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沒有人和我類似,覺得舒淇和江湖俠女多少有點淵源。簡而言之,她創造了一個新「女俠」形象的敘事群。
和慣常認識下或古怪精靈仗劍直言、或豪氣幹雲不輸鬚眉的女子並不相同,舒淇的俠客更像一個被無辜拋入江湖的飄零人,裹挾著內心靜謐的山高水長,格格不入地認真對待著俗世的牽絲攀藤。
一個人即是一段長鏡頭,於無聲的質樸中賁張出整幅江湖枯草焦風的悽惻。
舒淇《風塵三俠紅拂女》
有一部老電視劇《風塵三俠之紅拂女》,給我印象蠻深。這部十多年前的古裝戲,還記錄著青澀的霍建華和一貫郎心如鐵的江華。舒淇飾演的紅拂在情竇初開時喜歡上了師父獨孤城,這段情感饒有積澱。獨孤早年滅門紅拂全家,救下她,撫育她長大,教她習武,在接受了對方的示愛之後轉而將其送給了效忠的主上。
記得有一集紅拂向李靖描述自己的生存,「從小培養殺人,不需要快樂……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不適合在一起,不適合做朋友,甚至不適合一起吃頓飯。」戲裡一邊雕琢她對殺戮的厭倦,一邊投下嚴酷的好奇,即除了殺戮,一無所長的紅拂還會有什麼新開始。
紅拂會喜歡獨孤城,很可能是由於她沒有第二種生活方式可以依賴。她是徒具俠女遺魂的普通人,李靖不過是恰好施出了第二雙援手,得以使她恍惚半刻做一回局外人,可以批註人生,可以形容獨孤城「冷酷無情的表情背後,其實是一個傷心欲絕的可憐人」,理解到別人和闡述回自己其實差不了太多。
舒淇《刺客聶隱娘》
2015年《刺客聶隱娘》上線,我去看了首映場,依然覺得很精彩。舒淇總有嫻熟的演技,將內化的散澹、孤靜完全傾注進有典有故的古代人身上,重新賦形女子漂浪江湖的愁緒和委屈。
電影中有個精緻的生僻詞,叫「屈叛」。隱娘的不自由為上一代人親手鑄成,十三年後,前人又一次用「叛」之一字表明了一段權衡對一個女童的傷害,他們是知道了代價卻也不得不照舊奉行,內心懺悔地歷歷在目。原本木然的那個俠女突然掩面而泣。一瞬間,她就徹底自由了,自由到不能再將不公任性卸責給任何人,自由到擔負命運成了一件不可借力的事。
隱娘的前半生,受師傅驅使執行暗殺,被家人忌憚來去無形,青梅竹馬的表兄一方藩主,對她草木皆兵,絕念斷義。她是個傳說中的高人,四方圍著她的目光炯炯有神,實則避之不及。她也不再能追溯原委了。
鏡頭下單薄的隱娘貌似始終對「將我排除在外」這件事表現的心不在焉,她攏括孤獨,月點波心,一遍遍淬鍊不能回頭的瀚海波瀾。靜態無聲,是永沒有倒計時的歷練,人活著其實不需要太多的表情。
舒淇《刺客聶隱娘》
故事反覆敘述著一個隱喻,「青鸞懸鏡照之,見影悲鳴,對鏡舞終宵而亡」,對鏡自舞,好似是聶隱娘的,也可以是侯孝賢半生馳騁藝術界的五感交雜。沒有誰能擔保仍沉浸在油畫質感中的候導在更迭的新影像技術前不曾有過一刻深重的憂慮,他盤桓在古路,和造不了夢的時代相依。整個故事浪漫的異常傷感。
事實上,侯孝賢為舒淇塑造每一個角色時都在強調異化,他捕捉到了舒淇身上某種出神的氣質。她似乎不願意主動去呈現什麼,與主流審美貌合神離,有點孤高也可以是不自量力的頑強,下一秒會潰散也可能豁然開朗。這種天然的動物性成為了侯導抒情的載體,在不斷升華的藝術處理下,舒淇這個名字甚至有時可以替換掉那些象徵著性感與蒙昧的符號人物。
今年8月20日,臺灣基隆中山陸橋傳出拆除的消息,吸引不少青年趕去作最後的合照。這座橋成就了舒淇在《千禧曼波》中長達兩分多鐘的脫俗表演,這座橋至此留下了「走過就能擁有舒淇氣質」的傳言。
舒淇《千禧曼波》
2000年上映的《千禧曼波》是舒淇在文藝界的成名作,彼時舒淇還沒有屬於自己獨特的武俠形象,所演繹的已經是正常秩序觀看下的異類。她扮演的臺北女孩Vicky形如社會荒僻角落裡肆意傳染的病毒,具有粗糙的攻擊力,在夜晚、地下Disco流淌,揮霍著令人羨豔的青春活力。
