紈絝

2021-01-15 每天讀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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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謝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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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總覺得爺爺是一個非常傲嬌的人,譬如他總牢牢記得奶奶生日,提前預備了禮物,卻又故作驕矜,「誰想著送老婆子禮物了!」

可若是伯伯們故意裝作忘記給奶奶慶生的事情,他便要拄著拐杖狠狠發脾氣。

奶奶總是抿著嘴笑,「快沒牙的老頭子,還是那等少爺氣。」

1

陳燼是梅城裡出了名的紈絝,整日遊手好閒玩鳥賞花鬥蛐蛐。

曾經為了只海東青同人打得頭破血流,鬧到陳老爺面前,仍是氣定神閒,甚至帶著三分銳氣,「到底是我贏了,願賭服輸懂不懂?!這隻鳥縱是死了,也要死在小爺我宅裡。」

陳老爺拿他無可奈何,再嚴厲的先生也管教不住,想著各人皆有命數,只要未鬧出人命官司,便隨他去了。

他不愛讀書,卻趕著新潮。早早學著時興樣式梳了三七分髮式,整日拿頭油梳理得油光鋥亮,又要學著留洋回來的學生戴眼鏡。金絲邊,配著最新款西服,像模像樣。可惜骨子裡那股紈絝勁,如何也變不了。

尋香是在那年冬日被陳燼領回來的。

年後雪落得深,難得有放晴時候。一地碎瓊亂玉,夾雜著鞭炮燃盡的殘紅與煙火氣,便是梅城的春節。陳燼穿了身新制的衣衫,百無聊賴在梅城閒逛,他襟上繡了點唐草紋案,卡著金印袖扣,一派意氣風發公子哥模樣。

他瞧上個小姑娘。在春芳齋門口,叫人牙子領著,怯生生的,臉上糊著些塵土汗漬,看不出本來模樣。春芳齋是個蝕骨銷金窟,進去的小姑娘哪得完好的,不過是淪為賣笑的玩物。

「這丫頭是慶州府那邊逃難來的,您瞧,洗乾淨了也是個標誌人兒。」人牙子將那小姑娘的手同自己的拴在一起,繩子捆得緊,她那手紫紅殷黑,上齒狠狠咬著下唇,不肯作聲。

鴇媽滿是嫌棄,拿帕子隔著手指,戳了戳她面頰,「看著便不是個好養活的。」

陳燼向來不是個大發善心的好人,可他偏愛管閒事。當即便將那人牙子扯了個趔趄,從衣兜裡摸出兩枚銀元擲在地上,「這丫頭歸小爺我了。」他也不待人牙子講話,三兩下將繩子扯開,本想牽著小姑娘走,方伸出手又半點嫌棄地收回去。

慶州府那邊時常打仗,翻過山路向梅城或更遠避難的不在少。窮苦人家便將兒女賣給人牙子換些銀錢,一個小姑娘家還不及一頭騾子。

鴇媽正也不樂得收下一個要養上些年頭的小累贅,「陳少爺領了,是這丫頭的福分。」

人牙子倒不是不大樂意的,「爺,您瞧瞧這丫頭生得好,洗淨了也是個美人胚子。」

「滾!」陳燼仍是犯了少爺脾氣,一腳便踹過去。他慣來不知輕重,算準這等下九流的角兒不敢上陳家鬧事。他還帶了些銅子,裝在袋裡,劈頭蓋臉摸出些砸過去。

他耀武揚威似的走回陳家大宅,她便在後面不緊不慢跟著,一雙眼珠子滴溜溜盯著自己腳尖,小心翼翼瞥著眼打量旁人。

「以後你便隨小爺我姓陳。」陳燼問過她名字,隨口便道出句。他大馬金刀跨坐在陳老爺的扶手椅上,隨手撿了個蘋果在手裡轉著玩。

打小照顧他和大小姐的姆媽拿圍裙擦了擦手上水漬,走進來瞧著尋香,才高呼:「我的大少爺,你又從哪兒撿了個要飯的?」

尋香打量人的目光半點不善,姆媽替她簡單揩了揩面,才顯露出極瘦的小姑娘。「我姓崔!」這是她講的第一句話。她身量高,兩頰凹下去,許久未吃飽的模樣,一雙眼睛便顯得分外大,叫人心生可憐。

