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角落》原著作者紫金陳。受訪者提供
當時我注意到,殺人犯被繩之以法後,他(她)的孩子也常常被人孤立。因為沒有人願意和殺人犯的孩子做朋友,所以這些孩子是一個非常邊緣化的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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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法治周末特約撰稿 胡兮兮
責任編輯 | 尹麗
近日,國產懸疑劇《隱秘的角落》熱播,且在豆瓣網上的評分一度「破9」。劇中各種細節頻頻登上微博熱搜,足見其受歡迎程度之高。該劇原著《壞小孩》的作者紫金陳(筆名)更是被一些網友譽為「中國版東野圭吾」。
《隱秘的角落》海報。資料圖
作為知名網絡作家,紫金陳常常在作品中表達對諸如青少年犯罪等社會問題的關注,讀者亦不難從他的作品中發現一些真實案件的影子。他說,自己並不追求塑造「不可能的犯罪」,而是在用推理的手段表達真正的故事內核。
6月23日,《法治周末》對紫金陳進行了專訪。
受到傷害的孩子比成人更容易走上歧途
Q
法治周末:《隱秘的角落》原著《壞小孩》是一部關注青少年犯罪題材的推理小說,情節曲折,扣人心弦。請問你在構思時是如何考慮的?
紫金陳:我是從2013年下半年開始創作《壞小孩》的,到2014年寫完。那時候,我剛寫完《無證之罪》不久,正好妻子懷孕了,我即將成為一個父親,所以比較關注未成年人話題,想寫一個少年犯罪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朱朝陽,是我唯一一次在作品角色上投射了自己的童年。除了犯罪經歷,其他許多情節都是照著我小時候來寫的。
朱朝陽從小是個學霸,在學校被孤立,遭遇過校園欺凌等。而我也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在小城市長大,小時候瘦小、懦弱,遇到欺凌不敢反抗。
學校附近的「小流氓」遇到我會來收保護費,敲我的腦袋,用手拍我的臉,導致我上學都不敢帶零花錢。當時,我其實很害怕,但大家都司空見慣,並不重視,不像現在的社會對校園欺凌的容忍度降低了許多,孩子們被保護得更好了。
構思的過程其實還是挺痛苦的,我習慣於每個故事反覆想很多遍。基礎設定是一個場景——有三個小孩偶然目睹一起殺人案,並且用相機錄下來了。後來,我就想寫三個孩子和一個成年殺人犯之間的故事,將其作為牽動故事發展的主線。至於中間如何對接,也不是一次性就能設計好,都是一步步推敲出來的。
《壞小孩》書封。資料圖
Q
法治周末:你在《壞小孩》中寫道,「在成年人眼裡,小孩子永遠是簡單的,即便小孩會撒謊,那謊言也是能馬上戳穿的。他們根本想像不到小孩子的詭計多端,哪怕他們自己也曾當過小孩。」在你看來,壞小孩之所以變壞,主要是什麼原因?
紫金陳:其實大多數人在小時候受到了傷害、欺騙等,可能都會產生一些陰暗的想法。但是受社會、教育、世界觀的約束,絕大多數人不會作出過激的舉動。孩子撒謊、犯罪其實是自知的,只是由於「初生牛犢不怕虎」,沒有得到更多的社會經驗和教育來進行自我矯正。
我並不想寫一些反社會型人格的特殊犯罪少年,也不想寫純粹的暴力犯罪等,而是想關注犯罪少年心理轉變的過程。當懵懂的孩子受到一些傷害,會比成年人更容易走上歧途,這就需要特別關注家庭、教育等多方面因素對未成年人心理健康的影響。
《隱秘的角落》中,奔跑的孩子們。資料圖
Q
法治周末:不少人由《隱秘的角落》關注到未成年人犯罪等社會問題,還在你的作品《壞孩子》中讀到了真實案件的影子,你是否有意要表達出自己對於社會問題的一些看法?
