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的音樂已經沒有什麼派了。所有的派都是對音樂的表達方式,你只是找到你自己的表達方式而已。」
採訪、撰稿 | 吳珊雅
圖片 | 趙聰 中央民族樂團
排版 | 宋雨凡
採訪時間 | 2020年11月15日
採訪地點 | 北京天橋藝術中心
知乎上面有道問題,是關於琵琶名家趙聰的。
「為什麼趙聰能在眾多青年琵琶演奏家中脫穎而出?」
目前獲得最多贊同的一條回答是:因為眼光以及思想。
帶著對其眼光和思想的探究,在《天地永樂》演出前的有限化妝時間裡,一段「見縫插針」的訪談在趙聰老師的化妝鏡前完成,關於琵琶這門藝術,關於傳統藝術的傳承與創新,我們和這位「音樂外交官」 聊了個盡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這是白居易《琵琶行》裡關於商女琵琶演奏場景的經典描述。
在此之前,從敦煌壁畫裡倒彈琵琶的飛天,到民間畫像裡彈撥思鄉之情的昭君……它伴隨著聞名中外的經典文學形象和藝術形象出現在中國人的視野,經過不知道多少藝術家的改造,最終演變成了今天四品十三相、六品二十四相的模樣。
可以說,從秦朝傳入中國開始,在幾千年中國文化史演變的過程中,琵琶演奏作為一門民間以及宮廷雅俗共賞的表演藝術,從不曾退場。
縱然琵琶最早的形態是個舶來品,但畢竟在中國經歷了幾千年的「本土化」改造,於是在琵琶名家趙聰看來:在中國,琵琶是一個完全中國性的樂器。講這話的趙聰老師眼裡有光,周身透著一位深具創造力的藝術家所特有的那種自信與優雅。
「不敢自吹自擂吧,但琵琶作為樂器,大多數人有共識:民樂之王。它的表現力極其豐富,就像你說的,說是舶來品,但其實它完全是中國的。古早時期,這種形式的樂器,比如冬不拉、吉他等,叫彈撥樂器的,都長得差不多,世界各地同時出現了很多類似形狀的樂器。現在的琵琶和唐朝的時候是完全不一樣的。在中國,琵琶是完全中國性的,完全可以說是中國的樂器。我們的祖先們非常智慧,在千年歷史中讓它不斷地變化、進步;還有演奏家、作曲家們,賦予它作品,賦予它生命,所以它表現力越來越豐富。尤其一些頂級的演奏家,把琵琶的技法發揮到了極致,就是一再突破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出現各種各樣的音色,有趣的音效,特別難得。用現在的話說,可鹽可甜。」
民樂界有種說法:「一把琵琶可以對抗整個交響樂團」,而在趙聰老師過往的音樂會簡介中,也曾出現類似的說法:「四條弦,是交響的心弦」。琵琶能成為民樂之王,本身的優勢不容忽視,「琵琶本身非常豐富了,有些樂器比如二胡、笛子等樂器,它很難出現和聲、特別特殊的音效,所以它以旋律為主。但鋼琴它之所以成為樂器之王,在於它的和聲,立體的音效,」趙聰老師普及道,「那句『一把琵琶可以對抗整個交響樂團』是有特定的指向的,當年劉德海先生和芝加哥交響樂團合作,他彈了《草原英雄小姐妹》之後,又彈了《十面埋伏》,當時給他的評論就是:這首《十面埋伏》如此的有現代的寫法,充滿力量。四根弦的樂器,描寫戰爭惟妙惟肖,這對西方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這就是中國文化的大寫意。黑白間就可以做到整個世界在裡面。」
跟趙聰老師聊「傳承」,有種問羅馬人:「你為什麼生在了羅馬?」的感覺,似乎多此一舉,卻又不可或缺。
趙聰出生於音樂世家,父親師承中央音樂學院原副院長劉康華教授,學音樂理論出身,吉林音協主席、北華大學藝術學院院長。而學琵琶這件事,則更多地要從趙聰的母親說起。