問過年紀才知她不過與陳家小姐一般歲數。底下有識人通透的,瞧著她如今還算整淨的模樣,附在陳燼耳畔低語幾句。

陳燼當即便默了默,旁人也知不對,請了陳老爺前來過眼。許久才從尋香頸上見到枚玉佩,雕作槐花模樣,背後刻著個崔字。也不知這小姑娘如何謹慎小心,才沒叫人將這玉佩搶去。

「當真是崔家小丫頭?」陳燼試探似的問了句,陳老爺狠狠瞪他一眼,旱菸杆敲在桌上噼裡啪啦。

梅城崔家,這出身說低不低,說高卻也尷尬。舊朝權貴,如今建了新政府,雖算不得破落,卻也叫人生出些異樣,梅城新貴多半不肯同他們有牽連。

饒是如此,陳家仍是派了底下人請崔老爺過府。若當真是崔氏千金,總不能叫她在陳家當個下人。

崔老爺將信將疑隨著來,初見到尋香模樣仍是不敢信的,待接過那枚玉佩才老淚潸然,當即便要向陳老跪下,「我這小女兒,吃了多少苦楚。」

2

崔家兩年前那樁家醜,梅城人盡皆知了。元夫人生的幼女遭寵妾嫉恨,買通人牙子將她買去外地,誰知她又兜兜轉轉回來了。

陳燼再見到崔尋香的時候,尚在同他那等狐朋狗友吹牛,腳蹺得老高,要人替他捶腿。「我把兩塊銀元砸到那拐子臉上,一腳下去踢折了他的腿,他哪裡還敢撒潑?」滿面得意接上一句,「小爺我英雄救美!」

待到狐朋狗友輕咳一聲,陳燼才抬首注意到崔尋香。

已經開了春,茶館裡頭養著的迎春花已經抽出新枝,莖葉裡好似流淌著嫩黃血液,便是新生了。

崔尋香早換掉了初至陳燼跟前時候那件瞧不出顏色的破衫子,換上梅城小姐們皆喜好的墨綠色洋裝,才露出極其漂亮的一張臉。她笑時總要抿著唇,眼如新月。

「你來做什麼?」陳燼一口茶押在嗓子尖,咳了半天,瞧見她高跟小皮鞋的鞋尖,鏤空式樣。

崔尋香仍是瘦若無骨,宛如西施抱病,許久才尖著嗓子掐出句話:「爹叫我來謝謝你。」她將手中謝禮往陳燼手中一塞,便要他拆開來。

一對銀瓶子看著便不是時興的,上面還請工匠刻了幾個感謝恩情的字,舊派作風。陳燼便啞然,那瓶子仿佛包著烈火,萬般燙手的。

他匆忙趕回家,將那對瓶子隨手一擲,哐當聲響後四下滾落的聲音叫人打心底生出煩躁。他仰面在床榻上躺了許久,盯著帳幔上繡著的唐草,又覺得不妥當,赤著腳走過去將那對瓶子撿起來,擱在書桌上。

「那樣醜。」陳燼嗤一聲,竟也不知說的是瓶子,還是送瓶子那人。

姆媽進來給他房裡擱著的盆景澆水,見他赤腳便哎呦一句:「少爺又是鬧的什麼作踐自己身子,這天冷還光腳,趕明日要生病。」

他又老大不高興,無人招惹也平白找不痛快,「這花哪能天天澆水的!」定要姆媽再三催促,搬出陳老爺來威脅,他才不情願地穿上鞋——姆媽納的棉鞋,又是一個字:醜。

倒是應了姆媽所講。

陳燼果然轟轟烈烈地病,高熱退不下去,嗓子仿佛塞著幾團溼過水的棉花。洋醫生過府幾次替他量體溫,開了各類白色小藥片。他只能喝點稀粥,連鹹菜也不能沾一點,發起少爺脾氣砸碎了碗勺,又病懨懨倒在枕上。

