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馬定祥大師的京劇緣潘連貴
潘連貴老師簡介 錢幣泰鬥馬定祥先生弟子之一,早年曾供職於中國人民銀行上海分行金融研究處,任《上海金融年鑑》副主編,師從馬老後專門研究中國金融史和中國貨幣史,出版學術專著《中國古近代金融史》,出版學術專著《中國古近代金融史》《中國學術名著提要之經濟卷》《錢幣學綱要》《中國十銀行家》《上海金融志》,發表過學術專題論文近百篇,現己退休。
自左至右:潘連貴(身後徐曉嶽,徐淵老師弟子)、徐淵、餘榴梁、朱卓鵬、陳福耕、殷國清、常光耀
好長時間了,傳德兄要我寫一篇關於馬老與京劇的稿子,這對於我來說,確實是一個難題,但又盛情難卻。可是越是想到要寫,越是遲遲不敢動筆,因為馬老在京劇藝術上有很深的造詣,不是三言兩語的一篇短文能講清楚的。今年是馬定祥老是誕辰一百周年(註:本文為2016年撰寫),我僅把自己有限的認識寫了出來,以表示對馬老深久的紀念。拙文若有錯誤不實之處,懇請傳德兄批評指正。
《馬定祥百年誕辰紀念集》(上海科技文獻出版社出版)一書中的馬定祥先生照片
20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在讀高中的時候,鬼使神差似地迷上了京劇,並且花了幾年得時間自學京胡,學到了不少京劇知識,也能演奏和演唱一些傳統戲。1963年,我糊裡糊塗考進上海財經學院讀書,開始對中國貨幣史產生了濃厚興趣。大約是1964年秋,我到廣東路文物商店去觀賞古錢幣,接待我的是一位年富力強、熱情周到,書生模樣的中年人,他就是後來被尊崇為錢幣學大師的馬定祥先生(為了行文方便,下面均稱「馬老」)。
馬定祥門生潘連貴
我那時幾乎每周日都要到文物商店去逛一次,我們不久就很熟悉了。好像是在冬天,中國京劇團來滬演出《紅燈記》,角色很齊整,由錢浩梁(後改名浩亮)演李玉和,高玉倩演李奶奶,劉長瑜演李鐵梅,武丑谷春章演磨刀人,著名花臉演員袁世海出演反派鳩山,這個陣勢老中青三結合,強強聯手。這對當時演出現代劇的劇組來說,已經是一種很高的檔次了。因此,人民大舞臺車水馬龍,一票難求,大有「滿城爭說紅燈記」的盛況。有一次,我到文物商店,寒暄幾句後,馬老突然問:「最近,《紅燈記》你看過嗎?」我說:「還沒有,但我看過電視的實況轉播,演得好。」馬老聽我說後接著說:「錢浩梁唱得真好,音質醇厚,高低自如,而且形象威武,很有氣勢,」我說:「是啊,前些年他剛作為中國戲曲學校實驗京劇團主角之一來滬演出《界碑關》,是一個不可多得得楊(小樓)派武生,沒想到唱工也如此精湛,真是文武全才呢。」這次見面後,我和馬老之間縮短了距離,漫談京劇已成為一個不可缺少的插曲。
《紅燈記》劇照,錢浩梁(後改名浩亮)演李玉和
中國京劇團再度來滬演出《紅燈記》時,對全劇的唱詞和唱腔作了一些改動。例如,在「痛說革命家史」一場中,李奶奶原來唱「鬧工潮你親爹娘慘死在魔掌,李玉和為革命東躲西藏,」「東躲西藏」被改作「東奔西忙」。當時我認為,劇本文字應該精益求精,這四個字的修改似乎不妥,因為過去在白區搞革命的同志是進行隱蔽鬥爭,隨時都冒著生命危險,哪能不「東躲西藏」呢?「東奔西忙」雖然形容工作繁忙,但體現不出地下鬥爭的殘酷性和艱苦性。我曾把這個想法告訴馬老,他點點頭,表示有同感。然而,好景不長,「文化大革命」的風暴突如其來,我們之間的交往被迫中斷了。
馬定祥和他的弟子們 選自《馬定祥百年誕辰紀念集》(上海科技文獻出版社出版)
直到八十年代初,餘榴樑和徐淵兩位師兄在上海油印《泉幣之友》,進行錢幣知識普及和學術研究,弘揚幾千年中華貨幣文化。由此,我與馬老重新取得聯繫,他已在上海博物館退休了。記得那天我興匆匆地趕到重慶中路馬府萬拓樓去,久違的馬老很高興,但看上去增添了不少滄桑感,容顏也憔悴了,已不復當年模樣,令人感慨萬分。
馬老與北京泉家方子才合作的京劇「蘇三起解」,蘇三為馬老所飾,方扮崇公道。資料提供:馬傳德
馬老反串小生周瑜 資料提供:馬傳德
在與馬老交往的日子裡,向他學習錢幣學當然是主要的任務,但閒聊京劇總是繞不開的話題。他經常提到的人物是周信芳與黃桂秋。一是海派京劇的代表人物周信芳,被人敬稱為麒老牌的,過去的麒派在上海灘極其風行,真是大名鼎鼎,路人皆知。二是江南名旦黃桂秋,嗓音甜美,唱作俱佳,創造了青衣中的「黃派」。由於京劇的旦角人才,四大名旦有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雲,還有小翠花(於連泉)、芙蓉章(趙桐姍)等人身懷絕技,表演超群,稍晚的四小名旦李世芳、張君秋、毛世來、宋德珠也脫穎而出,各有風採,故黃桂秋一向不走運,50年代又戴上「右派」帽子,更是被稱為「四大黴旦」之首。黃桂秋雖然運交華蓋,但他戲唱得好,風度翩翩,自然擁有一批忠誠的戲迷。馬老酷愛京劇,慧眼識人,對黃派藝術極為欣賞,可謂是一個粉絲。餘生也晚,60年代初只在中國大戲院看過黃桂秋的《春秋配》、《別宮祭江》和《玉堂春》,這些都是黃派的經典劇目,在記憶中 也不過是七八成座。奇怪的是,我記得每次晚上劇目結束後,黃桂秋總是穿著戲裝走到臺下,與觀眾熱情握手,感謝戲迷的光臨。這個場景至今歷歷在目,令人感慨。
