂消費而生的漫威宇宙。這個宇宙如可口可樂般,登不了大雅之堂,且糖分太高,對健康不利。
第三,古希臘神話。
古希臘文化是西方文明的根基,然而這個文化主要指的是古希臘哲學體系,而不是希臘神話。傳自古希臘部落民的神話過於粗糙,缺乏託爾金精心構築宇宙的那種「真實感」。並且因為古希臘神話早已被基督教打為異教邪說,與西方主流的上帝宇宙存在矛盾,有宣揚異教之嫌。因此,其翻拍的電影如《諸神之戰》等,並沒有形成如託爾金和漫威那樣成系列、不斷完善的宇宙。其核心大神,如雷神、海神等,被漫威和DC納入了其神話宇宙。
中國悠悠五千年文明,沒有西方一神教的束縛,兼容包並。加上中國知識分子有「立言」的優良傳統,志怪故事有大量歷史文獻記錄可以參考。因此,中國或許可以說擁有世界上最豐富的民間故事寶庫。
特別是中國《西遊記》《封神演義》兩部大作,通過無數說書人、小說家打磨整理形成小說,初步理順了神怪的關係,令中國存在一個初步的神話宇宙。但《西遊記》《封神榜》兩大魔幻文學構築的神話宇宙缺乏互通,且作者的重心是故事,而不是如託爾金那樣構建世界。所以,作品中人、神、怪之間的關係眾說紛紜,沒有形成有秩序的神話宇宙。
以往的一些魔幻影視作品意識到應該構建宇宙,但並沒有付諸行動,其作品還是重在講故事。如《哪吒之魔童降世》《齊天大聖孫悟空》《姜子牙》等。原因在於構建宇宙工作量龐大,會影響講故事。它本身是個公共產品,是自己付出,成就大家的。
西方也就是託爾金老爺子這種不為名、不圖利、只講情懷的「怪人」「傻瓜」才會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中國一直缺這樣的「傻瓜」。袁珂老先生或許算一個,然而他的著作是學術研究,普通人根本看不進去,缺乏託爾金作品那樣的傳播力。
追光動畫是個令人敬佩的先行者。他們也如託爾金一樣,犧牲電影故事的完整性,試圖著手構建中國的神話宇宙。為此,他們揮霍了兩小時寶貴片長中的相當一部分進行鋪墊,比如講四大家族、封神榜重排、對孫悟空隱瞞身份神秘行為的解釋等,這些都與故事情節無關,而是給未來的系列電影做引子。
封神榜重排,是個非常妙的創意,整個古典神話宇宙一下子活了,可以有無數可能性。以前沒有人想到過這個點子,還是年輕一代腦洞夠大!
最重要的成果,是打通了中國神話最流行的兩大文學作品《西遊記》《封神榜》的世界,初步形成了統一的中國神話宇宙。把哪吒作為《西遊記》宇宙、《封神榜》宇宙的紐帶人物也非常合適。因為《封神演義》中,對哪吒身世的描述,是從《西遊記》引用來的。哪吒,是穿行於兩個宇宙的角色,可以通過哪吒的故事融合兩個宇宙。相信追光動畫會繼續創作以完善這個宇宙。
當一個深入人心的宇宙形成後,不按這個宇宙規則進行的創作將不受歡迎,因此,這個宇宙就會越來越深入人心,越來越「真實」,越來越方便後來者在時間中再創作。如此一來,可以催生魔幻題材遊戲、影視作品的繁榮。並且,有助於讓中國文化走向海外,提升中華文化軟實力。
從這一點來講,需要給追光動畫點個大大的贊。
二、《哪吒重生》嘗試將遙遠的神話與我們熟悉的現代世界打通。
任何有生命的歷史都是當代史,任何有生命的神話也都必須是當代神話。萊塢魔幻電影成功的奧秘是構建了一個現代人、神、怪共存的世界,如漫威宇宙、《哈利波特》。這樣的世界讓現代人產生代入感。
好萊塢電影被稱為「造夢工廠」,它從重要使命是讓現代人可以從反自然、高壓力的現代生活中抽離兩個小時,進入一個成人的夢境,以此舒緩壓力。美國、日本,再到現代中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熱愛「二次元」並非巧合。越是工業化、城市化的國家,其生活方式越是反人性、反自然,越需要「二次元」。