「小爺的鳥若不拿出去遛遛,趕明兒死了,唯你們是問!」他不過是嘴上說得兇罷了。

待到崔尋香被家中長兄拽著前來問好,陳燼偏又生龍活虎了。他於病榻上抬首,窺見掩映在重帳背後的明麗顏色,當即便直起身子,「這樣瘦,醜死了。」

她的打扮在這等場合稍顯隆重了,不大適應的祖母綠珠寶繁瑣墜在身上,老氣橫秋。她格外侷促,手指扯著衣袖,咬著嘴唇不肯開口。

崔家這作風老派,卻又帶點叫人瞧不上的難以啟齒。崔家少爺藉口同陳老爺道謝,有意將她留在這裡,一點小心思連陳燼也看得分明——這是有意要給他們二人搭橋牽線。

待到崔家少爺轉過橫廊,連背影也瞧不見之後,崔尋香才籲出口氣。她分毫也不懼生,用陳燼的小壺替自己倒了杯茶,方才那副模樣竟是裝出來的。

陳燼反而大笑,「你做出那派我見猶憐的模樣,是怕他們丟了你嗎?」

「不過叫他們心裡存著點愧疚罷了。」她這話說得沒有半點心腸,配上那嬌柔身姿,便像個話本子裡寫的蛇蠍美人。

他支起身瞧了她一眼,崔尋香頸脖纖長,仿佛莖絡分明的植物,迎春花或海棠。他便又倒回去,一顆心近乎躍出胸腔去,驚魂未定,仍是嚷嚷著:「同你講話太累人。」

「那我湊近些,好叫陳少爺你不必勞煩?」一個大家閨秀,甫出口便叫人汗顏。她嘴角一彎,帶著點狡黠。

陳燼見過許多女子,他妹妹那種新派名姝、舞會上賣唱的歌女,又或其他,皆不是眼前這一個。崔尋香甚至不是他見過的最美的那個,卻仍是叫他在心裡啐了句狐狸精,將頭側向裡,不肯看她。

3

陳燼的小妹留洋回來後,他也到了議婚的年紀。陳老爺早早訂下幾個新派閨秀的名字,要他一一去看,萬般囑咐不可失禮。

可陳燼回來後仍是萬般抱怨,不是嫌人不好看,便是覺得穿衣打扮太過普通。他不知從哪兒學來個詞,泯然眾人,整日掛在嘴邊上,「蘇家小姐生得圓圓滾滾,太福相了,泯然眾人。」

「那你覺得哪家姑娘好看?」陳老爺抽著旱菸漫不經心問他。

他反倒當了真,仔細思索,良久才尋到答案,「崔家那醜丫頭太瘦了些,若是養得像小妹一樣珠圓玉潤又不至於胖,便也算個美人。」

陳老爺聽得好笑,撿著茶壺蓋子便朝他擲過去,末了仍是諱莫如深。陳老爺知曉自家兒子的秉性,他明著越是不待見,心中便越是喜歡。若是旁家姑娘,哪怕出身低些也好,偏叫他瞧上了姓崔的,叫人看笑話。

當真是孽緣。

他好似在哪兒也要見著崔尋香。

她穿了身蜜色旗袍,繡了一大幅合歡,裙裾底下露出半截小腿,絲襪上小排的花色紋樣,小蟲子似的蠕蠕向上爬。她轉首便瞧見他,眉眼彎作新月,連帶著盎然春意都侵入眼中,「陳少爺。」

在外頭人眼裡,她仍不過是那溫婉的崔家小姐,寡言、叫人生出些心疼。

陳燼不大喜歡她這神情,手半插在衣兜裡,故作輕佻地吹了個口哨,「你一介姑娘家拋頭露面的,叫人瞧見了,只覺得崔氏家風敗壞。」他這是故意諷刺。

崔尋香柔柔微笑,眉目似春和景明,唯獨到了旁人瞧不見的角度,才衝陳燼眨眨眼,「我替爹稱些棗糕回去。」

他不知曉崔尋香在崔家過得如何,便尋了個還禮的藉口與她一同去。路上正巧碰見賣西洋糕點的鋪子,一塊奶油蛋糕比當初他從人牙子手上買下她還貴,包裝在精巧盒子裡,分外闊綽洋氣。