紫金陳:確實如此。《壞孩子》裡丁浩(劇版稱為「嚴良」)的母親扮成孕婦騙好心的女大學生回家讓丈夫強姦,夫妻二人一起殺害女大學生,這個故事來源於我在寫作時看到的真實新聞(即7·24樺南孕婦獵豔殺人案——筆者注)。
當時我注意到,殺人犯被繩之以法後,他(她)的孩子也常常被人孤立。因為沒有人願意和殺人犯的孩子做朋友,所以這些孩子是一個非常邊緣化的群體。
在關注一些社會新聞時,我經常將自己代入到新聞的主人公視角去考慮,用故事來表達自己內心的一些想法。我不奢求每一位讀者都能看懂,但還是希望總有一些人會注意到。
Q
法治周末:你在書中三次提到未成年人保護法,借角色之口說「反正我還不滿14周歲,不用承擔刑事責任」,似乎是想引起對刑事責任年齡的一些探討?
紫金陳:書中表達的語境就是我的真實態度。我讀初中的時候就學到了這一法條,但是我一直認為這條法條不適合拿來廣而告之地宣傳。
我們應該告訴未成年人不能做哪些事情,但是沒必要特意告知他們「14歲以下對殺人等犯罪行為不負刑事責任」——這可能會讓一些「壞孩子」更加無所顧忌。
如果故事不好看,深度就沒有意義
Q
法治周末:《壞小孩》不隱藏線索,也沒有詭計、謎題,而是將所有細節都告訴讀者,將兇手的心理變化都事無巨細說清楚了,用細密的伏筆打造逆轉。為什麼會選擇這種寫法?
紫金陳:這是伏筆流,一種寫作的技術流派。我當時想嘗試一下,就寫了這本「沒有推理的推理小說」。所有吸引人的故事,一定是有懸念的。一般推理小說的懸念放在how/who/why(如何做、誰做的、為何做)三個問題上,而《壞小孩》則是將懸念放在人物的命運上。從技巧上來說,這本小說達到了伏筆流的狀態,但如果讓我現在再寫的話,應該會更好。
創作者都是有潔癖的。我寫作時全力以赴,拿出自己最好的狀態,可是寫完就不想再回看,會覺得過去的自己有點幼稚。我的興趣一直在下一部作品上,因為我相信自己還處在進步的階段,隨著時間的發展能夠做到更好。
紫金陳小說《無證之罪》封面。資料圖
Q
法治周末:你之前是理工科學霸,後來如何學習掌握這些文學創作技巧的呢?能否分享一下經驗之談。
紫金陳:這主要是靠自我分析。我會對一些作品會進行技術層面的解構,不會獨立地將它作為文學作品來看待。在構思故事時,我更像一個工匠,主要考慮用什麼技術、技巧將要表達的內容拼裝起來。
許多創作者寫作時認為人物是最重要的,但是我個人認為,情節好看是第一位的。故事一定要吸引人,而人物是為推動情節服務的。情節、人物二者兼有當然好,若是只能取其一的話,我會將情節放在首位。而文筆,就放在第三位。
我經常看一些書,翻了好幾頁,有時候會突然有點懵,想不起來這幾頁在講什麼。而我的書一般都通俗易懂、節奏快、信息量較大,幾個小時都能讀完。用最簡單的語言,追求易讀性,這算是我對文筆的基本要求吧。
至於作品中的思想性,也是建立在故事好看的基礎上。如果故事不好看,深度就沒有意義。
如果寫得差,這口飯就吃不上了
Q
法治周末:你是否認可「推理作家」這個標籤?
紫金陳:我是一個推理作家,但是和國內其他推理作家不一樣,我只是以推理作為手段來講真正的故事內核,而不會專門去寫一個「不可能的犯罪」。
我並不想寫給專門看推理小說的讀者看,我將自己的作品定位為推理方面的大眾通俗小說。
Q
法治周末:那麼,你將推理作為手段表達的內核,是否更偏向於社會性、致鬱系的內容呢?你如何決定自己想寫什麼樣的題材和內容呢?
紫金陳:其實也沒有限定的創作方向。《壞小孩》確實是社會性比較強的小說,但寫別的故事時,因為選材不一樣,角度也就不一樣。
我對寫作的喜好有一定的階段性,像是有點喜新厭舊:有的階段喜歡社會性的內容,有的階段又想寫輕鬆幽默的內容。就像一個人的口味會常常發生變化,不可能一輩子就只吃一盤菜。
Q
法治周末:近年來,影視劇改編熱潮興起,許多網絡作家也從幕後走到臺前。我們注意到,近日,你出任浙江省寧波市鄞州區「網文江湖社」社長。對於網絡文學的發展,你有何想法?