趙聰母親是上海人,畢業於中文系古代漢語專業,是吉林的文化館館長。從胎教開始,趙聰便被她領進了琵琶世界的大門。
母親是她的啟蒙老師,但真正決定學琵琶,這是趙聰主動性的行為。
趙聰還有位姐姐,姐姐學小提琴和鋼琴,而趙聰自小在多樣的音樂氛圍中,只給了自己一個選項:琵琶。
「命運使然。特別熟悉,特別順利。不需要逼著彈琴、打罵。」趙聰回憶起自己走進琵琶世界的一路上,平靜、自然,充滿了溫馨的日常。而作為老師,她了解眾多音樂人的成才之路:「從事樂器專業演奏確實不是一條容易走的路。如果是喜歡,作為愛好,學一學,薰陶一下,都還好。以此為生要有非常深的熱愛,以及,天賦、家庭、老師,三者缺一不可。有的時候是可遇不可求的。」
關於自己「可遇不可求」的「生在羅馬」的音樂人生,尤其父母給予的悉心培養,趙聰也是經歷了一個漸進的認知過程:「母親是比較細緻的,父親學理論,總是到處學習、出差,看我學琴總是提出非常高的要求,很小的時候就提出『你彈琴要有自己的風格』,我不明白,風格在哪兒,什麼是風格,我上哪兒去有自己的風格?」
被要求有自己風格的時候,她才十二三歲。她說:「我反抗。但慢慢慢慢,發現父親對音樂認識的高度。」
所謂嚴父慈母,大概是這個音樂世家最樸實的模樣,「母親是鼓勵式教育。生活上溺愛,事業上提出特別高要求,剩下就全是鼓勵。她用那種永遠充滿希望,對孩子有信心的狀態,來看待我們的學習。對於我,她第一個願望是我考上中央音樂學院,這是一個不太容易的理想。我拿到中央音樂學院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她很高興地說:你終於可以更好地練琴了!」
後來,趙聰組織了自己的家庭,再後來,女兒也開始學音樂了,學鋼琴,也學琵琶。
關於有沒有一定要讓下一代傳承自己琵琶技藝的使命感,趙聰說:「所有學藝術的人都經常說一句話,是不是這塊料——是不是有這個基因,是不是適合。也不是所有音樂家的孩子都適合搞藝術,他是不是這塊料,是天生的,他對音樂的敏感,他的性格,和他的身體機能,這些是天賜的。」 她說著,微笑漸濃,「好像小白還行。」
趙聰老師的女兒叫小白,現在十歲,「希望她開心地彈鋼琴,琵琶也彈一下,希望她做一個國際的音樂人,更有國際的音樂視角,掌握國際的音樂語言。鋼琴是樂器之王,表現力是最豐富的,所以先學這個,琵琶我也會讓她學習,她現在學得很快,因為技能是相通的。」作為母親的自豪感,那種溢於言表的笑容,有著天然的感染力。
趙聰的音樂世界仍在不斷書寫新的輝煌,但問起如果這輩子沒有成為琵琶演奏家,會選擇什麼職業,她還是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可能會選擇表演?我很容易進入一個情境或者一個空間內。除了做計程車司機不行,找不著路。」說到這裡,趙聰老師停頓了一秒,又給自己「補了一刀」:「這一點特別嚴重,出門就丟,以前在國家大劇院演出,只要出門就找不回來。」
2013年,國家大劇院
《指上天下》趙聰與中央民族樂團專場音樂會
趙聰師承孫樹林和李光華兩位老師,在琵琶世界裡,當屬「正宗」,聊起琵琶的流派與風格,也是如數家珍:「各大流派最後基本上有點被劉德海老師『一統天下』,變成『海派』了。當下的世界觀是融合的,從前大家出遠門不容易,地域性很明顯,從音樂上就可以明確展現地域性,從師學藝很難去太遠的地方。有地域才有流派,琵琶的各個派別都在上海,浦東派、汪派、崇明派等等,那片比較發達,有錢人彈琵琶,大官也彈琵琶。