「我爹要拿上好的排場接待,你可莫要笑話。」她仍是抿著唇笑,離他剛好半臂距離,不多不少,正巧叫他聞到她身上香水味。

陳燼不過隨口問句:「你喜歡梔子花?」

她便怔忪,良久才浮出半點心酸意味,「這花好養活,便如同我這條賤命。在外流落了兩年,仍是苟活著。」

他本無意探尋旁的那等家事,前朝深宅大院留著的風氣,深埋著不好為人知的齷齪齟齬。

崔家宅子仍是前朝風範,門口兩隻石獅子佇著,仿佛叫人又踏回那辮子馬褂的舊夢裡。他們仍留著舊禮數,叫底下人一一通傳,再由管家領著,一派僕婦整整齊齊行大禮。

「正巧見著崔小姐,順道便送她回來了,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陳燼拿出那副公子哥的氣派,他這氣度風姿皆是好,饒是誰也張不出口說他是個紈絝。

崔老爺後來仍是蓄了小辮子,藏在帽子底下,他摸了摸那一小把稀疏的山羊鬍須,嘴上帶著點虛偽客氣,「能得陳公子照拂,是小女的福分。」

他嗅到一絲迷香,並不濃烈,若有若無飄過來。當即便心下一緊,那是鴉片煙的味道。

待到崔尋香送他出來,陳燼默不作聲瞧著崔家大宅,仿佛看著一個足以將世上所有歡樂與希望吞噬的深淵,許久才道:「你爹這是想著賣女兒呢。」

她垂眸凝睇腳尖,又或是小皮鞋前端鏤空的梅花紋樣。她忽而便笑,同往日決然不同,似悲戚,又或慳吝,「那有什麼呢?左右比我曾經的日子好過太多。」

這話足以叫陳燼悚然,其實也並非全無洞察。他心下生出悔意,若當初執意要將她留在陳家,便是當個服侍的丫頭也好。

崔家小姐曾養在深閨裡,但才情卻是出眾的。不像她,空有容貌,文法學識俱是不通。旁人可以解釋作她兩年流離損了神識,可這話陳燼卻是不信的。

4

崔尋香並非崔家小姐這事,陳燼只想將它爛在肚子裡。哪怕是在賭場一擲千金,喝得爛醉如泥,也未曾吐露半點。一如他對她的心意。

「崔家那個醜丫頭,小爺我怎麼會看上她?」陳燼仍是那個驕矜少爺,旁人拿崔尋香同他打趣,他只將眼睛一橫,從鼻腔裡哼一聲。

相熟的大家少爺自是會意,笑嘻嘻地將酒杯推過去,「梅城漂亮姑娘千千萬,以後也不知誰這等好命,叫陳少爺瞧上?」

「那自是容貌要一等一的好,性子也要溫柔體貼。」陳燼已顯露出酣意。聊到盡興,跌跌撞撞走出包房,摸出一把銀元紙鈔向樓底下大堂擲去,「爺今日包了你們酒錢……高興!」

後來才窺見端倪。

崔尋香到底不似梅城新貴小姐喜好酒會,她出門多的時候是稱些糕點或買茶葉,兩雙皮鞋踩過四季,便是旗袍也只那幾條而已。沒了華貴首飾相襯,她更像個窮苦人家的丫頭,空有一身美貌,而無計可施。

陳燼在路口截住崔尋香,一把拽住她洗出毛邊的袖子,狠狠皺了眉,「他們這樣待你?」

「總比我以往的日子好上許多。」她將嘴一扁,胭脂色的唇,帶著不知從何學來的討人喜歡的嬌媚,看得陳燼心神不寧,「陳少爺,你錦衣玉食慣了,又有幸生在新派府中。」

「你不知道,那舊式大宅院裡住著的,各個都是吃人的怪物。」她聲調趨低,也不見愁苦,只一雙眸子迷迷濛蒙的,「陳少爺,如今我也成了這怪物,你可莫要被我騙了。」

他冷不丁地戰慄,可仍是很好自控了。她這話好似鬼魅,不著邊際又冰冷地飄進他心底去,「崔家左不過是要把你賣個好價錢,你跟著我吧。保你一輩子榮華富貴,十指不沾陽春水。」

這話分外不好聽,他說的不是嫁,而是跟著,無名無分。

隔著一枝開得太過繁盛而垂落的紫藤,她好似於光陰罅隙間窺見自己的命運。

崔尋香神色倏爾展露出些許古怪,仿佛全身心浸沒於羅剎海中,突然被人一把拽起。是否出於拯救的意思,又或只是他大少爺閒著無聊管上別人家務事,陳燼的目的她一概不知。她只是許久之後才聽聞自己穩穩吐出個「好」字。

她從一個漩渦跳進另一個漩渦,如今有人肯帶她逃脫苦海,名分哪裡重要?

