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的小廝興兒在花枝巷介紹榮府情況,提到薛寶釵時,徑直說道:
「還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兒,姓薛,叫什麼寶釵,竟是雪堆出來的。」
繼而還說,凡遇到這個姑娘,便大氣不敢出,因為擔心氣暖了,會吹化了這位薛姑娘。
「薛」,通「雪」,薛家是「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而薛寶釵不僅肌膚勝雪,還性情如雪,就連住的屋子,都好似雪洞一般。
這樣一位與「雪」聯繫緊密的薛姑娘,給人的感覺多少是透出陰涼的。而更令人深感疑惑的是,這樣一個陰涼氣質明顯的「冷美人」,竟然還服用「冷香丸」這種藥物。
冷香丸這玩意,即便未曾拜讀原著的朋友,也早就有所耳聞了,而其之所以如此「知名」,無非因為它那「真真把人瑣碎死」的藥方子,什麼二十四節氣中的「雨露霜雪」、四季花蕊等等。但凡有常識的人都能看出來,這冷香丸藥方皆為寒涼之物,尤其最後用十二分黃柏湯送服,更是著名苦寒之物。
可是,薛寶釵看著這麼「冷」的一個人,為何還要服用這麼寒涼的藥物呢?
因為她得了一種叫「熱毒」的病。
在第七回,薛家住進賈府不久,薛寶釵便染恙了。周瑞家的送走劉姥姥後,來尋王夫人回事,彼時人家兩姐妹在長篇大套講人情世故呢。就不好打斷,悄咪咪地進了薛寶釵的房間,輕車熟路,可知這不是第一次來和薛寶釵聯絡感情了。
周瑞家的進來後,寒暄兩句就問了,「為啥不去那邊玩兒呀,是不是寶兄弟衝撞你啦?」薛寶釵就笑著解釋,「那是沒有的事,只不過我那種病又犯了,就在家休養呢。」
這話一說,周瑞家的就很關心啊,稱怎麼不去找個好醫生看了,可別小小年紀落下病根啊。薛寶釵又笑,說小時候該看的名醫都看過了,沒用,幸虧後來有個專治無名之症的和尚給了個方子,吃了才見好,但也還是不能根治。寶釵道:
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
所以寶釵的病究竟是什麼病,和尚也沒說,只說了是出生時帶出來的「熱毒」引發的。
而寶釵病發時是什麼表現呢?寶釵道:
「也不覺甚怎麼著,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看來,這病說嚴重倒是不嚴重,也不過喘嗽幾下,只不過伴隨一生,時不時發作,也怪惱人的。可是,這「熱毒」究竟是什麼東西?為何四大家族中,僅有薛寶釵出生攜帶這種「毒」?
其實,關於這個問題,脂硯齋的兩條批語已經給出了答案。
在薛寶釵與周瑞家的提到這是娘胎帶出來的一股熱毒時,甲戌側批:
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
這是現通行的甲戌脂批本裡的批語。
動凡心,一般用於形容神仙動了春心,嚮往男女之情。所以薛寶釵是對神採飄逸的賈寶玉動了春心,情難自禁。但這明顯不符合薛寶釵「穩重大方,嫻熟貞靜」的人設,所以她只能依靠異常寒涼的藥物壓制下去。
而除此之外,在戚序本還有一條不完整的夾批:
「『熱毒』二字畫出富家夫婦,圖一時(此處有缺文)遺害於子女,而可不謹慎!」
從版本上研究,戚序本和甲戌本的脂批,都是真脂批,這在紅學界已經達成了共識。
而在這條不完整的脂批中,結合上下文與,「圖一時」後面,必然不是正面的字眼,無非是「富貴」抑或「快活」。總之難逃「情慾」和「物慾」四字。
而從薛家舉家進京攀附賈家時,薛父已經去世多年來看,必然不是指薛家夫婦貪圖一時富貴而害了女兒。
所以,能夠讓薛家夫婦一同「遺害」薛寶釵的,只能是他們為了圖一時快活,使女兒薛寶釵在娘胎時就染上了「毒」。
薛家原本住在風氣開放的金陵,同樣來自金陵的王熙鳳,行舉就很大膽開放,以至於演出「白晝秘戲」這種好戲來。而薛家在此基礎上又是商戶,如此家風比普通家庭更要放縱了。
正因此,在第八回,賈寶玉獨自至梨香院,薛姨媽喜得一把就抱起他來,完了竟然讓賈寶玉獨自進裡間找薛寶釵去,自己卻不進來。
然而,在舊時,講究男女大防,當初薛家合家進賈府,都是賈政賈璉接待薛蟠,而薛姨媽寶釵等人則由其他女眷接待呢。
李漁《十二樓·合影樓》中,有兩個親姨表姐兄相見,其年齡與寶玉、寶釵一樣,表姐家二門上竟貼有:「凡系內親,勿入內室」的帖子,表弟請表姐出來相見,都沒能得到允許。
由此可知,就算是內親,在那個時代也要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可是薛姨媽一個長輩,主動讓內親男子獨自進入快到婚齡的女兒的房間,這得多麼的開放?
所以薛蟠的種种放蕩行舉,薛寶釵幼時就讀遍了《元人百種》、《西廂記》等禁書也就不足為奇了。
由此可以看出,當初薛父和薛姨媽,比賈璉夫婦在某方面還要沒有節制,加上商戶之家,日常出門應酬,薛父流蕩煙花巷,難免染上花柳之疾。
如此,薛寶釵還在娘胎就得了「熱毒」,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當然,以作者一貫筆法,薛寶釵的絕對不僅僅是簡單的春心蕩漾。而是暗指一種欲望,這種欲望源於情感,亦源於物質和名利。這原本是正常不過的事情,可薛寶釵卻視其為洪水猛獸,非要強壓,板出一副清心寡欲的面孔,這就如她素淨的外衣下面露出大紅襖子一樣,也太不倫不類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