而年輕人通常處於社會食物鏈底層,缺乏財富與地位,更需要「二次元」來實現精神平衡。比如美國出生於1981年至1996年的千禧一代佔美國人口的22%,但僅持有4.6%的財富,作為美國規模最大的勞動力群體,他們在相當程度上負載著美國。日本社會講究論資排輩,年輕人只能苦熬。中國大城市的年輕人則背負著高房價的壓力996。
「二次元」的特點是異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存在通道,與現代人經常在夢想和現實之間切換的生活方式吻合,便於觀眾將自己的精神注入影片中的角色,沉浸其中獲得片刻滿足。漫威的雷神、海神與普通都市人一起生活,並且奇異博士、綠巨人、鋼鐵俠等本身就是普通人的另一種狀態。《哈利波特》的成功,很重要的原因也是它的魔法世界通過倫敦火車站的9¾站臺即可到達,魔法與現實並存,魔法師與「麻瓜」隨時可以互相轉化身份。
《封神榜:哪吒重生》做了一次大膽的嘗試,它終於能夠跳出以往中國魔幻電影不敢「篡改」傳統文化的窠臼,將神話傳說中的神靈、妖怪,與現代人置於一個共同的時空。其實,在文學作品、動漫作品中,這樣的做法已十分流行,它完全是國民精神需求的一個體現,但在電影中還是比較罕見的。
影片中的場景放到架空民國時期,但前衛機車和主角的現代裝束,已經足以引發觀眾代入那個時空。它以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投胎轉世」為紐帶,構建了一個現代人、神靈、妖怪共存的宇宙,為今後中國魔幻電影的現實主義奠基。
而片中寡頭通過壟斷資源而控制城市,製造階層固化的社會背景設定,也會令現實中缺乏資源的年輕人心有戚戚,這是草根和理想主義者們心中的噩夢。貧富分化不僅貫穿人類歷史,而且是世界性現實問題,香港有「李家城」,美國有華爾街。自由市場必然產生貧富分化的「馬太效應」: 「凡有的,還要加倍給他叫他多餘;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正如片中的影射:幾乎擁有一切的富二代敖丙,還要把窮小子李雲祥僅有的尊嚴——改裝摩託車,也給奪走。
片中的賽博朋克背景設定,是西方資本主義發展前景的噩夢。宛如天堂的高科技富人區,與骯髒黑暗的貧民區並存,富人活得越來越像神,而窮人活得越來越像鬼。全世界賽博朋克的場景,都取材自中國香港的九龍城寨。雷德利·斯科特在1982年的《銀翼殺手》中首次將九龍城寨的元素引入電影,八十年代末的日本動漫《攻殼機動隊》高度模仿了九龍城寨。美日藝術家們敏銳地發現了香港這個殖民時代遺留城市的畸形一角,正是美日等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未來的隱喻。
資本主義國家貧富分化的場景當然不會是中國的未來,因為我國已經把解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作為新階段的使命,這在全世界絕無僅有。中國是世界上最有希望解決貧富分化這個人類千年難題的國家,中國在全世界第一個成功實現全面脫貧,已經證明了我國的決心和能力。「李家城」和「華爾街」為代表的極端財富壟斷,在這片自古以來一直追求公平的土地上,雖不可避免萌芽,卻絕不可能壯大到「德家」這樣把持民生的程度。
