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吳 雪
夜色沉凝。北京航天飛行控制中心指控大廳,穿著藍色防靜電大褂的科研人員,正在電腦「叢林」中緊張忙碌著,這是2020年12月17日凌晨。嫦娥五號任務北京總調度劉建剛穩坐指控大廳。三天後即將迎來31歲生日的他,對著面前的麥克風喊出最後一道關鍵口令。
在另一側的調度崗位上,1980年出生的嫦娥五號發射任務01號指揮員胡旭東,已經是文昌發射場指控大廳裡的「大齡人士」。而在整個指控大廳裡,數百個關鍵測控崗位上的負責人,大多為「80後」和「90後」,平均年齡僅33歲。
時光倒回到10年前,當嫦娥二號順利抵達環月軌道直播現場,時年57歲的總設計師吳偉仁潸然淚下。在他們身後,時年82歲的嫦娥一號總設計師孫家棟院士,靜靜注視著這一切。作為今日嫦娥五號任務中堅力量的「80後」「90後」航天人,那時還坐在天南海北的不同課堂裡。他們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將會與一份遙遠而偉大的事業纏繞在一起。
82歲、57歲,再到今天的33歲。這是一種傳承,也是一種躍升。
敢攀天梯的「大姐」
11月24日,嫦娥五號探測器在文昌航天發射場發射升空。在發射現場,有一位「95後」小姑娘格外引人注意,她是文昌發射場最年輕女指揮員周承鈺,也是被同事親切喚作「大姐」。
「大姐」其實並不大,無論年齡還是個頭。出生於1996年的她,身高只有1.58米。周承鈺來自貴州土家族,在單位將近80人的隊伍裡,是最小的幾個人之一。
當然,「大姐」能當姐,絕不僅僅是一句玩笑話,在高精尖的航天人群體裡,「大姐」能吃苦,也肯吃苦,是出了名的硬角色。剛來單位時,大家看她嬌小可愛,經常護著她。直到一次3公裡跑測試中,周承鈺以極強的耐力和速度超過了一多半男同志,大家徹底對她刮目相看。
在工作中,周承鈺更是以能啃硬骨頭著稱。在長徵五號遙三火箭測試任務中,周承鈺被定崗在位於臍帶塔15層的二級連接器配氣臺,而通往15層的路,是傾角接近90度的180多級鋼鐵臺階,很多地方根本無法直立行走,必須手腳並用才能爬得上去,堪比「天梯」。
這樣的「天梯」,周承鈺有時候一天得來回四趟,而正常人單跑一趟都冒一身汗。而15層的工作環境,更是讓所有人都膽顫——不足8平方米的測試間裡,設置了兩個配氣臺、4個轉接盒以及上百根電纜和供氣管路。狹小的空間僅能容納3個人,聲音嘈雜沒空調,連坐的地方也沒有。
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周承鈺硬生生堅持幹了整整60天,從來沒有抱怨過一次,更沒有遲到過一次,成功把二級連接器配氣臺這個「邊遠」崗位打造成了「黨員先鋒崗」。
在動力系統的隊伍裡,周承鈺是目前為止換崗位最頻繁的一個人。到單位的兩年半時間裡,她參加了5次測發任務,每次定崗都不一樣:一級連接器配氣臺、二級連接器配氣臺、後端工作站、動力箭上、連接器指揮。
對於周承鈺來說,每一次換崗都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不同崗位對人員的知識能力要求差別巨大,但每次換崗,周承鈺又能很快適應下來,並圓滿完成任務。當換崗到中國文昌航天發射場,成為最年輕女指揮,周承鈺第一次出手就擔任指揮嫦娥五號的連接器系統。
這個系統工作原理複雜、設備分布廣,由於正在技術積累階段,一不小心就會踩到「雷」,作為指揮員,承受的壓力非常大。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大姐」每天在發射塔上下奔走測試,幾天下來,腳也腫了,嗓子也啞了。但歇了一宿後,她又繼續卯足勁兒幹。系統內一共有30多個操作手,可周承鈺作為團隊唯一女性,身先士卒、毫不嬌氣,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給徵服了。正是在「大姐」的高效組織指揮下,連接器系統適應了本次任務以來的多次計劃調整,圓滿完成了各項測試任務。
