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現實遮住了我們的眼睛;舞臺上,我們屢屢被荒誕刺痛或照亮靈魂。香港話劇團的《最後晚餐》,全無劇場「腔調」,是一部「落地」、「接地氣」到了幾乎再現日常生活之瑣碎、嘮叨,屢能讓人忘記身處劇場的「寫實」到極致的劇。讓我們看看編劇張燕燕在劇場中與《最後晚餐》的五次「化學反應。」
關注香港話劇團的《最後晚餐》,源於2012年10月間看過的默劇《安德魯與多莉尼》的精彩。同為「愛丁堡前沿劇展」的好口碑劇目,自然不能錯過。
與《安德魯與多莉尼》相似,《最後晚餐》由扮演母子的兩位主角圍繞一個共同在意卻出場甚少的「主角」——父親,撐起了一場兩個多小時的話劇。與真正僅有兩位演員出演的《喜劇的憂傷》、《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仲夏》、《華沙旋律》等劇目不同,《最後晚餐》全無劇場「腔調」,是一部「落地」、「接地氣」到了幾乎再現日常生活之瑣碎、嘮叨,屢能讓人忘記身處劇場的「寫實」到極致的劇。
因為是小劇場,因為演員每一秒都在戲裡的細緻表演,因為「劇場性」特徵的充分洋溢,落座觀眾席的我幾次都有欲和眼前「熟人」攀談一會兒或勸慰幾句的衝動。
《最後晚餐》演出劇照,圖片來源網絡
《最後晚餐》講述了一對「想死」的母子,他們是離開這世界前彼此唯一的牽掛,獨有的可傾訴對象。於是,他們在不約而同地吃了一頓麥當勞之後,選擇了同樣的時間、同樣的「找死」方式,甚至還選擇了同樣品牌的燒烤炭,在也許是母子連心的所謂心靈感應中,「心懷『鬼』胎」地相約「回家」,共進人生之「最後晚餐」。
第一次觀演,因為隨機,是在開演前一小時,正好無事,看見微博上說「尚有餘票」後,衝過去的。所以,更像是順道訪友,無意間瞥見其與家人的一段「心事」。
第二次,因為有了第一場的鋪墊,聽了更多不一樣的「聲音」,總想更深讀懂些什麼,所以,疑似在一杯咖啡的物理「激勵」後,產生了觀劇現場呼吸不暢的「化學」反應……
兩次走出劇場,我的腦子都被整場關於工作、愛情、金錢、房子、自殺等母子間倒軲轆的對話填滿。到劇末父親突然出場,一切瞬間被打回原點,腦海裡自然就流出「終點又回到起點」這句歌詞。倒帶想去—— 「曾經以為我的家是一張張的票根,撕開後展開旅程,投入另外一個陌生……這樣飄蕩多少天,這樣孤獨多少年,終點又回到起點,到現在才發現……」
不知道,這《驛動的心》可以唱出兒子國雄的幾許心聲?
《最後晚餐》讓我想到日常中經常看到的有關家庭、親情、愛情的種種「糾結」,不正是這邊剛剛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苦、「吐槽」,信誓旦旦「絕不回頭」、「堅決放手」,那邊一個電話或一條信息就早已雨過天晴、破涕為笑嗎?常常是兩三個小時甚至更長時日的苦口婆心,只一秒鐘內皆付之東流。一切,只是原地繞了個圈,之後又回到起點。
於是,在清官難斷的家務事中,人們必須學會,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人家去吧!千萬別跟著當事人瞎摻和,到頭來,多半是搭了時間賠了銀子,只得了個吃力不討好被埋怨的結果。而人家自家人肉爛在鍋裡也活該,床頭惱了床尾和,歡喜冤家一世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幹你甚事?