黃桂秋先生《別宮祭江》劇照
許多年後,我因參加一次會議,偶然地聽到馬老與京劇的一件離奇的軼事。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文革"初期,上海有兩個京劇大師倒黴了。一個是周信芳,上海京劇院院長,一個就是「黴旦」黃桂秋。在批判吳晗編劇、馬連良主演的《海瑞罷官》的運動中,周信芳因編演過《海瑞上疏》,成為上海受到公開點名批判首當其衝的人物。
馬老扮京劇甘露寺的喬玄,資料提供:馬傳德
四人幫中的狗頭軍師張春橋惡狠狠地說:「對周信芳,不槍斃就是寬大處理的了。」1968年11月,周信芳即被當作反革命關進監獄(後於1975年3月含冤去世),不僅周信芳本人,連他的家人都受到株連,所受的摧殘是極其慘重的。對於兩位藝術家的遭遇,馬老等心急如焚,儘管他在動亂中也處境不好,卻仍想方設法打聽音信,終於有消息說,周信芳的性質太嚴重,是上面定下來的,非打到不可,沒有辦法挽救的。黃桂秋雖然是右派,但是個「死老虎」,尚算不上這次造反派嚴厲打擊的重點對象。為此,馬老等人認為先把黃桂秋的命保住再說。於是通過一個朋友陳醫生的關係,將黃桂秋以養病為由,緊急送到部隊醫院保護起來,終於轉危為安,也算是九死一生了。人間自有真情在。實際上,馬老已大大超越「粉絲」了,只有對黃桂秋藝術愛得深沉又視為知己的忠實觀眾,才能有如此難能可貴的共情與共鳴,而休戚與共的救援行動又體現了智能和情感。
馬老與梅葆玖先生的通信信件資料 顧欣提供
馬老對這次見義勇為,一向謙虛謹慎,秘而不宣,可見他是一個正義品質的大丈夫,令人欽佩。
我曾親聆馬老與行家談戲。大概是20世紀八十年代,錢幣大收藏家王希賢之子王元芳從北京來滬拜望馬老,我正好也在場,開始以為他是向馬老討教錢幣方面的事情的。不料,他們並未談及錢幣,而全部話題都是關於京劇老生馬(連良)派的故事。據說王元芳是奚嘯伯的關門弟子,馬派唱得惟妙惟肖,能以假亂真,在繼承和發揚馬派藝術上有所貢獻。
那天,聆聽馬老與王元芳的論戲,宛然是一種享受,只見他們談笑風生,相得甚歡,時而低吟,時而淺唱,我只是旁聽而已。馬老說,馬連良流派的形成博取眾長,特點是瀟灑儒雅,書卷氣十足,而且馬派重視說白和做工,藝術成就比較全面,這與麒派有異曲同工之處。所以,馬連良能居四大老生(馬連良、譚富英、楊寶森、奚嘯伯)之首,又與周信芳並稱「南麒北馬」。我對馬派沒有發言權,在外行面前似乎可以冒充內行,但在內行面前則是外行。這次聽了馬老關於馬派藝術的高論,使我茅塞頓開,大受教益。
馬老最愛聽楊寶森的戲,說有味道。有次電臺播放楊寶森演唱、楊寶忠伴奏的《文昭關》錄音,在「一輪明月照窗前」那首美妙的二黃慢板的聲腔中,伴隨楊寶森膾炙人口的唱段,馬老竟然一直輕輕地哼著,雙眼微閉,直至一曲唱罷,連說:「過癮,過癮」。雖然社會上唱楊派的人很多,並有「十生九楊」之說,但馬老仍對楊派缺乏一個出類拔萃的傳人而感到可惜。他認為,上海的楊派演員,汪正華(原上海戲劇學校正字科畢業,上海京劇院著名楊派老生)的水平還是可以的,至少是唱得像,其他人則缺少楊派的韻味。
馬老對京劇風格卓異得各種流派,始終秉持開放的態度,無論是京派還是海派,他都喜歡,對一些著名的老生和青衣,時常有出人意料的中肯評價,正如他在錢幣研究領域是全才一樣,在京劇愛好和研究方面同樣是全才,絲毫沒有門戶之見,而去不恰當地貶低別人喜愛的流派,馬老說,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各種藝術流派共同繁榮發展,這就是振興京劇的正道。
馬定祥先生浙江省杭州市人,生於1916年11月1日,仙逝於1991年3月15日。字聊元,別名蓮初,號吉齋,又稱萬拓樓主,是當代中國著名錢幣學家,中國錢幣學社創始人之一,曾任浙江省博物館顧問、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上海市錢幣學會名譽理事、《中國錢幣大辭典》元明清篇主編、美國《珍藏》及《愛華金訊》錢幣雜誌首席顧問。出版過《太平天國錢幣》專著,批註了《歷代古錢圖說》,並編著了《萬拓樓錢幣叢書》等錢幣類書籍。他畢生從事錢幣的集藏、堅定和研究,久負盛名,蜚聲海內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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