「醜丫頭,現在我娶不了你。只是現在。」陳燼的唇近乎冷,自她嘴角掠過去,外人瞧著仍是個登徒子。唯有崔尋香,唯有她知曉,陳燼那一瞬的戰慄。

她眼裡似有水光零落,不過一剎而已,下一刻她已穩穩噹噹落在陳燼懷裡。

真正的崔家小姐早於兩年前亡故,她並非死於那寵妾所僱傭的人牙子之手,而是被心底絕望擊垮。她跳入梅河,屍骨皆餵了魚,唯獨那玉佩落到如今的崔尋香手裡。

她同崔家小姐五分像,歷經兩年再回來,旁人自是記不得。那妾室也早早失了寵,被逐出府。

如陳燼這等不知人間疾苦的紈絝,慣常是不恥崔尋香的小心思。可他未曾有過半句諷刺,人前慣常是不肯鬆口,私底下卻顯露出一個少爺家難得的風月情懷了。

叫她如何會不動心呢?

可崔尋香仍是推開陳燼,向身後狠狠一瞥,「擔心叫人看去,等著訛你。」

他當即便軟了聲,又帶三分輕蔑,「他們算什麼東西!」

陳燼說要娶崔尋香左右不像鬧著玩,他從首飾店裡瞧中一款新式洋戒指,「小爺我送心上人的禮物必須是這世上僅此一件、獨一無二的。」可饒是他也想不到,世上竟有甘願付雙倍價錢的冤大頭,生生從他手裡搶了去。

只好另挑了一副火油鑽首飾,另配件蒼色洋裙,大張旗鼓。

可他仍是不願帶著崔尋香去社交場,一擲千金置辦了外宅將她接出崔家,像個上不得臺面的外室,可又叫人揀不出錯處。他拿捏著崔家意圖攀附的把柄,便捏穩了七寸之地。

5

他圈的宅子在梅城西,距崔家甚是遠,又僱了數十護院。

崔尋香性子懶倦,慣常也不喜歡出門,整日在宅子裡讀些閒書,或是靠在藤椅上掐花。她識字不多,遇見不會念的便拿鋼筆圈起來,待到陳燼來了再問。

「不覺得無聊?」陳燼將手背在後面,大喇喇倚著門,眉眼裡俱是閒舒戲謔。

她新制的旗袍是上好緞面,洋紅色,珍珠披肩以漫不經心的姿態搭在臂上,好吃好喝養著仍是瘦弱無骨的模樣,「好日子還過不夠呢,哪有人嫌無聊的?」

陳燼自背後環著崔尋香,下巴擱在她肩上,附於耳畔低語一句:「你這身子鋼筋鐵骨,硌著疼。」

「外頭大把豐腴楊妃待著你陳明皇寵幸,如何吊在我這瘦骨嶙峋的梅精身上?」她拿戲本子諷刺,纖指搭上他領扣,連帶湊過去的是胭脂薄唇。

他半晌低語,頗得意,眉梢飛揚,「梅精也是妖精。誰叫我這斯文書生夜遇狐女?」

陳老爺耳聞他這荒唐做派已經是半月後。陳燼有意瞞著消息,可哪裡是能瞞得住的?日本人總有一天要打進梅城,陳老爺便打算著變賣家產去西南避禍。

底下人微有些遲疑,吞吞吐吐提及:「少爺養在外頭的那個……也跟著去嗎?」

「你倒學會金屋藏嬌了?」陳家數十年未動過家法,三指寬的板子敲下去,陳燼竟也生生受住了。他哼也未哼,慣常最紈絝的公子哥兒連苦楚也未吐露。陳老爺打他,哪裡是為了一個崔尋香。