在龐大的航天工程系統中,周承鈺無疑是年輕的。但大家早已對這種年輕見慣不驚。「各號注意,我是北京。」 11月底,在北京航天飛行控制中心,26歲的高健盯著電子屏幕上的數據反饋,通過無線電波傳遞到探測器測控系統的各個點位。
這位進入調度崗位不過兩年的年輕人,首次在重大航天任務中獨立完成一道「大口令」。 在以往大多數時間裡,高健都作為備份和副手,輔助主調度。話音落地,他才覺察到自己滿手是汗,後背也全是汗。
高健說,指揮員作為整個飛控系統的「發動機」,看似平靜地坐在座位上,大腦卻要時刻保持高速運轉。「什麼時候該幹什麼事,為什麼要在此時此刻做這件事。」背後都藏著龐雜繁瑣的資料數據和夜以繼日的推敲籌劃。
「操作的要求,就是零失誤。」比高健大兩歲、1992年出生的北京航天飛行控制中心首位女調度鮑碩同樣深諳這句話的重量。12月2日晚上10點,在她的高效指揮協調下,嫦娥五號探測器圓滿完成月球表面自動採樣,比預計時間提前7小時。
在鮑碩看來,每一條發往月球的指令,只需幾秒就能到達,一旦發生錯誤,根本沒有機會更改,特別是一些事關探測器安全的關鍵指令,必須一次成功,百發百中。尤其在這次任務中,23天要完成11個階段各種控制,關鍵控制一環接一環,風險很高,不容有失。
為了一直保持狀態,鮑碩一坐上調度臺,就一改日常說話的娃娃音。發號口令時,她特意壓低嗓音,聲音變得沉著嚴肅、鏗鏘有力。同事對鮑碩的一致評價是,「她好像一下子變成了鋼鐵俠,可以長時間不喝水不吃飯也不休息」。
只是,脫離代號「北京」的調度崗位,這個「90後」姑娘也會回歸成愛撒嬌、愛甜點、愛追星又享受生活的小女生。在朋友圈中,鮑碩將嫦娥四號稱呼為「小四」,嫦娥五號則是「小四的妹妹」。「今年,為等她妹回家,我怎麼也不能怠慢了。」她笑著說。
一群特殊的「裁縫」
由於宇宙空間是一個極高真空環境,太空飛行器一旦衝出大氣層,失去了它的保護,就像一個赤身裸體的新生嬰兒,會受到紫外線、高能粒子、原子氧等極端環境的侵蝕。
如果沒有加防護層,當太陽直接照到太空飛行器表面,溫度會很快升到100攝氏度以上,而在太陽照射不到的區域,它的溫度又會降到零下100攝氏度甚至更低。因此,在嫦娥五號飛天前,需要穿上一套量身定製的特殊盔甲,而製作這套盔甲的「裁縫」,正出自中國科學院上海矽酸鹽研究所一群年輕人之手。
見到「95後」周敏劍時,他身形矯健、一路小跑從實驗室過來,年底工作任務繁重,為了接受採訪他還提前協調了一個小時。作為實驗室裡最小的一員,周敏劍負責雷射器電化學熱控塗層的研製,2017年他從哈爾濱工業大學畢業,攻讀的電池專業,似乎與從事的工作並不對口。
「當時初出茅廬,充滿熱情,雖然工作在科學院,但感覺所做的方向比較基礎,但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周敏劍告訴《新民周刊》,別看熱控塗層材料看起來沒那麼「高精尖」,卻是整個探月工程中很重要的部分,背後要付出很大的心血。在接到嫦娥五號任務時,周敏劍並不知道應用在哪裡,只管埋頭幹,一股腦地熱情投入進去。
嫦娥五號的雷射器由上海光機所研製,主要為選擇精確的著陸點提供依據。而周敏劍的任務是確保雷射器在真空環境下穩定工作。譬如,雷射器使用了不同的鋁合金材料,氧化之後,存在色差,他們消除了色差;為了防止雷射器被腐蝕,生成氧化膜,導致局部不導電或者尺寸發生凹陷等,他們做了塗層防護。
在地球試驗與月球試驗,如何能夠步調一致,還需要反覆進行試驗。有的實驗反覆嘗試、反覆從頭開始,但周敏劍說,自己從來沒有氣餒過。「我好像一直充滿熱情,年輕人的特點,當然,工作兩年,我還學會了耐心,這是在工作中領悟的尺度。」
與周敏劍同在一個實驗室的米樂,出生於1988年,作為年輕人裡的「大齡人士」,米樂對待工作的熱情多了份沉穩在裡面。在此次嫦娥五號國旗展開系統中,米樂負責在展開系統的「小胳膊」上應用無機白漆熱控塗層。
在米樂的心裡,熱控塗層之於太空飛行器就如同衣服之於人類,屬於「高端私服、量身定製」。米樂說,材料雖小,但不能因為材料影響整個任務,為此,實驗室每年對零件合格率要求都是100%,一次性做到合格,不許失敗。再加上操作上都是手工噴塗,一個零件要噴塗七八層,每一層的均勻性與厚度掌握都要恰到好處,這就極其考驗人的經驗與能力。
