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陳尚君
導讀、摘編|秦無憲
白居易的《長恨歌》早已被譽為千古絕唱,成為了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元素,也成為了中國現實批判的重要素材,甚至成為了中國人表達愛情的日常話語:戀愛時發誓會借用「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分手時表達愛恨可以挪用「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回眸一笑百媚生」,「從此君王不早朝」,最終落得個「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只能期待著「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畢竟在「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共同發過山盟海誓:「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唐玄宗的荒政亂國,楊玉環的恃寵而驕,愛江山更愛美人的纏綿悱惻,成為了中國人的文化記憶。
然而,就像白居易在寫這首長詩之前,朋友所說的那樣:「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於世。」如果沒有白居易的《長恨歌》,這段曲折離奇、生死不隔的愛情故事很有可能就在歷史的塵煙中銷聲匿跡。也正如白居易的朋友在《長恨歌傳》中寫到的那樣,如果沒有白居易的《長恨歌》,這段愛情故事只能在史書的字行中去尋找;如今有了白居易的《長恨歌》,從此就靠它來千古流傳了。長詩橫空出世便成了家喻戶曉的爭誦名篇,更是成為了唐代文化精神的象徵。
復旦大學教授陳尚君說:「白居易的詩歌在九世紀傳入日本,影響巨大,遠超李白與杜甫,甚至遠超白居易在中國的影響。」翻譯過日本名著《源氏物語》的臺灣著名學者林文月也說:「也許沒有《長恨歌》就沒有日本偉大的《源氏物語》。」《源氏物語》便受到《長恨歌》的影響,開卷就引用了《長恨歌》、《長恨歌傳》中的語句,把桐壺天皇對桐壺更衣的寵幸比作唐玄宗與楊貴妃的關係。由此可見,《長恨歌》影響的是整個東亞的文化記憶。
不僅如此,在17世紀40年代,日本狩野派著名畫師狩野山雪發現,日本存在著很多關於《源氏物語》的繪畫作品,作為靈感來源的《長恨歌》,儘管中日畫家都有不少相關的繪畫作品,但都是截取某個片段而繪製,幾乎沒有完整表現《長恨歌》的繪畫作品。於是,他創作了長達20多米的巨幅畫卷,始於「楊家有女初長成」,終於「此恨綿綿無絕期」,呈現了春寒賜浴、安史之亂、馬嵬坡事變、道士尋芳魂等故事細節,用畫筆將整個故事繪製成《長恨歌圖》。
201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得知了這幅畫作的存在,第一時間聯繫了館藏方愛爾蘭切斯特貝蒂圖書館,計劃在國內出版。為此,特別邀請曾兩次獲得德國「世界最美的書」獎、九次中國「最美的書」獎的知名書籍設計師潘焰榮操刀,運用絲網印刷、燙金等多種特殊工藝,以一函兩冊上下卷的古典經折裝形式,耗時大半年製作出版了頗具收藏價值的《長恨歌圖》。
復旦大學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中心主任陳尚君教授,被稱為學術界的「大唐神探」,上海古籍出版社特邀他為《長恨歌圖》做文史解讀。陳尚君結合白居易原詩,不僅解讀了詩歌故事,還對詩歌中的名物制度進行了文史箋注,並根據原詩所呈現的歷史想像,對狩野山雪繪畫特色進行了生動的解讀。在《長恨歌圖》的折頁裝幀上,上半部是高清原畫;下半部則以左右對照的方式,將詩歌原文及解讀按豎排呈現,詩歌原文採用少見的「專金」印刷。這種裝幀形式,將繪畫、詩歌和解讀合三為一,讓讀者可以同時賞畫、品詩、讀史。下文是陳尚君專門為《長恨歌圖》而作的解題文章。
