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來的動蕩正在給香港經濟蒙上一層陰影。這層陰影之下有新風暴,也有舊問題。
基礎數據的變化表明,這個城市的經濟早已不如過去強勁。而它牽動的,遠不止城市人口700萬的香港那麼簡單。
2019年8月5日,香港的最高氣溫超過30度,預先確定的「罷工、罷市、罷課」如期上演。
當天上午,特區政府緊急召開記者會,特首及各部門主政官員悉數到場。其中香港財政司司長陳茂波的發言有些語重心長。
「這段時間本地鋪頭、酒樓、零售等生意受影響,甚至被迫停業,民生經濟受影響。過去這幾年比較安穩的生活是獅子山下香港人努力的成果,若將700萬人的安穩生活作為籌碼,很容易將香港推向不歸路。」
陳茂波所謂的「不歸路」最明顯的標誌是,大量遊客熄滅了前往香港的熱情。
8月是眾所周知的旅遊旺季,但整體訪港旅客量同比跌幅近50%。由於遊客減少,香港酒店的入住率同比跌幅超過了50%,零售數字下跌也約50%。
50%、50%和50%,不同的行業收入都出現了相同的腰斬。旅遊業作為香港經濟四大支柱產業之一,首當其衝。
禍不單行。除了旅遊業,香港經濟四大支柱產業中的其他三大產業,金融服務、貿易及物流、工商業等也遭到打擊。
以貿易及物流產業為例。由於機場一度陷入癱瘓,8月1日至21日,香港國際機場貨運量較去年同比下降約14%。
同時,香港統計局在8月26日公布的數據顯示,與去年同期相比,香港出口下跌5.7%,至3386億港幣,進口額下跌8.7%,至3780億港幣。貨物吞吐量的下跌,對港口城市型的香港要維護國際航運中心的發展定位絕非好兆頭。
蝴蝶振翅,對香港的擔憂漸漸集中到了失業上。
香港從事零售、住宿、膳食服務及運輸業的約90多萬人,零售企業超過63000家,但大多數為中小企業,抵禦風險能力較弱。如果情況持續惡化,香港零售協會直言,不少小微企業將會裁員甚至結束營業。
吃苦的不止小微企業,位於尖沙咀的香港洲際酒店,其入住率和餐飲收入因動蕩也遭遇下跌。為了避免進一步出現赤字,這家酒店發電子郵件,要求員工在8月、9月放年假和放「無薪假」。
8月份之前,經季節性調整的香港失業率由2019年4月至6月的2.8%上升至2019年5月至7月的2.9%。雖然表面上看,失業率僅微升0.1%,但8月之後的情況讓人不能放鬆。
14項「撐企業、保就業、紓民困」措施,在8月15日推出了,香港政府預計開支191億港元,幫助企業和市民減輕負擔,其中包括減稅和提高社會保障水平。
但這些措施沒有能抑制市場的悲觀情緒蔓延。由於局勢不穩,繼高盛、花旗、渣打等多家機構下調了香港經濟增長的預期,摩根史坦利也加入唱衰的行列。
摩根史坦利警告說,如果全球經濟衰退,恒生指數的衰退也迫在眉睫,將低至17600點。截至8月底,恒生指數超過25000點。
無論這一次摩根史坦利的預測是否精準,從某種程度上看,投資情緒受到了波動,資本流出的風險依然存在,可能會進一步損害香港作為國際金融及商業中心的聲譽。
香港失落了?這是最近一段時間主流的論調。
從近期經濟波動的數值來看,香港的確有些失落。但它不代表失敗。
因為香港經濟的特殊性,它的支柱產業金融和地產,並沒有大傷元氣。真正失落的是,香港經濟如今就像一家企業,有著從誕生、成長、成熟到衰退的生命周期,不可避免的被後來者居上了。
香港的黃金時期,可以說是香港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後算起的。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前,以新加坡為代表,四小龍完成了「從第三世界跨入第一世界」的飛躍。危機爆發後,四小龍則開啟了一段各自不同的轉型之路。
香港經濟雖可圈可點,但土地的高成本以及受大陸改革開放驅動,香港製造業選擇了北上,香港留下的主要是地產、金融、貿易。
相比之下,新加坡、韓國和中國臺灣沒有放棄製造業,並且通過科技創新推進產業升級。它們的研發費用在國內生產總值中的佔比,超過了美國和西歐,其中韓國最高,為4.3%,新加坡、臺灣地區也均超過3%。然而香港卻大大落後,僅0.7%。
不過,產業「偏科」的香港並非完全沒有傳統產業,貿易貨運也是香港的支柱產業之一。