上海矽酸鹽所塗層實驗室的莊寅,也是一個資深80後,別看他戴著眼鏡,盯著設備的警覺性,絲毫不馬虎。「我的工作看上去平平無奇,但必不可缺,等離子噴塗塗層,需要你一直盯著機器的參數,電流、電壓、功率等,一旦有異常,你要迅速做出反應,什麼情況下,轉速多少,怎麼判別機器的狀態等。」而這,離不開前一輩航天人的教導。
莊寅告訴《新民周刊》,2014年,他入職的第一年,第一次跟著師傅一線操作,雖然經過了好幾輪的學習,心裡還是很慌。「小夥子不用慌,要有信心。來,看我操作一遍。」在師傅的教導下,莊寅逐漸心沉了下來,有時候精神高度集中,工作一忙,十幾個小時就過去了。
如今的莊寅,通過肢體把控和肌肉記憶,可以做到快速反應,隨時調整。比如,按急停鍵,直接關係到零件是否報廢,在按急停與調整參數之間,又該如何取捨和選擇。別看莊寅是個理工科的技術幹將,但換下工裝,他內心也有「鐵漢柔情」,莊寅說,工作六年來,自己對家庭疏忽了許多。
記得嫦娥五號發射當晚,莊寅的兒子知道他參與了嫦娥五號的任務,為他完整地彈了一首新學習的《歡樂頌》,兩人相約晚上定鬧鐘看發射直播,當看到嫦娥發射升空時,那種自豪感油然而生。「開始我總覺得愧疚,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做這份工作的意義是,我們的國家強大了,才能讓後輩避免苦難,再多辛苦都是值得的。」
我是月球「剎車指令員」
剎車、減速,是實現「嫦娥落月」的關鍵動作,決定著「落月」任務的成敗。由中國航天科工三院35所研製的γ(伽馬)關機敏感器及時發出關機指令,讓嫦娥翩然落月。而這凝聚了三代航天人的智慧傳承。
「80後」的老葛和曉博是神舟飛船和嫦娥項目的項目負責人,研製γ測高產品是他們參加工作接到的第一個項目,一幹就是十年。而他們的成長,離不開師傅——42歲的王徵。
記得在神舟飛船研製γ高度控制裝置初期,就形成了負責人先上的傳統,一到裝γ源的時候,都由負責人親自處理。「新人也許有顧慮,我們老人就自己上,我的師傅當年就是這麼做的,這是給大家樹立信心,別怕!」王徵談到,「對事物恐懼的最大來源是未知。」
經過多種工作環境條件下的試驗驗證,對於在不同著陸垂向速度、不同著陸器傾斜姿態及月面坡度下的關機高度精度,採集了大量試驗數據進行分析計算,並在地面完成了月球環境下的γ關機高度的參數標定。
「你看看王徵,他還是那個小夥子。」曉博說。為了拓展產品的應用領域,當年實驗室裡那個設計師現在積極投入技術拓展中,客戶對接、項目論證裡都有他的身影。不服輸的勁頭也帶動著成員們,不斷自我突破。「過了而立之年,我們正是新青年。」
新青年的付出,還在於國旗展示系統。12月3日23時10分,嫦娥五號上升器3000N發動機點火起飛,起飛前,一面五星紅旗在著陸器上展開,作為中國在月球上放置的第一面五星紅旗。這面特殊的五星紅旗出自武漢紡織大學徐衛林教授團隊之手。
團隊自2012年接到縫製一面國旗在月球上展示的任務,歷時8年,不僅從零開始,還攻克了一系列的技術難題,比如國旗材料、顏色、重量、火工品等,單在選材上花費的時間就超過了1年。最終,這面不褪色、不串色、不變形,耐高溫的國旗誕生了。「我最美好的8年奉獻給了這面國旗。」今年39歲的曹根陽覺得很值,自己親手做的這面國旗能夠永久留在月球上,內心無比自豪。
2004年,「嫦娥工程」啟動當晚,首任總指揮欒恩傑落筆寫下這樣一首詩:「地球耕耘六萬載,嫦娥思鄉五千年。殘壁遺訓催思奮,虛度花甲無滋味。」我們仍感念,16年前兩鬢斑白卻要託舉「嫦娥」飛向月宮的航天前輩們;我們更自豪,今時今日,中國航天人才已成為最具年輕活力的「宇航之鷹」。
臨別時,米樂向記者展示了手機裡珍藏的幾張直播截圖,截圖上,從顏色到形態,他都能一眼找到自己的參與成果。在旁人看來,這些不過是辨識度很低的圖片,於他們而言,卻意義非凡。或許,這才是一個「不浪漫」的航天人,對航天事業最浪漫的回應。(記者 吳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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