這是旁觀的。
切,只是原地繞了個圈之後不一樣的「聲音」,總想更深讀懂些什麼。再說當局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別人的日子總是看起來很美,其實,人在紅塵,誰家還沒點煩神的事?這年頭,外人終究是外人,血濃於水、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無非就是父母兒女,多深的仇恨多大的怨結,何必非得分出個是非曲直?這世上,哪兒有什麼對與錯?只有願意和不願意。
「我願意」——最難的也最易。麻辣苦澀酸甜鹹,箇中滋味,有錢難買「我願意」。
正如《最後晚餐》裡,所有人的命運其實都是他們自己選擇的結果。母親、兒子、父親,皆如此。先說母親,被那時父親之「帥」折服,品嘗禁果後懷孕,父親告知想要孩子想要家想負責任想結婚,婚後產子,被算命人告知子克夫君、是為討債而來,只能任憑兒子被丈夫往死裡打賤裡罵,聽任丈夫遊手好閒、嗜賭成性、拈花惹草,還由著他向丈人借債、借高利貸去賭博,甚至只因為他整天念叨「金沙開張這麼久都沒有去過」,就押了祖房,陪他去澳門賭。結果是賠了老爹的銀子、犧牲了兒子的全部幸福,還抵押出祖輩的房子,換回的是丈夫從外頭招來的性病和打手……這一回,要不是這個男人數日不歸家,家外許又有了家,她大概還會繼續把這套值一百多萬的房產繼續押下去,直到有一天露宿街頭,大概還會為了丈夫賭博把自己乾脆賣了。
《最後晚餐》演出劇照,圖片來源網絡
在這一切看似弱者的無奈被動接受的背後,每一次其實都是母親自己的選擇。縱使是因為年少純情,仍然是她自己選擇了當年父親的「帥」;在幾個男生惡作劇地逃離看黃片現場,只留下父親時,從衛生間走出來的她完全可以選擇離開,更可以選擇不和他做;縱使做了之後,她仍然可以選擇墮胎、離開,或者從長計議;婚後,當發現丈夫嗜賭成性、遊手好閒、對孩子打罵成習、在外面拈花惹草的時候,她完全可以選擇制止或者離婚;包括到當下,她依然可以有除了死亡之外的若干選擇……
還有,既然愛吃橙子,哪怕丈夫不吃,那就自己買回來吃好了,幹嗎非得等到丈夫終於離家不歸的時候,才一口氣買來十塊錢五個盡情吃個飽?他會上網,你為什麼不也學習上網?別忘了,是你自己選擇因為他不吃,所以你也放棄吃橙子,因為怕學習新事物麻煩,所以才越發閉塞、不得上進!徒然羨慕張國榮葬禮上的觀眾陣容,讚嘆撞車婦女所造成的三秒鐘菜市停頓……
一切,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好在她至少明白一點:丈夫是自己選的。但是,她總是怕麻煩、求簡單,總是選擇「睜一眼閉一眼」、選擇忍讓,選擇……所以一次次如鴕鳥般總是在逃避,逃避直面問題。
再說兒子,也許除了出生、除了父母之外,尤其在成年之後對那個「混蛋」的在意,完全是他可以自己選擇的。如果他足夠恨那個混蛋,他可以選擇堅強到足以忽略和反抗他對自己肆意的打罵;如果憤恨底下藏著的是在意是親情是愛是依戀,他也可以選擇努力去嘗試實現多種可能。真的沒有任何可能改變麼?顯然不是!成年後,他可以選擇和懦弱的母親聯手抵制父親的強暴,可以選擇讓自己強大到足以把母親從「混蛋」身邊帶走,可以選擇寬容父親的過往,既然在意既然渴望,那就靠至少在體力上日益強壯的自己去「降服」日漸衰老的「混蛋」……這麼說絕非站著說話不腰疼,更不是鐵石心腸不會同情,只不過光有同情不想反抗或者不嘗試反抗,有用麼?國雄的命運,是他打小缺愛、長大缺「鈣」、不夠強大的自然結果,也是國雄一廂情願地對父母之愛、家庭溫暖,以及女友、師父之情的選擇,他選擇了渴望,選擇了希望,便同時選擇了越是渴望不到就越是想得到的絕望與悲哀。
最後說那個「混蛋」。他真的很強大麼?究竟哪裡強大?也許,年少的時候也曾有輕狂,童年不幸的他正是此刻兒子的影子,憑著年輕帥氣引來姑娘入懷,得知姑娘懷孕的時候,他也許的確是想承擔責任,用雙手為自己支撐起一個溫暖的小家。但是,從小沒有學會負責任、不知道該如何承擔責任的他,骨子裡就不具備這樣的力量,也許經歷了幾次必然的失敗之後,就放棄了?走進賭場之後,就選擇把夢想寄托在天降好運的一夜暴富上?選擇用賭博、酒精、女色、暴力去為自己造夢、麻痺自己、證明自己?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當他漸漸老去、打不動吼不出的時候,當回家推門看見一輩子被他用來自證強大的妻子氣數已盡的時候,他還要繼續揮霍掉剩下的大半套房子,終有一日也只能被逼得買炭自殺嗎?
