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瑩穎在家中的房間。
作者 |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馬宇平
編輯 | 從玉華
56歲的章榮高每天腦袋裡都會「自動播放」女兒章瑩穎遇害的細節。講述這些時,他沒有表情、語調的變化,一支「黃鶴樓」夾在手指間:女兒被打暈,被強暴,兇犯在她身上扎了很多刀,掐她的脖子近10分鐘,用棒球棒不斷擊打她的頭,然後斬首分屍。
如今,他每天上下班路上都會經過女兒讀初中和高中時的學校,但他「心裡沒什麼感受,頭腦裡只能想到女兒的痛苦」。他再不會主動想到女兒生前的其他片段。
章瑩穎在美國訪學時失蹤。3年裡,他們家兩次赴美,一次為尋找女兒,一次參加庭審,願望也從「找到活著的女兒」到「尋到屍首帶回家」。
妻子葉麗鳳會在中午12點前把飯做好擺上桌,她能清晰地分辨出門外丈夫電動自行車的剎車聲。餐桌上,章瑩穎已是全家人迴避的話題。
1
福建省南平市的章榮高把雨衣套到電動自行車上,一對後視鏡鑽出來,他戴上頭盔,穿行在雨裡。葉麗鳳記得,他們出發去美國找女兒時也是這樣的天氣。
2019年6月,章瑩穎案在美國伊利諾州中部地區聯邦法院正式開審。庭審中,章瑩穎遇害的細節被不斷披露。章榮高從頭到尾聽完了,他低著頭,不出聲地流眼淚,「沒有離開是因為想知道女兒到底是怎麼死的」。
「我希望他們(章瑩穎的父親和弟弟)能摘下耳機,但他們沒有。他們吸收了每一個單詞。」一位案件審判的親歷者說道。
坐在離兇犯克裡斯滕森五六米的地方,章榮高看到克裡斯滕森沒有表情,和辯護律師說話會笑,看起來毫無悔意。他們沒有對話,也沒有眼神交流。
庭審持續了近1個月。最終,兇手克裡斯滕森被判處終身監禁。面對庭外的幾十家媒體,妻子葉麗鳳的情緒失控,章榮高在話筒前平靜地念完了發言稿。
大多時候,章榮高看上去都「非常安靜,嚴肅和堅忍」。幾乎沒有人知道,他曾在法庭外遇到克裡斯滕森的父親,電梯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後悔自己當時手上沒什麼東西」。
判決結果出來後,他和兇手的辯護女律師握手。「如果當時我老婆兒子沒在現場,我可能會打死她。」章榮高說,如果那時是自己孤身去美國,「肯定沒得回來,不想活了。」
回國後,妻子葉麗鳳夜裡醒來常發現身旁的空缺。章榮高几乎每晚只能睡兩三個小時。他在夜裡去街上走路,一走就是四五個小時,天快亮的時候走到單位值班室倒頭眯一會。
城市公園的山坡成了夫妻倆常去的地方,10分鐘能爬到頂。女兒剛出事那段時間,葉麗鳳胸口堵得疼。醫生建議她「要哭出來或者喊出來」。她通常白天去山上喊一喊,丈夫則經常在夜裡醒來時上山。
章榮高躺在山頂的涼亭,閉著眼想女兒。他控制不了腦海中「自動播放」女兒遇害的細節。
城市的後半夜幾乎沒什麼人,山上的路燈也熄滅了。他不害怕。有時候,他會忍不住尖叫。
2
章瑩穎的兩個行李箱被家人從美國帶回來,裡面還有幾件她生前喜歡的衣服。葉麗鳳本不想帶這些回來,但拗不過丈夫,她把衣物放回了女兒在家裡的衣櫃。
1990年出生的章瑩穎比弟弟大3歲。母親葉麗鳳沒讀過書,不識字,在家操持家務。以前,她靠做手工活兒掙點零錢。父親章榮高話少、沒什麼愛好,書念到初中。他從1985年開始跑貨車運輸,有時個把月才回趟家。女兒出事前他悶頭打兩份工,周一到周五在一家公司當門衛,周六周日開長途車拉板材。
章家的房子是上世紀90年代蓋的,一共有4層。章瑩穎住頂層,「因為鄰居打麻將的聲音很吵」。女兒出事後,章榮高在腰帶的鑰匙串上加了女兒房間的鑰匙,他搬上去一個茶几,夜晚睡不著時,他會上樓喝茶、發呆,困了就睡在女兒的房間,這讓他「心裡舒服一些」。
章榮高在女兒房間外放了一個茶几,他在這裡想念女兒。
書柜上還保留著章瑩穎讀高中時的教輔書,大學裡獲得的厚厚一摞證書只剩下紅色外殼,出國前她把內頁取出來做材料;最中間的格子放著3張洗出來的照片和兩本紀念冊,這是她遇害後朋友為紀念她而做的,也是家裡唯一紀念她的地方。
去年,章榮高花1900元買了一部智慧型手機,開始學著上網。他經常在搜尋引擎裡寫下女兒的名字,看一些視頻。有一段是檢方曾播放的,他在法庭上第一次看到女兒作為樂隊主唱在唱英文歌。他把妻子手機中關於女兒的視頻和照片「都洗掉了」,怕妻子看了傷心。
葉麗鳳的智慧型手機是女兒拿了第一個月工資給她買的,她用來與女兒打視頻電話或是聽歌。2016年,章瑩穎從北京大學碩士畢業後進入中國科學院客座學習。葉麗鳳記得,女兒那時每月有4000多元收入,「比她爸爸的工資還高。」葉麗鳳囑咐女兒「不要老想著給家裡錢,要多花在自己身上」。
女兒將北京時間周日上午8點到9點定為母女每周的視頻時間。她稱呼母親「阿姐」,葉麗鳳有時喊她「黑妹」。母親總有擔心不完的問題:房間門有沒有鎖好,去野外做實驗是否安全,錢夠不夠花?