我做過一個調查發現,歷代彈琵琶的名人,不是大官就是大商人。不像古箏分南派北派,琵琶主要還是在南方,在江南一帶,它的所謂派別更多的是一種風格,比如說崇明派比較精緻、小巧,汪派比較大氣,被稱為宮廷派,有幾首大的作品。因為琵琶界出現了一個靈魂人物,劉德海老師,他可以說是整個民樂界的靈魂人物,融合了各派老先生作品的風韻和現代作品風格,集合了古今各派所長,是集大成者。他的傑出和學生眾多,使得他的作品廣為流傳,很多古曲也就慢慢流失了各個派別的特殊韻味。現在年輕人大多數不太會彈那些傳統的作品,因為新鮮的適合這個時代的音樂一定是受大眾喜歡的,比如說流行音樂一定比古典音樂更受喜歡,一樣,它的受眾面是非常廣大的。當年劉德海的老師,林石城先生就擔心以後各個流派就都沒了。我跟汪派的李光祖老師上課的時候,他特別有意思——這一生我就要當留聲機,我就別的什麼都不幹,我就彈這十二首曲子,我就要把汪派的12首彈得地道地傳下去。
所以,在藝術的傳承過程中,每個人都有他的堅持,也都有他的功勞,這種價值是無形的。」
儘管受教於名師名門,趙聰卻不拘於傳統。她是琵琶演奏家裡的時髦人兒,幾乎是在全琵琶人還沒和電子、爵士玩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嘗試各類跨界融合,比如與實景演藝的融合,包括了在張藝謀導演的G20晚會上大放異彩的《春江花月夜》,比如與電子音樂的合作,從中央音樂學院畢業後她做了很多midi音樂與琵琶的流行作品,包括與林海、馬久越等人的合作,以及很多鋼琴協奏的流行小品。
2016年,中國杭州G20峰會
趙聰演奏《春江花月夜》
「當初走跨界融合之路,是因為性格使然,再加上李光華老師也確實特別支持。」趙聰回顧自己早些年的創新之舉,首先感謝了老師的開放態度,「性格裡喜歡創新,喜歡有意思的事,然後我做了以後,他也很支持。當時沒有人這樣子彈琵琶,太瘋狂了。那時候我就是想到什麼就去做了,不太在乎別人說什麼,也聽不見,無所謂。」
跨界之初,趙聰便將琵琶送上了國際化的徵途,她的作品集也廣受各類音樂發行渠道的青睞。「賣得比較好的是《聆聽中國》,環球出的。後來到了英國,只要說環球給你出過唱片,他們非常驚訝,那就是他們對音樂家的LEVEL的證明。其實那個時候心無旁騖,就一首一首做,也沒想著掙錢什麼的,沒有任何概念。就想著把琵琶演奏這一件事做好。」
而提及當下的音樂創新,她顯現出一位師者犀利的態度:「當下創新不夠,我經常鼓勵現在的學生,年輕的時候你有的是時間可以失敗,為什麼不去嘗試創新呢?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沒有任何屬於自己的東西,就墨守成規,永遠在彈老師教的東西……也就很難去談實現自己的理想了。年輕人,總還是要有理想的,對吧?」
學音樂的人千千萬,有理想的音樂人絕非少數,只是職業化的道路似乎也不是那麼好走。不過在趙聰看來,找藉口是沒有用的,還是要動手去做,要趁著年輕去嘗試各種各樣的可能,才有機會博取更多的機會。她覺得年輕就應該做自己,「想不開放不開,腦子裡只有我要當老師,我要進樂團,認為這才是職業化。其實這只是其中的一條路而已。現在已經是新媒體時代了,各種媒體非常發達的時候,個體的價值得到了無限放大的機會。比如李子柒,她本身夠優秀就是職業的,是可以以此為生的。」 這個時候她是一位充滿激情的老師,鼓勵年輕的音樂人開動腦筋,去創新,去擁有自己的作品,去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
