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這篇文章是臺灣廣告人許舜英寫臺灣的,也許跟你的記憶不一樣。原文題目《半小時讀完80年代》。
80年代,它太近了。近得甚至不可能有懷舊的情緒,近得你根本不需要「歷史」就可以證明它的存在;近得川久保玲仍然具有誘惑的能力;近得村上春樹還可以繼續被誤會是新人類。80年代,它太遠了,遠得墊肩西裝又重新回來了,遠得Alexander MacQueen還在學校念書,遠得柏林圍牆還未倒塌;遠得麥當娜仍然宛若處女,遠得施明德還沒開始打領結,遠得雅痞還是一個好名詞;遠得還沒發現臭氧層破洞,遠得只知道飆車還不知道飆舞,遠得只買得到中森明菜的海報而買不到宮澤裡惠的寫真集;Calvin Klein只有牛仔褲而沒有香水,而Gucci還只是老祖母的名牌。
一位我所喜歡的詩人說了:「我們仍然離我們犯錯的時代太近了。」一個「年代」意味著什麼?一個年代一定要具有某種「精神」,就像唇膏一定要有某種顏色嗎?是時代抄襲了我們的理論或是理論安撫了我們的時代?如果時代沒有形式,我們如何去反抗形式?如果我們不試著去找出它的10大症候、20種註解、30種因果律的脈絡、40種暢銷口味……我們該如何進入21世紀?其推論是我們無法再從任何社會結構系統分類的概念去談論或抽引出實際的政治結果及其必然的關係。當我們從80年代看60年代,我們會說那是一個革命的年代;當我們從90年代看60年代,我們或許會說那是一個純真的年代;憤怒或溫和、反叛或純真、迷你或及膝、世故或誘惑、愛或被愛、教條或有機,它們都成立也都不成立。或許我們在現場,又或許我們無故缺席,如果我突然的有一種強烈的需求甚或陷入另一種失語症的狀態,總之,我們的修辭也總是因而反映了一種無政治的政治態度。
如果沒有80年代的中性套裝,女人如何重新發現她身體的展示價值?如果沒有喇叭褲,我們如何宣稱70年代又回來了?如果沒有80年代川久保玲的黑色,我們如何分辨世紀末的「黑色」有何改變?因而,當我「回顧」80年代時,是帶著少許健忘症的,是一種一廂情願式的,它必須是一種個人的小型世界觀,而絕不是忠於原著的(沒有人知道原著是什麼),我傾向於將我經歷過的這個年代,處理成一種計算機合成的場景,一種被我的語言說出來的年代,一種必要衝突中的協調,一種個人宿命的秘密關聯。
從「烏鴉族」到「海豚世代」
「新人類」。「單身貴族」。「辛香料族」。「花子(Hanako)世代」。「頂客族」。「新挪威森林世代」。「MTV世代」。「任天堂族」。「團塊世代」。「草莓族」。「香奈爾族」。「援助交際族」。「叩機族」。「百合族」。「玫瑰世代」。「水瓶座世代」。80年代是一個重新定義「世代」的年代;80年代是一個重新發現「族群」的年代,80年代是一個重新書寫「青少年」的年代。人們如何辨識彼此的差異?如何找到他的象徵秩序?如何表演他的階級地位?從80年代開始,「世代」這個名詞是很好用的,「族群」也是很好用的,它可以無力到沒有任何效果,但卻拒絕消失。
如果說世代差異是一種為文化上的普遍現象,80年代則是一個「父親」被質疑的年代。「父親」的第一類失敗,首先是政治態度的問題,「父親」是男性沙文的、是極權專制的、是異性戀家庭主義的、是宏觀敘事體的、是單一指涉的、是本質中心論的;而「父親」的第二類失敗是更為致命的,是消費態度上的失敗。更精確而言,在消費行為上,「父親」根本不具備「態度」。80年代的我們,漸漸知道,我們一生下來就註定是一個「消費者」,我們被「消費」界定、形塑、區隔、分眾、隱喻、書寫。從「烏鴉族」到「海豚世代」,從「香奈爾族」到「玫瑰世代」,一個鱷魚皮手提包決定了我的文化流派,一瓶氣泡礦泉水決定了我的階段自覺,一包口香糖決定了我是一個司迪麥小孩。
80年代的叛逆,開啟了一種龐克反體制反美感的外表扮裝系統;80年代的自覺,宣言了一種品牌意識的自覺,80年代是 "Girls just wanna have fun!" 、 "Papa don't preach" 、Boy George、Michael Jackson、Madonna、Duran Duran、Wham,80年代是年輕、過動、激情、失速、中性、便利超商、地下舞廳的新品種文化,沒有一個修辭、一個空間、一種能量、一種症候是屬於「父親」的。父親的失敗是全面性的。