然而,大鍋飯帶來的低效資源配置也是我國曾經走過的坑。自由市場必不可少,卻不可失控。自由競爭與國家調控,將是長期存在的動態博弈過程。階層跨越與階層固化共存、貧富轉化與貧富分化共存,是當代年輕人必須面對的長期現實,而解決貧富差距又是當代理想主義者奮鬥的方向。
必須要為追光動畫的勇氣點讚。如果沒有勇氣突破傳統文化,那傳統文化反而成為創作的負擔,而不是資源寶庫。如果沒有勇氣面對現實,任何天馬行空的想像都是無本之木,根本不能激起觀眾的共鳴。
三、《哪吒重生》嘗試融合中國神話與西方流行文化。
「人類命運共同體」並非一個概念,而是實實在在發生的全球化過程。全世界的文化在互相影響、融合。中華文化最大的特點就是包容性,「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歷史上,中國吸收了來自西方印度的佛教文化,近代以來又吸收了西方工業文化、社會主義文化等有益成分。
雖然有一種說法叫「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然而,這句話容易被誤解。中國文化要走向世界,必然依託民族文化,但必然要引入全球流行文化因素。這一點,好萊塢堪稱範本。《荒野大鏢客》模仿日本電影《七武士》,《花木蘭》《功夫熊貓》引入中國元素,《尋夢環遊記》引入墨西哥元素,美國動作片更是已離不開中國功夫。然而,這些電影的內核卻毋庸置疑是美國式的。
當今,美國流行文化已藉助強大的傳播力成為世界流行文化,這是必須接受的現實。與此同時,美國文化中的很多價值觀,並非是美國人發明的,它們其實是人類共通的。比如公平、抑強扶弱、反戰、人性關懷、親情、友情、成長等。當然,其中夾帶的極端個人主義、極端自由主義私貨也防不勝防,已經深度影響了包括中國在內的全世界幾代人。
過去的中國傳統文化電影,過度注重「原汁原味」,沒有考慮到文化走出去的需要。今後,中國電影必然如中國工業品一樣,是面向全球市場的。好萊塢可以為了中國市場納入中國元素,為何我們不能為了全球市場融入西方元素?
《封神榜:哪吒重生》在融合美、日流行文化元素方面的進步,堪稱劃時代的作品。融入了朋克、廢土、機甲、賽車、耽美等多種世界流行文化元素。
攻擊醫院的自爆甲蟲估計是受了《星際爭霸2》遊戲啟發,東海龍王的黏液觸手攻擊讓人想起《毒液》。連人物造型都是中西融合的,碧綠的眼珠、高挑的眉毛、稜角分明的臉型、過於尖銳的下巴等,都不是中國人的相貌特徵,可以說是世界臉。而戰鬥的武術設計、故事情節,以及法術、神獸,又是明明白白的中國特色。孫悟空的水簾洞非常典型,中國最知名的妖怪,住到了讓人驚豔的工業朋克風、地下酒吧風巢穴,還開辦了賽車場。
但內核卻又明顯是中華文化的。比如,源自佛教的靈魂轉世,源自《封神演義》《西遊記》的人物和法寶,源自中國傳統仙俠小說的「元神出竅」。架空的朋克版舊上海、旗袍、中山裝,借鑑自山西大同懸空寺的醫院等。
最重要的,是劇情水面之下中國人的精神。兩千年前,陳勝、吳廣的一聲吶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貫穿了中國兩千年的歷史。而無論是東海龍王,還是李雲祥,他們奮鬥的精神,一言以蔽之,同樣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是接受神明「天定命運」的西方文明、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所沒有的精神。看中國電影多了,潛移默化中,自然會受中國人精神的影響,這是中國文明對人類的貢獻。