近年來,趙聰的演奏作品多有回歸傳統協奏類,但在她看來,「現在並沒有說不創新,但是更多是在音樂本身創新,而不是在外在形式上的創新。外在形式的創新是因為當時那個年齡,憤青坐不住。年輕,要爆發,要表達。但成熟了以後,就更需要在音樂本身上深耕,進行內容創新。創新確實是一件很難的事,大家需要多學習多看。我是因為從小在吉林藝術學院,耳濡目染各種各樣的舞臺戲劇、武術等等,受了很多的啟發,而且父母都是搞藝術的,我也跟著接觸了很多西方的東西,工作以後出國也特別多,文化碰撞的時候,自然而然會有新的想法。如果你一直在琴房裡練那點已有的東西,不可能無中生有。青年人還是要多走多看多吸收各方面藝術門類的營養。」
正因為吸收了各門類藝術的營養,有了不拘於傳統和圈子的眼光和思想,得天獨厚的先天環境和步履不停的後天努力,成就了不一樣的趙聰。當前,業內關於趙聰作品的評論,往往離不開一句:「趙聰的音樂是有畫面感的。」在這點上,趙聰分享了自己的創作習慣:「我的創作確實是先有畫面,看見畫面後,用琴來表達,再把我彈的東西用樂曲寫下來,我跟職業作曲家是完全相反的。先採訪,看到畫面,找到感覺,想了一個故事,再用音樂記錄下來。總體來說就是,先有框架,再有表達。所有的人在跟我說我的音樂好有畫面感,我看到了什麼什麼,但其實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每個人看到的都是自己想像中的畫面。畢竟音樂是抽象的語言,只有當作曲家特別感動、內心被擊中的時候,才寫得出來好東西。近期我有幾個作品,比如《絲路飛天》,第一次嘗試去敦煌採風,不會完全按著感覺走,會先有個框架,再使用現代的節奏和現代的和聲,這樣才能跟世界音樂共鳴,一起共振,一起隨著音樂動起來。」
除了《絲路飛天》,趙聰近年來大作品不斷,可以說是爆發階段,同時也在音樂本身,不斷實踐著她的創新之路。受家鄉吉林省委宣傳部委約,她赴長白山採風,創作了極具東北音樂風格的琵琶協奏曲《福吉天長》,該曲在日本演出時全場轟動;其後,受上海浦東區委宣傳部之邀所寫的新作,她又是歷經了兩三年的創作時間才完成。用琵琶來表現一座現代城市,這更是從未有過的音樂創新之作。
於是,當問她現在離琵琶哪個門派最近的時候,她幾乎脫口而出:「現在完全沒有派,無極。」 但憶起汪派的從藝生涯,她又補充了幾句:「從小受孫樹林老師影響非常大。現代的音樂已經沒有什麼派了。所有的派都是對音樂的表達方式,你只是找到你自己的表達方式而已。」
如今的趙聰,不僅是當下最具創新力的青年琵琶演奏家,也是全國青聯常委文藝界別主任,中央國家機關青聯副主席,作為中央民族樂團團長,趙聰兼顧著行政工作和藝術創作,遊走於各大藝術講堂與大劇院舞臺,成為了觀眾們喜聞樂見的「音樂外交官」,她肩上的責任越來越重,對青年後輩們自然也充滿了期待:
「我們確實趕上了一個好時候,現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力跟以前不一樣了,越來越受大家的喜愛和重視了。我們以前出國演奏,大家的欣賞,多少帶著獵奇的眼光;但現在,很多大型樂團和音樂節都會邀請我們去表演,我們在節目的設計上也有了非常多的變化,希望它具有更加適合國際傳播的語彙,會講故事,故事會帶著大家走進抽象的音樂世界裡去聆聽。當然,我們也要繼續繼承傳統,沒有傳統怎麼創新呢?沒有傳統那是無中生有,無本之木。劉德海老師就是學遍了所有門派之後才有自己的創新。年輕人也不能忘了傳統,光想著我要創新。」
「比角色更鮮活的是人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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