《長恨歌圖》,[日]狩野山雪 繪,陳尚君解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5月版。
狩野山雪《長恨歌圖》解題
《長恨歌圖》是日本江戶初期著名畫師狩野山雪的作品,今藏愛爾蘭切斯特貝蒂圖書館(Chester Beatty Library)。該繪卷曾長期在該圖書館中國藝術品保管室存放,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方被日本學者內田良子發現。另據該書中文版編輯見告,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藝術史系教授馬嘯鴻與哥倫比亞藝術史系教授馬修·邁克勒維已就本繪卷出版專著。
狩野山雪(1590-1651),本姓秦氏,名光家,小名彥三,日本九州肥前國(今佐賀、長崎一帶)人。少年時父亡,他的繪畫才能受到當時主流畫派狩野派第六代傳人狩野山樂(光賴)的重視,以婿養子入贅狩野家。山雪自號蛇足軒、桃源子、松柏山人。六十歲時,因與山樂次子的金錢糾紛下獄,雖得出獄,卻備受折磨,兩年後去世,墓在京都泉湧寺。山雪除工佛畫外,於屏風畫、群仙圖、宮院圖、人物畫、牛馬禽鳥畫亦稱擅場。這些多方面的才能,在《長恨歌圖》中得到了充分應用和展示。
狩野派在繪畫題材和用墨技巧上,深受中國宋元繪畫的影響,表達方式又具日本繪風之風格粗獷、線條明快,富有裝飾性,更適合宅邸深院的居住環境與裝飾要求。狩野山樂尤其擅長巨幅裝飾構圖,常在金底上塗以粗體的線條與鮮明的色彩,為許多寺院、城堡和皇宮畫過內部裝飾用的屏風畫和隔扇畫。狩野派的這些特點,在山雪的《長恨歌圖》中,得到了充分吸取和發揮。
《長恨歌圖》根據白居易《長恨歌》繪製而成,《長恨歌》的兩位主人公唐明皇李隆基與楊貴妃楊玉環是歷史上的真實人物。李隆基是唐睿宗李旦第三子,二十六歲助父親發動政變,兩年後即皇帝位。在位四十四年,開創唐王朝的鼎盛時期。安史之亂爆發,逃到蜀中,讓位兒子李亨,自為太上皇,史稱玄宗明皇帝。玄宗在開元十七年(729)元獻皇后楊氏卒後,歷二十六年皆不立皇后,初寵武惠妃,後寵楊貴妃。
楊貴妃,小名玉環,蒲州永樂(今山西永濟)人,蜀州司戶參軍楊玄琰女。玉環早孤,養於叔父河南府士曹楊玄璬家,十六歲冊為壽王李瑁妃。不久以為玄宗母竇後追福的名義,度為女道士,號太真。旋入禁中,因善歌舞,曉音律,得玄宗寵幸,二十七歲冊為貴妃。安史亂起,玄宗迫於侍衛軍之進逼,將她賜死於馬嵬驛,時年三十八歲。楊貴妃榮寵之時,她的堂兄楊國忠為宰相,姐妹封國夫人,一時氣焰薰灼,政事崩壞,李白、杜甫都有詩加以譏諷。對於她的死,杜甫更以「誅褒妲」(《北徵》)來形容,認為國家因此方得以走向中興。這是歷史的真實情況。
馬嵬事變發生半個世紀後,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發生重大轉折。元和元年(806)冬十二月,詩人白居易以校書郎出任長安南郊盩厔縣尉,與友人陳鴻、王質夫同遊仙遊寺,共話明皇與貴妃的往事,聽到許多秘聞。據今人研究,除史家所載二人事實外,他們還聽到了從青城山傳出的道士為明皇尋覓貴妃芳魂的故事。王質夫建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於世。樂天深於詩、多於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也就是說君王與貴妃生死不隔的相愛故事,如果沒有絕代才子加以渲染髮揮,可能就會湮沒無聞,白居易深於詩而富於情,應作長歌加以表彰。這是白居易寫《長恨歌》之緣起。