另外,香港的貿易主要是「三角貿易」,即香港接單,第三方生產。這種貿易形式的問題在於,企業或少數企業家賺錢了,勞動力卻面臨薪資少甚至停滯等問題。
當然,薪資高的工作也有,主要集中在香港的金融產業。但是這個產業能提供的就業崗位非常少,只佔全港就業總人數的5.5%。
四小龍崛起之後,香港與其他三小龍的對比,經濟增長日漸疲弱。現在,更多人留意到的是香港與內地城市的對照,尤其與產業日益蓬勃的深圳相比。
有一組數據多次被媒體援引。2019年第一季度,香港的GDP增長率為0.5%,這一季度,深圳增長率為7.6%,廣州增長率為7.5%,北京增長率為6.4%,上海增長率為5.7%。
這組數據雖不能說明內地一些城市的經濟發展已經超過了香港,但是反過來,它標明了香港的轉型出了問題,產業外移造成了產業空洞化,帶來了大量工業人口的「結構性失業」。它也標明了後勁不足的香港的關鍵問題之一在於,與內地融合出現了不適。
對香港來說,轉型必然陣痛,但卻是可以克服的。
儘管香港產業偏科,但香港的經濟基礎還是比較紮實。比如,排名世界前列的競爭力、人均GDP的高速增長、數所排名靠前的高等院校等都足以表明香港優勢沒有喪失,競爭力和經濟實力沒有降低。
然而,貧富懸殊在香港是顯而易見的。2016年彭博億萬富豪指數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GDP估值顯示,香港十大富豪的總家產相當於香港GDP的35%,遠超全球其他國家和地區。
在這些香港富豪中,《福布斯》2018年香港富豪榜的排名指出,前50大富豪裡,有一半的人在做地產。那麼,為什麼是地產而不是其他產業?
一百多年前,英國佔領香港後,將香港視為國際商埠,並採取英國的典章制度,高舉重商主義旗幟,塑造了兩個關鍵的形象——無關稅貿易和儲存資本的地方。
這個兩個形象分別意味著:
第一,當其他國家和地區開始徵收貿易關稅的時候,或者分配貿易配額的時候,無關稅貿易的香港就能從這些限制中獲利。
第二,香港作為儲存資本的地方後,四方八面的移民、大量資金湧入這個彈丸之地。尤其明顯的是,隨著金融服務業的發展,其他地方的富豪有政治變動等因素的擔憂,於是設法把資金放在類似香港這樣的自由港。
這樣的兩個形象在香港地區和新加坡上都能找到,它們由殖民時代發展而來,並在後殖民時代繼續存在。所以,香港地區與新加坡的發家主要是因為它們的銀行服務業比鄰國好,生意能主動地找上門來。
銀行服務業的發展,也促進了香港的高檔住房市場,地產就此發展。靠著地產及相關行業的發展,富豪從中攫取了巨額財富。更重要的是,積累的財富讓富豪們再往港口碼頭、電信服務、公用事業、賭博娛樂和物業等產業發展。
而這些產業被《亞洲教父》的作者喬·史塔威爾發現了共同特點:有特許經營或只有少數競爭者,容易形成「卡特爾」,即壟斷組織形式之一。
這就造成了香港社會的資本越來越集中,勞動力要素越來越被邊緣化,中小企業的生存空間收窄,個人創業的機會受壓。
「外圍環境變壞,加上香港社會暴力衝突持續,一場直吹香港的『經濟颱風』正逐漸形成。」8月25日,陳茂波在其官方網頁上留下一聲嘆息。
曾經被傳頌的各大富豪「白手起家」的勵志故事在港人心中的變化,已折射出香港經濟的黃金時代褪下了光環。富豪之間形成的卡特爾現象,如今成了越演越烈的仇富表現。
比如,國外有媒體報導稱,許多抗議的年輕者的挫敗感正是來自「已經對香港繁榮的未來失去了希望,買得起一個像樣的房子,似乎是不可思議的。」
但遺憾的是,如果今日香港動蕩的訴求,源於艱難的社會生活、有限的晉升空間,那麼,這場「颱風」透露出的是,社會形勢的緊張反而使香港所遭受的真實經濟損失不斷加劇。
現階段,香港的經濟增速放緩、貧富差距增大,單憑「無形的手」或自由資本主義的經濟發展模式,並不能令香港成為國際金融中心的論述持續下去。它真正的問題來自資本和經濟的集中。
有什麼辦法嗎?
問題要一個一個解決。目前,先要止暴制亂,回歸法治,唯有如此,經濟重整才有希望。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何子維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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