中國與世界元素毫無違和地融合在一起,產生一種夢境般的超真實與不真實共存感。這是唯一一部讓我體會到「夢工廠」感覺的中國動畫作品。也是唯一一部讓我為中國電影進步幅度之大,而感到震驚的電影。
這樣的電影,才是有實力風靡海外的電影。它既是中國的,又是世界的。
當然,這部電影的硬傷也非常多,主要是編劇不夠縝密。
比如,東海龍王作為大BOSS死得太早太輕易,萬磁王可是伴隨了X戰警幾十年,滅霸也活到了《復仇者聯盟4》。東海龍族的封神榜故事還沒開始就爛尾了,「封神榜」作為劇情主線就顯得虎頭蛇尾。一個好編劇應該熱愛自己創造的角色,反派往往比主角更加被用心打造,他不會是臉譜化的壞人,他必然是引發觀眾某部分共鳴的這樣一個人,而這樣用心的角色,編劇是不捨得讓他輕易領便當的。
還有孫悟空暴露身份太早了,暴露了又對推動劇情毫無意義。孫悟空作為中國人熱愛的角色,當他露出真實身份的時候,必然應當推動電影到一個高潮,《哪吒重生》的編劇剛剛把氣氛燃起來,卻突然洩了氣,實在是令人失望。其假冒的身份「六耳獼猴」是個令人驚喜的創意,在《西遊記》中就是個極其複雜的人物。它代表了孫悟空心中的另一個自己,到底是孫悟空假扮的六耳獼猴,還是六耳獼猴假扮的孫悟空?是孫悟空打死了六耳獼猴,還是六耳獼猴打死了孫悟空?這個人物可以有亦正亦邪的內涵和魅力,然而卻被編劇和導演揮霍了。又是虎頭蛇尾。
當然,編劇短板是幾乎所有中國電影的通病,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啊!培養大師級的編劇,可不容易。在國產真人電影中,已經有了一些好編劇創作的好故事,但動畫電影還要繼續努力。任何電影的靈魂都是故事,這部電影的故事情節,讓導演的雄心壯志正如李雲祥的五金店版盔甲:外表拉風,一燃就崩。
瑕不掩瑜,相信在後續作品中,故事的問題會被逐步解決。好故事都是越講越好的,《西遊記》《封神演義》的故事,不就是說書人們越講越精彩的嘛!這部電影,準確的名字應該是《新封神榜:序章》。
總體而言,追光團隊做到了其他國產電影人想做而沒有做的事情,他們為中國魔幻電影宇宙奠基,西遊與封神被打通,中國神話宇宙初見端倪,中國神話與現實的連接找到了突破口,中國神話與西方流行文化找到了融合點。
他們的大膽創新,令這部電影出現口碑的兩極分化。專業觀眾對其的打分僅次於《你好李煥英》,在春節檔7部影片中排名第二。而普通觀眾則認為它還不如《唐人街探案3》,排春節檔影片倒數第二。
相信追光團隊在創作的時候,必然能預見到被很多觀眾口水淹沒的前景。然而,他們依然這樣創作了。說明中國電影人已有充分的自信,不再迎合觀眾,而是引導觀眾。正如自信的賈伯斯所言:顧客不知道他們想要什麼,直到我把產品擺在他面前。藝術家本來就應比普通人更敏銳、更深度、更超前。
好萊塢電影中、日本動漫中,我們常常能感受到這種藝術家的自信。但中國電影少見這種自信,總感覺瞻前顧後,一方面不敢跳出美國電影界定的套路,另一方面不敢超越一般觀眾的認知水平。這樣侷促的創作,只能產生工業品,而不可能產生藝術品。《哪吒重生》的自信,讓我看到了中國電影人的自信,看到了中國電影在全球戰勝好萊塢的未來前景。
當然,也要為國家的電影政策點讚。藝術作品不可能面面俱到,更不能過度解讀,否則就變成「文字獄」了。隨著大國崛起向前邁進的堅定步伐,特別是這次新冠疫情應對體現的制度優越、文化優越,讓人民更加自信,讓管理者更加自信。相信,今後會有越來越多插上想像翅膀的電影作品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