白居易真是絕代英才,對李、楊二人的故事稍作取捨,沒有迴避基本的故事情節,以華麗的文辭、世俗的情趣與超越塵世的情懷,寫出這段皇帝與貴妃曲折離奇、生死不隔的愛情故事。歌一行世,就轟動天下,白居易自作《與元九書》曾不無得意地說到連娼妓都曾誇耀:「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所到之處,都有人指著他說:「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他去世時,唐宣宗悼詩也有「童子解吟《長恨曲》」之句。後世更成為家喻戶曉的名篇,甚至有人認為唐詩中若舉一首詩代表唐代的文化精神,這首詩必然就是《長恨歌》。
今人對《長恨歌》主題,雖有歌頌說、諷喻說,乃至歌頌與諷刺二重說的種種見解,最準確的概括還是白居易本人所說之「一篇《長恨》有風情」(《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即《長恨歌》是一首表達男女情愛的風情詩,是按世俗人情、民間趣味書寫的長歌。白居易生活在唐代,對宮內生活和制度並不熟悉,如陳寅恪曾質疑歌中所述宮內點燈不合制度,而長生殿為驪山上玄宗為母親追福的祭殿,也斷非男女約會之所。確定此歌僅為風情詩而非述史實,對此就不必一一計較了。後世據此歌敷衍為雜劇《梧桐雨》、戲文《長生殿》,也都從這層意義上展開。
白居易的詩歌在九世紀傳入日本,影響巨大,遠超李白與杜甫,甚至遠超白居易在中國的影響。日本學者曾分析,不僅因為白居易的詩清曉明白而易學,更在於白居易的人生態度、生活感悟以及精神追求,甚至「什麼時候都很忠實於自己的慾念」(下定雅弘語),皆與平安時期日本士人的文化精神相契合。
在狩野山雪以前,中日畫師皆曾多次以圖畫表現此《長恨歌》故事,多數僅是截取其中一個或幾個特定畫面,要以長卷界畫的方式完整地敘述此一故事,確實富有挑戰性。可以理解的是,用文字敘述的故事,許多內容實在無法用畫面來表達,而狩野派的繪畫特點又是追求富麗莊肅的工筆裝飾畫,不能落入世俗敘事畫或近代連環畫的俗套。山雪的藝術追求,在此套繪卷中得到了充分展示。如果具體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他對白居易的詩意有很多自己獨到的理解和刻意的增刪。
《長恨歌》從「楊家有女初長成」直接跳到「一朝選在君王側」,迴避了楊玉環初為壽王妃及度為女道士一段,為二人情愛之真誠鋪墊,繪卷也一樣,這點可以理解。寫玉環入宮後之受寵,用春寒賜浴、暖帳春宵、承歡專夜等細節來描述,是全詩中最俗豔的部分,雖為民間所樂誦,但以畫面直接加以描寫,難免落入惡俗。繪卷選取了兩個畫面:「春寒賜浴」一段,貴妃將入浴,侍兒旁扶,明皇前引,眾女官在準備衣物及香料、茶飲等物品。明皇回眸眷顧,愛意自然流露。「芙蓉帳暖」一段,則畫二人共處華麗暖閣,貴妃仔細點茶,明皇深情凝視,將二人情愫淡淡傳出。歷史上的明皇與貴妃年齡相差約三十五歲,畫卷忽略這一點,也與《長恨歌》精神一致。
「承歡侍宴」一段,則借用唐人筆記《松窗雜錄》中敘明皇在宮中賞牡丹,有「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的感嘆,乃請李白賦《清平調》新詞,將李白詩意借畫卷傳出。此後兩段,先寫貴妃在通往內室的小橋上顧眄徘徊,內室宮女將要關上絳帳,寫出「金屋妝成」「玉樓宴罷」的意思,給觀者以遐想。其後寫貴妃歌舞初罷,明皇舉手稱讚,與後段驪宮高處的歌舞相對成趣。貴妃最著名的歌舞當然是《霓裳羽衣舞》,兩段以舞后與舞中來表現,是恰當的。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一段,寓譏諷於稱讚,可以看到白居易雖然歌頌二人的愛情,但並沒有放棄詩歌諷喻時事之責任。只是要用畫面來表達此一內容,則委實不易。繪卷以同一畫面中的幾處細節來加以表現。