人,多半是先被惰性徵服,而婚姻往往會讓人變得更懶惰。一切命運其實不過是人們自己選擇的結果。三個「懶惰」嫌麻煩的人遭遇相似的命運,並非全無道理。
一頓「意外」實現的「最後晚餐」,因了母子二人各自懷揣的「鬼胎」。這「鬼胎」的名字,叫「愛」。
開場,在母子過去時的通話聲音中,兒子回到久未光顧的「家」。雖然陌生,但是畢竟有母親和「混蛋」,有自己童年的痕跡,哪怕只是一點點。
國雄的母親實在不夠稱職——把已然三十歲的兒子記成二十歲,殊不知那個在記憶裡曾經以為外公家很大的「小小子」,已經長成強壯的大男人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是怎麼從小學二年級長成現在這麼大的;她能生下兒子,卻不能於那個被稱作父親的人的「魔掌」之下保護她和他共同的兒子不吃虧、不挨打、不受罪;她對兒子童年趣事的記憶,竟只有空白;她不了解已經換了四次工作的兒子的任何一份工作;她沒見過兒子的任何一位女朋友,甚至連兒子想吃頓「團圓飯」的小願望都無法兌現……
但這一切不會影響她臨死前想把祖輩剩下的大半套房產,外加自己生命可能換得的一筆保險金留給、並且只留給兒子的一時的決心;不影響她在聽說兒子也要燒炭自殺後堅決制止,並且希望以死換得兒子發憤圖強,繼而出人頭地、功成名就的慈母情懷;不影響她給兒子熬製「青紅蘿蔔骨頭湯」,並且耐心地告訴兒子如何製作出這種只有她才能做出來的、沒添加過「一滴香」的,在自己離世之後,留在兒子回憶裡「母親的味道」;不影響她終究悟出造成自己和兒子命運悲劇的是他,而不是眼前的兒子;更不會影響她和兒子的「心靈感應」——在兒子剛燒好炭、等待死亡的時刻,她撥通了電話,邀請兒子回來吃飯……
在和兒子的這頓最後晚餐中,母親懷的「鬼胎」是想法說服兒子回家住,將來繼承房產,用省下來的在外租房子和支付水電費的錢,或者自己意外死亡所得的保險金,把祖房的抵押欠款還清,或者乾脆賣掉祖產,帶上所有錢財遠走高飛。
《最後晚餐》演出劇照,圖片來源網絡
國雄,這個兒子也不太像兒子——對母親的話愛搭不理,回家吃飯等著母親伺候擺碗筷,對母親吆三喝四、措辭刻薄(「幹之前怎麼不想清楚」),甚至最後翻了一桌飯菜……或許,作為兒子的他從未孝敬過母親一分錢,只是想在臨死前再吃一頓母親做的飯菜,和很久沒見面從來不了解的母親嘮嘮嗑……他同樣不知道母親為了開銷、生存,學會了給人做腳底按摩,手都起繭了……
但是,這也不影響兒子從母親反常地打來的「沒事就出來吃飯吧」的客套電話中立刻察覺到「有事」——雖然,這也許正是天賜國雄的一個正好可以回家最後見一眼母親的「良機」、好藉口;國雄畢竟還捎上了本打算放在遺書中的自己的幾張照片和全部積蓄的現金;這也不影響他骨子裡和母親終究比對父親親近些許的刨根問底式的「撒嬌」,和毫無顧忌的訓斥、挖苦與諷刺……我們都知道,只有在最親近的人面前,人們才可能如此放鬆、全無顧忌。
和母親的這頓最後晚餐中,兒子懷的「鬼胎」是把自己的全部積蓄留給母親,建議母親把「鬼屋」收拾得舒服、亮堂一點,他竟然還記得家裡衛生間漏水的事,且決定一會兒修一下……(可惜這個很有感情的點後來斷了)給想像中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母親留幾張她沒見過的自己的照片當寄託,臨行前再吃頓母親做的飯菜,順帶最後再打包一份叫做「快樂」的精神宵夜,送自己孤獨上路……
這對母子,無論分別多久,無論彼此間有如何多的矛盾與過節,母子終究是母子,依然彼此眷戀、關心,甚至可以感同身受……正如母親所言:「懷胎十月,怎會不疼……當媽當成這樣,你以為我很過癮?」還有這個自稱不會寫詩的兒子與母親如詩般的對話——「你死了我會難過。你死了我會開香檳?」
如果不打算愛與被愛,那麼整個生命都沒有意義。也許,正因母子心底各懷「愛胎」,也才會有了後來繼續活下去的可能、機會、支撐和不能死的理由。
時間,是一服可以修復記憶的「良藥」。人類的記憶,其實是最不靠譜的。一個打小有「病」的男孩,他關於童年的記憶,更是如此。童年的記憶之錨,留住的應是孩子的認同與歸屬感。在國雄有關父母的稀缺至極的童年記憶裡,無需篩選,不論好壞,所有能夠存在的都是值得一生回味的最美回憶……
國雄的記憶中,外公的家很大;母親熬的「青紅蘿蔔熬骨頭湯」最好吃;請自己回家吃過團圓飯,待自己好如父親的師父送的紙燈籠很溫暖;母親給自己買的玩具誰都不許碰;寫字時遇到不會寫的字,有女朋友可問,也是件幸福的事情;第一次在人前介紹「這是我老爸」的記憶很爽,哪怕是被狠抽了耳光,那畢竟也是「我有父親」的實實在在的證明;如果國雄有錢,一定是「混蛋」老爸要多少就給多少,雖然他從來沒有善待他;記憶裡的胡蘿蔔、三文魚看起來總是美的;能有個像白痴一樣陪著看飯店門前魚缸裡的魚蝦,還一起傻笑的老爸,是令他羨慕嫉妒恨的……
對於國雄而言,「孤兒不孤」是人生至痛。
因為被拋棄,他對著傷心哭泣的母親手足無措,從來沒人教會他,也許一次牽手、一個擁抱就可以解決問題。
人生最後晚餐中,他一次次和母親說「不提舊事」,不想說那個「混蛋」,可緊接下來的話題指向,分明又直指舊事或「混蛋」。他自己也許都未必明白:今晚回來,就是為尋舊而來的。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除了回憶,還能有什麼?沒有舊事,如何證明他曾經活過?