她的男友豪豪神經質、敏感、不能獨立、恐懼喪失,Vicky是他情緒崩潰的最後一道防線。可Vicky離開了,逃離在基隆的夢幻長廊上,沒有方向,重心失衡,心裡呢喃一段臺詞,存款還有50萬,50萬花完了,就分手吧。
最荒唐的年紀裡,她已經放棄了追求夢幻的戀人,從一個前途未卜的男人逃向另一個亡命天涯的浪蕩子,從一個深淵跳進另一個陷阱,以錢作為情感的保質期。很多人因此覺得舒淇既迷離又灑脫。她調和物質與精神,不執著一方,也不為另一方辯護,飄忽不定使人生充盈著理想化的賭博樂趣。
早些年舒淇上《康熙》宣傳《非誠勿擾2》時,蔡康永為她預備下了一些很符合她的問題,譬如你會不會覺得結婚是個錯誤,你期待怎麼試婚,如果對方不喜歡你拋頭露面的工作,你覺得可以接受嗎。大眾或影迷很中意舒淇的先鋒,然而舒淇自己一向對「愛情」「婚姻」的真意三緘其口。
拍《玻璃之城》時,她和黎明鬧緋聞,轟轟烈烈,結果卻是中年的港生和韻文,走不到頭。《最好的時光》裡,她和張震彼此愛慕,談了三段書信時代的戀情,有生機又挺脆弱。戲外她公開投聲,如果35歲還單身,我會和張震結婚。後來張震結婚了。
舒淇《最好的時光》
有時候,女人對待遺憾和對待青春一樣,嘴裡說著隨緣,心中抑制不下較勁兒。「你還不是娶了別人」,她非要對張震這麼說。說真的,這樣的舒淇算不上灑脫,但內心不清不楚又要全力說服放下的劇烈糾葛還是有女性才能會意的迷人之處。
我有個朋友曾經收集了很多舒淇的醒世名言,「我會把過去脫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來」,「承諾就像放屁,當時驚天動地,過后蒼白無力」,「有些話不可信的,有點像交男友那樣,該換就換」……幾十年的沉沉浮浮,她確實很辛苦,很負氣,很當得起如今的加冕。也許喜歡她的女孩子們看到的不是她的通脫,而是一句一句利齒後的解脫。
一次又一次,舒淇展示了對「上癮」這件事具體的分辨力,在快樂時頗天真,在燭涼酒盡的前兆裡又頗世故。她和我們一樣,是遙體著風花雪月,又畏懼原罪般怯弱的矛盾體。與其說她是堅強的,不如說她是渴望堅強的;與其說她還有相信,不如說她在克服著橫陳的不相信。她知道的不會比我們更多,然不得不說,她迅速離題的竅門還是比許多女生掌握得好。
我不是舒淇粉。為了寫一寫她,我還是特地去看了一部2015年她主演的都會電影《剩者為王》。在度過了鬆弛的文藝歲月後,我開始覺得商業片裡的一些誇張的附實也不是那麼面目可憎。
舒淇《勝者為王》
父親衰老,孤身一人,前途多舛,本來就是成年人時時刻刻都在面對的危機,從意識到的那一刻就不再躲得了,倒是片中舒淇父親說的一番話在歷劫之後聽聽會有點微弱的感動:
「她不應該為父母結婚,不應該到外面聽到什麼風言風語,聽多了就想結婚。她應該想著跟自己喜歡的人白頭偕老的結婚,昂首挺胸的,特別硬氣的,憧憬的,好像贏了一樣,有一天帶著男方,出現在我面前,指著他跟我說,爸,我找到了,就這個人,我非他不嫁。」
哎呦,別盡信舒淇演過的、說過的、經過的那些冷峻,至少在拍片時還有一個以「爸爸」命名的人為著她這麼說,至少在身心俱疲時還有一個長輩形態的人相隔千裡對我們這麼說,誰又能說片刻的移情不是種解除掙扎的實用竅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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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小姐:對高跟鞋情感複雜,它既是女性情趣的審美,又是女性意志的檢閱。或許每一位踩著高跟鞋儀態萬千的姑娘背後都經歷過一場身體的磨合與試煉,沒有那點適履的苦哪來氣質裡撲朔的甜。劍及屨及或竹杖芒鞋,人生的抉擇也無非兩者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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