再次回到楊府,氣象迥異於前,宮室更為奢華,來往官員及送禮晉謁者絡繹道途,楊家則忙於應酬。楊府門口舉著宮扇,父老恭敬行禮,趨謁人群排起長隊,寫出其家人封爵晉官,門樹棨戟,門戶光彩,於斯可見。遠方可見快馬馱貨到達,幾群壯漢與群馬憩息林間,將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場面畫出,是貴妃驕奢生活的典型事件。庭院深處,宮扇旁的貴妃在指點事情,點出一切奢華的原因所在。
安史亂起,畫風遽變。日本繪畫本來就喜歡展示獷狠慘烈的內容,如鬼蜮、惡魔、野火、殺戮,皆為狩野派與山雪所擅場,故這一段雖與前後的畫風華麗平和有別,與中國畫風也有根本之不同。馬嵬事變,繪卷用明皇出行、明皇駐驛、軍隊譁變、貴妃蒙難幾段來加以表達。上卷以貴妃之死作結,寫禁軍環繞,怒目以視,貴妃一席踞地,楚楚哀怨,旁有武將作拔劍欲揮之狀。中間一武將手中拿一段繩索,寓指貴妃將死於繩絞之下,與唐人有關貴妃之死的主流記載相合。畫師選取貴妃將死前的一段場景,很具畫面的視覺衝擊力。
繪卷下卷寫貴妃死後,明皇入蜀及迴鑾京城,都無法排遣對貴妃的思念。臨邛道士有異術,替他上天入地尋覓貴妃蹤跡,最終在海上仙山見到。貴妃出示當年信物,且回憶往事,舉出兩人七夕長生殿誓詞為證。《長恨歌》以上故事為眾人所熟悉。畫師的表現,有幾點應特別提到。
對明皇入蜀,用遠山、近柳,山石之時斷時續,行進隊伍之首尾不接,寫出棧道天險之道途艱難。雖然中國繪畫中也不乏類似的表達,山雪的這一段仍然可以看到他技法的嫻熟。明皇在蜀中的思念,以群山環抱中的草廬和閒宮寫居室之簡陋,與前之奢華比襯,也是一種敘述。寫迴鑾途中重經馬嵬,中心人物是一位指點遺蹟的小吏,所有人眼光都隨他而情感起伏。明皇在車輿中掩袖欲哭,痛苦無限。沒有將他畫在畫面中心,更顯他的孤悽落寞。寫明皇重回舊宮的兩節,都可以與前卷貴妃尚在時的畫面比看,所謂花開依舊,亭臺仍在,但佳人已杳,長夜難熬,悽涼霜冷,入夢無痕,用明皇獨對宮人與挑盡孤燈的特定場景來表現。臨邛道士的登場,從他與明皇的約談開始,然後寫他馭雲氣而行天外,入深海而探九泉,最後看到遙遠的海上三山。此段道士的身形不斷縮小,反襯上天入地之廣闊無垠。很難表現的「上窮碧落下黃泉」,繪師展開廣闊的留白,作了如此出人意表的表現,不能不令人擊節稱嘆。
《長恨歌》的最後一節,將全詩升華到愛情亙古不變、生死難隔的高度,也是這首詩的精華所在。對此,畫師顯然作過認真的思考,即如果借貴妃之口,將當年之山盟海誓作具象之表現,必然打破整個畫卷之基本平衡,突破畫師的審美追求。畫師僅描寫了道士扣扉、貴妃接談、授鈿合金釵、殷勤送別四段,從中我們可以讀出道士之幫助來意,貴妃之自證身份,以當年信物回贈之莊重嚴肅,以及道士將行,貴妃殷殷道別之珍重達意。白居易要表達的,其實畫面都包含了,對熟悉《長恨歌》和明皇、貴妃故事的讀者來說,僅此已經完全夠了。
《長恨歌圖》所展現的,是日本繪師所理解的唐風,其中服飾、宮殿、陳設、樂舞未必皆符合唐制,必有畫師理解偏頗的成分。但就全捲來說,以近三十幅長短不一的畫面,完整展現唐明皇與楊貴妃所經歷的曲折故事,將《長恨歌》華豔風情的男女情愛事實,生動立體地傳達出來。
日本繪畫既深受中國繪畫的影響,又一直希望建立自己獨立的風格。就本繪卷言,基本風格應屬於重彩工筆畫,但又帶有日本裝飾畫的鮮明特色。繪卷涉及的內容基本包括了中日傳統繪畫的所有要素,如亭臺樓閣、人物花草、山石雲水、樂舞宴會等等,畫師技藝全面,技法嫻熟,一切都能良好駕馭。特別是繪卷中出現最多的居處樓臺,高低遠近的透視關係掌握得非常好,海上仙山部分從正面與側面畫同一座宮殿,比例與透視都把握得非常準確。
整個畫卷以灰褐色為基調,將紅、綠、藍、橙等各種豔麗色彩,用得極盡能事又層次分明,極度張揚而又能呈現情感變化,可見繪師功力之不平凡。
導讀、摘編丨秦無憲
作者丨陳尚君
編輯丨張婷
校對丨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