從品牌意識到時尚焦慮
在一個沒有任何文化遺產及美學根基的新興社會,其生活方式的最終美學生產似乎只剩下商業機制運作下的各種商品美學。是Calvin Klein教會我們如何使用水杯。Tom Ford教會我們何謂高難度的性感。Zoom教會我們用各種姿勢拿筆。是Ludwig Mies Van der Rohe教會我們如何將臀部安置在他的巴塞隆納椅子上。是ACCA KAPPA教會我們肥皂應該有什麼樣的泡沫。貴族精神或士紳文化本來就離我們很遠,而唯一營造出某種精緻文化假象的其實就是一群消費新貴。80年代新興的一種理論是名牌神話學,法國時裝、義大利沙發、日本電器、美國瓷器……,以一種甜蜜生活的進口方式宣告了社會集體的美學進化。日本動畫是高科技的、法國理論是詩意的、好萊塢的電影是聰明的、中南美洲的小說是迷離的……所有的精品都必須依賴進口,而穿上Armani西裝的我們,應該喝多少杯的Cappuccino、逛多少座美術館、泡幾百次溫泉,才能擺脫那種經濟依賴、文化被殖民者的調調呢?
從MTV到HTV
這個世界上的溝通媒介愈多,它就愈是一個彼此隔絕、自我封閉的世界。地球上的國度再也不是以地理疆界劃分的國度,而是以影像語言文字符號系統劃分的國度。MTV就是一堵牆,無調性低限音樂就像一條國界線,時尚服裝雜誌就像一種攝影美學流派,而妖魔邪美的酷兒漫畫又自成一個體系。我要指出的,並不是說一個後現代文化產品的消費者無法在這些不同的影像文字符號系統的美學迷宮裡來去自如、自在闖蕩,而是說因為視覺觀影經驗的差異、閱讀理論養成的差異、信息敏感度及信息消費習慣的差異,在這些差異愈來愈尖銳、感受愈來愈異質化的影像暴政體系裡,影像的覓食者已形成了一個新的「物種」。
80年代在有如奇花綻放的少數新廣告、藝術屬性的另類MTV、視覺主導的新劇場、宛如宇宙異族入侵般大舉來襲的日本漫畫及動畫的嘉年華會,再加上宛如電影資料館影碟陣容壯大的太陽系MTV,在影像信息的消費化及影像創作所呈現的新能量二者交融催化下,「視覺影像」不再只是文字的背景及附庸,而是一種心靈狀態、一種反映當代態度的強勢語言。這世界已經是而且愈來愈是一個由視覺藝術指導、MTV導演、空間設計師、商業攝影師所操弄的世界。影像決定了一種人造的新道德秩序,一如生化人、機械人、超能力合成人種所存在的感官異次元空間。
從個性餐廳到東區文化
談80年代而不談東區文化,就像談70年代而不談西門町文化一樣,是一種錯誤及遲鈍。關於都會生活、後現代空間、上班族生活型態、俱樂部文化、酒館文化、購物文化,80年代的東區,以拼貼移植、任意繁衍的癌細胞蔓延方式,提供我們一個略具形式的都會生活輪廓,它在機能配備上大致完整,但內容及質感卻無法深究。
都市生活是一種厭世與縱慾之間的關係,吸菸與戒菸之間的關係,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關係,本能與習慣之間的關係;正如紐約之於伍迪.艾倫,上海之於張愛玲,都柏林之於喬艾斯,天空之城之於宮崎駿。而最能體驗享受臺北東區文化的一種概念,名之為「混」。都市是一種副作用,但生命也是。混就是混,不是遊走,也不是晃蕩。臺北人是不適合早晨的,也不適合散步;散步是抽象的,但「混」是更抽象。的第一站可能是餐廳索引上翻閱出來的一家臺式日本料理店,第二攤是有世故抽菸喝調酒穿Versace高叉酷妹的後現代酒吧,第三攤是近郊陽明山,第四攤是撐到凌晨七點半的小籠湯包;或則是晚餐→地攤→保齡球館→賓館依此類推。他還是決定要抽完最後一種菸以便離開。關於東區的最後一則寓言:
臺北的夜歸人:
如果你在黑黝無夢的騎樓下踢到我
莫用懷疑,那醉倒在地的正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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