《最後晚餐》演出劇照,圖片來源網絡
在小學二年級就被送進孤兒院,無法與父母同住的情況下,他與仍然存在於「活」在進程中的父母間必然會越發陌生——他對小時候住過的外公的家陌生,對家裡所有的「滿滿當當」陌生,對母親與父親的一切陌生……越是遠離就越渴望接觸,越是陌生就越期盼探究,
國雄與母親,彼此都一樣。
在一口接著一口的「青紅蘿蔔熬骨頭湯」的清晰記憶中,母親試圖通過教會兒子熬製此湯而達到讓兒子搬回來住的目標。當然,其中不排除有讓兒子在自己死後依然能喝到愛喝的湯的願景。
母親為死前能見到兒子而激動,為兒子今晚仿佛特別乖順而高興。她忘記了拿碗筷,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討好巴結地套話探究,不失一切時機地奔赴當晚的終極目標……
為什麼?贖罪?彌補?或許,當被丈夫「逼」(其實還是她的選擇)到離開人世的時候,在兒子面對面的逼問中,她才察覺到自己一度為了愛彼夫而忽略了此子?她始終不敢承認或者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是,在兒子與丈夫之間,她更愛丈夫,包括當初,看似是先有兒子,才與丈夫結婚,其實,兒子不正是她名正言順嫁給「帥」丈夫的「砝碼」嗎?而婚後,兒子也許真被她視作「多餘的」?所以,她的立場才會始終偏向丈夫,打著不願兒子吃虧、挨打、受罪的旗號,卻處處為丈夫開脫。其結果是,她越是想靠近丈夫、站在丈夫一邊,丈夫就越是遠離她,變本加厲地「款待」她。同時,自一開始兒子就總稱父親為「混蛋」,母親言辭之間則處處偏袒父親,為其代言、詭辯、解釋,這也註定她與兒子愈加疏遠。
國雄察覺到母親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緊張和唯唯諾諾,也許從他燒好炭、躺在床上等待死亡,接到母親邀約的電話開始,就是準備來赴這頓人生最後「美麗」的晚宴的。因此,他努力一改常態,同樣小心翼翼,甚至還有點客套,為的是在臨死之前,更多證明自己終究是被愛過,如今依然是被愛著的。於是,在母親一次又一次顛來倒去無外乎金錢、工作、女朋友的話題中,他一次又一次地打斷她,在沉默的僵局之下,卻又不知如何重新開始。因為被他最在意最想要的父母和家庭拋棄之後,他繼續被金錢、工作、女朋友,包括他視之如父的師父一一拋棄了……
表面上,他的確是在和母親談金錢、工作、女朋友和師父,講《飛屋環遊記》,實際上,在他所談的話題背後,其實只有一個字——愛。《飛屋環遊記》裡,他關注的並非那個作為主體的屋子,而是那兩個飄出主體之外、也許從未被關注過的、並不重要的氣球……這個打小缺愛、註定長大缺「鈣」的男孩,因為父愛匱乏而不懂面對與承擔,寧可選擇用和懦弱的母親一樣的方式去自殺,也不願意面對孤獨。他渴望愛,渴望被溫暖、被關注,但是他除了自己,別無所有……
「視為父親」這四個字實在諷刺。國雄難道真想再尋一個和自己父親一樣的父親?其中的「父親」不過是他一廂情願在渴望中塑造出的「父親」罷了。
而在國雄母親的眼裡,金錢就是一切希望之源,工作和師父也都是因了金錢才值得需要的。
所以,國雄說:「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雞同鴨語,能聽懂才怪。
距離,是最殘忍的劊子手,足以堵塞血脈。母與子間,那種身在咫尺心在天涯的距離,最是痛心。
現實世界的荒誕,從每個人出生便開始。我們在荒誕中過活,直到離開。生活中,現實遮住了我們的眼睛;舞臺上,我們屢屢被荒誕刺痛或照亮靈魂。
過被送入監獄坐牢;因為他添負擔;因為打他,甚至還應該,兒子不也國雄,生來被父親視為「天敵」。也許,真是這樣?