紫金陳:我很喜歡網絡文學,有空時也會看網文,不看女頻,都是看男頻。玄幻、修真這一類我都看。
其實,我的寫作也是另一種網絡文學。現在的網絡文學作品和出版的書籍並沒有很明顯的界限,都是很類型化、商業化的內容。
但是,網絡文學作家和傳統作家不一樣,生存的壓力相對更大。因為我們是靠寫作來謀生的,必須用「硬質量」來表達自己,對故事的精彩程度要求更高。如果寫得差,我們的這口飯就吃不上了,所以一定要寫得好看。
我對邏輯有一定的潔癖
Q
法治周末:你的許多書都呈現出一個共同特徵——對細節的處理非常利落,所有的「坑」都填得很乾淨。你是不是一個細節控?
紫金陳:對,這是必須要做到的。細節要把控好,邏輯上不能出現硬傷,創作者要從統籌者的角度上去看待每個角色。寫作時,我會代入主角、配角等所有的行為模式去思考,一遍遍地在腦海中過。
不僅如此,通常每部作品我都要重寫四到五遍。我對邏輯有一定的潔癖,只要在出版前發現作品中出現了bug(漏洞),就一定要改過來。有時候,改了一處邏輯上的問題會對整部作品造成影響,那索性重寫,我確實有點強迫症。
Q
法治周末:你曾經在朋友圈裡說,市場誤會你擅長社會派推理,實際上你最擅長的是「腦洞」。為什麼會這麼說?
紫金陳:我覺得類型小說的寫作中,對故事的創作分為兩方面,一方面講「腦洞」,一方面講技巧。技巧主要是靠經驗的積累,而「腦洞」在考慮「我到底該用什麼表現手法來表達」,講究天賦和努力的結合。
天賦還是很重要的,不過我也是一個非常努力的人。每個「腦洞」都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來思考,我可能在沒動筆前會考慮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不過,我也不知道「腦洞」是完全天生的,還是寫得多慢慢鍛鍊出來的。
Q
法治周末:寫作時,你是如何「開腦洞」的?
紫金陳:一般就躺在床上空想,不太會去尋找什麼靈感。我相信,空想會有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每個人的寫作習慣不一樣,我就喜歡晚上寫,白天基本寫不了。通常是晚上八九點開始寫作,直接寫到早上五點,然後再開始睡覺。如果能睡到六個半小時,就很好了。
過了三十歲之後,我開始睡不著,有時候也覺得很痛苦。
紫金陳與女兒的合影。受訪者提供
Q
法治周末:許多讀者注意到了一件事,你的許多作品裡常常出現重複的人名,比如嚴良等,這是怎麼回事呢?
紫金陳:一種情況是我忘記這個名字用過了(笑),另外一種情況則是這個名字確實是同一個人,比如說《壞小孩》裡的嚴良。同一個角色,形成同一個宇宙,以後可以再來擴展。
《隱秘的角落》是有溫度的改編
Q
法治周末:《隱秘的角落》劇情與原著情節相比有較大的變化,此外還有人物性格、角色刪減等等的變化。你對此如何評價?
紫金陳:我覺得劇改得很好,原來的小說基調相對低沉陰暗,不是面向大眾的作品。《隱秘的角落》作為大眾作品是有溫度的,劇本的二次創作也應該是有變化的。
如果說變化後的邏輯圓不回來,那可能是不好的。而現在的改編情節在邏輯、故事節奏等各方面都做得很好。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人物性格還保持不變的話,反而不符合新故事的人設場景。
Q
法治周末:你最喜歡劇中哪一位演員的演繹呢?
紫金陳:我最喜歡演員張頌文(飾朱朝陽的生父)。他和朱朝陽在吃甜品時偷偷錄音那一場,是我對整部劇印象最深刻的一場戲,表現出了另外一種味道。劇中用蒼蠅這個意向來暗喻朱朝陽反胃的心情,也是一種藝術的升華,做得很不錯。
《隱秘的角落》中,演員張頌文(右)飾朱朝陽的生父。
資料圖
Q
法治周末:你之後還有相關作品的改編計劃嗎?
紫金陳:我的另一部懸疑推理小說《長夜難明》改編的網劇《沉默的真相》,由廖凡、白宇、譚卓主演,預計7月份就能上線。
此外,我正在創作一本新書,希望用「軟科幻」的形式講述一個關於階級固化的社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