為了支持女兒出國,章榮高在銀行貸款5萬元。但錢到帳需要幾天時間,章瑩穎出國前沒拿到那筆錢。她寬慰父母,自己有同學和朋友可以借一下,到時候把貸來的錢還給他們就行。章榮高知道,直到女兒去世,5萬元錢都沒有動過。
章榮高的手機裡一共有36張照片,30張都是和女兒案件相關的。微信裡100多個好友大多是中美記者和幫助過他們的志願者。女兒曾幫他註冊了微信號,把自己也添加在父親的好友列表裡。但因為章榮高之前一直用老年機,所以他與女兒沒有聊天記錄。
章瑩穎失蹤後,民間和官方的多方力量參與進來。中國駐芝加哥總領事館介入,案件正式移交美國聯邦調查,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的校方和美國當地警方發起籌款活動,並在9個小時內就籌到了1.5萬美元。在「尋找瑩穎」的志願者微信搜救群裡,直接參與提供幫助的志願者超過700名,承擔著外勤、媒體、公關、信息整理等細分工作。
志願者把香檳市劃分成了20多個區塊,組織大家進行地毯式搜索。後來他們把周邊的若干小鎮串成了8至9條路線,準備了上千張傳單。還有熱心的當地人參與進來。章榮高記得兩名當地美國人,每天下班就來參與尋找。章家很感激這些好心人。
但章瑩穎沒有找到。失蹤一個月後,美國聯邦檢察官辦公室公告章瑩穎死亡。
葉麗鳳坦言,女兒剛出事那會兒,自己不是沒有恨過丈夫,「為什麼提醒女兒注意安全的話只有我一個人在說?」但她從來沒有說出來。「抱怨也沒有用了,我們大家都痛苦。」葉麗鳳說,丈夫比她更難過和自責。
女兒的房間由丈夫打掃。她怕丈夫傷心,把柜子上女兒照片收了起來。但很快,章榮高會把它們拿出來擺好。
章榮高在女兒房間翻看照片和紀念冊。
一次,夫妻倆一起從樓梯上跌下來,丈夫肋骨跌斷了4根,手臂也受傷了。她自己傷到了腰,蹲起困難,不能做重活兒。
她現在很少外出,必須去買菜時,她都會早早出門避開人群。
3
大部分時候,章榮高被痛苦和憤怒包裹著。他照常上班,盯著屏幕裡監控畫面,在公司車隊裡開車。但他「想為女兒報仇」。
「殘忍」幾乎成了他用得最多的詞。親戚也很少走動了。他希望上面給老婆解決「低保」,也至今未果。
章榮高也嘗試接受心理諮詢師的輔導,但通常沒聊幾句他就聽不下去了。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外地的心理醫生打來電話,「對方說這樣的事情很多,家裡不幸的人也不少,有的人還沒有人關注,你還有人關注,你現在就不要折騰自己,要放下。」
「怎麼放得下?我想問他,如果是你的女兒,你會怎樣想?」章榮高沒有問出口,大部分時候他都沉默著。
女兒沒了,沒有找到屍首,也沒人為此負責和賠償,章榮高覺得「每一件結果都讓人非常失望,自己被逼到絕路上了」。接受媒體直播採訪前,他特地在紙上謄寫了一組統計數據,是對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招收中國留學生和收費的估計,為的是說明「學校收了那麼多中國留學生的錢卻拒絕賠償」。這些信息大多是他與在美代理律師溝通時得知。
章榮高接受直播採訪。
尋找女兒的過程中,他沒少因為錢的事受到攻擊。2017年,網上設立了「協助家屬在美國尋找章瑩穎」的募捐。但網友認為,在籌款過程中,善款額度幾次上調,章家人從來沒有主動披露過任何善款的使用明細。他們受到不少質疑甚至攻擊。
拿著老年機的章榮高不上網,每天在「學校附近、玉米地,所有有人提供線索的地方」尋找女兒,他幾乎是最後知道情況的人。「有人說我們要移民,還有人說把錢都給了瑩穎的弟弟,我真的不知道這些謠言哪裡來的?」
去年7月,章瑩穎的家人從募捐而來的錢中拿出2萬美元贈予泰拉·布裡斯,「感謝她的勇敢」。她是兇手克裡斯滕森的女友,以檢方證人的身份出庭作證。在檢方的證據鏈中,泰拉提供的9段臥底錄音是最關鍵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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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