當初,因為一次青春遊戲,國雄的母親懷孕,這才觸動了他想結婚想有個「家」的念想;因為國雄的到來,尚且無力養家的他更添負擔;因為打國雄,他被送入監獄坐牢;因為國雄,他那一向順從的妻子還與他多有爭辯;也因為有國雄,妻子才沒把全部祖產抵押,使他少了去澳門豪賭的可能……於父親而言,國雄這個兒子就是「天敵」。這世界沒有對錯,每個人都只有自己的對錯標準。
在國雄看來,父親無法保護母親、善待親子,母親竟不斷為他付出錢財,遠離親子,為他償還高利貸,甚至還押了祖產,換得三十萬,陪他去澳門看看已經開張許久的金沙……這真是太荒誕了。所以,他推翻了桌子上所有美味,終於扯破那美麗的、最後的、訣別的、溫情的偽裝。他心裡何嘗不明白——這正是他的母親,否則,自己和她的命運何至於此?所以,他只能接受。於是他重拾碗筷,撿起他根本不愛吃的胡蘿蔔繼續啃吃;於是他會覺得,為了上《蘋果報》的頭條,他和母親兩個人一起燒炭自殺「可能會轟動一些」;他甚至竟提議讓母親「叫他來一起燒炭」,而母親竟當真覺得未嘗不可……
至於那個「混蛋」,終究是自己的父親,倘若那天和師父在酒樓遇到他時,兜裡真有那些錢,哪怕「混蛋」依然會打他,他也一定會全部交給他,並且喜滋滋地跟師父介紹:「他是我老爸。」倘若師父看不過,批評「混蛋」幾句的話,難保國雄不會跟師父急。因為再好也只是「像」父親,再「混蛋」也終究是親生父親。「我罵得,別人說不得!」
於母親而言,寧取奉子成婚的簡單也不要從長計議的複雜,順理成章;寧可相信兒子離家去了孤兒院,父親打不著了,定會開心;虛無網絡上也能找到女朋友,不可思議;兒子竟只在意師父的說走就走而非是否拖欠工資,簡直可笑;被殺的時候被砍掉胳膊,當然會疼,殺人之後再一一分屍,實在麻煩;兒子回去繼續燒炭自殺,與放棄燒炭選擇生存,怎能一樣……
希望的盡頭總是絕望,絕望的盡頭是更多絕望。生活的本質即絕望,活下去便是對死亡的挑釁。
《最後晚餐》演出劇照,圖片來源網絡
母子倆精密安排的燒炭自殺,與「最後晚餐」中對父親的聯手謀殺,到頭來,待父親突然出現,母親把摻著安眠藥的啤酒遞給父親,兒子比劃著手裡鋒利的陶瓷刀切開橙子,和母親在對父親的窺視中默默分享的時候,至多算是完成了一次「意念謀殺」,兩隻剛剛稍有覺醒的睡獅,不過是又換了個姿勢繼續昏睡。
這,便是這個世界的真相。
生不易,活不易,死,更難!選擇決定命運。疼痛、希望,甚至絕望,所有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有時,忍受疼痛亦會成為一種癮,戲中人如此,戲外人亦然。大家都有病,良醫何處尋?也許,戲劇算一劑藥,卻只能是止疼。它更像是一朵罌粟,有效止疼,足以上癮,永難根治。戲劇,從來不負責代言正能量,卻總會有擊中人心之處。戲劇的價值正是把人性剖析得更為細緻,把美好撕碎給人看,如此觸痛、激發,促使修正、調整、改善……
《最後晚餐》,靈魂大餐。
國雄,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
(原載於《戲劇與影視評論》2014年7月總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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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與影視評論》是中國戲劇出版社與南京大學合辦的雙月刊本刊以推動中國當代戲劇與影視創作的充分「現代化」為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