陳燼瞪著一雙眼,半點也不服氣,嘴角一歪,連笑都齜牙咧嘴萬般猙獰。

「哪裡藏的是嬌了,分明就是個瘦猴樣的醜丫頭。性子是萬等粗野,模樣又不是萬裡挑一。」

「同崔家人走得近,你是要害死你妹妹啊!」陳老爺隨手拿了茶壺蓋子擲他。

他躲也未躲,額角的血淌下來,他反而笑,「爹這一生只徵伐商地,始終不肯涉足政事。可惜教出來一雙兒女,俱不能叫你省心。」他是梅城裡最大的紈絝,而他那小妹留洋歸來秘而不宣加入地下黨。

大抵是大戶人家講話都喜歡打啞謎,陳老爺靜默了半晌才捂著胸口長籲出一口氣,「我當真要被你這個小畜生氣到歸西。」這話便是默許。

他顧不得傷便一躍而起,隨便淨了面便浩浩蕩蕩去崔家提親,三媒六聘大禮一應俱全,唯獨要求婚期儘早。「小爺我娶那醜丫頭,便要挑最早的黃道吉日,省得夜長夢多。」

這是他第二次來崔家。

陳燼從心底厭惡這舊式宅院——姨太太們嗑著瓜子摸麻將牌,站在旁的丫頭看牌,他們隱秘而不動聲色地於鴉片煙中醉生夢死。他的聘禮於庭院裡一字排開,奢華得成全了崔家重回舊朝榮光的美夢。

崔老爺仍不過是摸著他那山羊鬍須,特意換的大馬褂上繡著吉祥如意。陳燼自心底按捺出一絲冷意,不乏惡毒地譏誚:這馬褂多麼像壽衣。

「這婚禮仍要用舊式的,我要八抬大轎娶那醜丫頭。」他嘴裡叼著根香菸,舶來品,未點著火,只做做樣子。

他取下金絲邊平光鏡,拿衣擺擦了擦再帶回去。屏退了崔家底下人,右手三指收攏,大拇指湊到嘴邊,皮笑肉不笑地,「上好的東西,醫館現在也一應難求,拿來孝敬嶽丈。」

那幾箱聘禮底下藏著鴉片煙,掩人耳目的。崔老爺自是會意,開箱一一驗過,三白眼吊著,分毫不掩貪婪喜色。

6

待迎親那日才出了紕漏,崔家不肯放人,除非陳燼肯加上雙倍彩禮。

「這賣女兒還有坐地起價的道理?」陳燼頷首示意,一身舊式喜服冶豔似血色。他帶著那隻同人打架搶來的海東青,連同家中數十護院,高頭大馬八抬大轎的架勢,倒像搶親。

甫至崔家門口,陳燼也顧不上虛與委蛇,自先摸了塊石頭砸門,活似個潑皮無賴,「今日小爺我若是接不到醜丫頭,就一把火燒了你們這破落戶。」

陳家護院還搬了太師椅,陳燼便蹺著二郎腿,將簷帽壓住半張臉。崔家從未見過這等撒潑架勢,開門迎人也不見他有動靜。必要等了崔老爺親自迎門,他才吝惜力氣似的撲過去。

他把著崔老爺胳膊,也不顧那人陡然一僵,顧自嚷嚷:「醜丫頭,你快給小爺我出來。咱們不拘那禮數,便在這院裡拜堂成親。」

崔老爺尚未開口,便將一句話哽在喉裡,有苦說不出。他自後腰處生出寒意,出於對生死不可期的恐懼,這世上請神容易送神難,誰知陳燼是這等難打發的主。

崔尋香的新娘子扮相勾人魂的,裙裾逶迤,萬般招惹的珠簾蓋面恰停留於唇上半寸,叮咚相撞,於風動,又或朱唇輕啟。陳燼半闔著眼打量,也不說滿意與否,叫人將她接入喜轎中,才發作。

「叫新娘子看見我這無賴模樣總是不好的,你意下如何,嶽丈?」他有意將最後兩字壓得極重,叫人平白生出惡寒。

轎夫先行將崔尋香帶走,本來便不是拘於禮數之人,此前陳燼說好的三媒六聘,也不過是唬崔家開心。他這梅城最大的紈絝,偏是叫誰也看不透的。

「賢婿有話不防坐下來詳說。」一滴冷汗自崔老爺額角跌下來,實則裡衣背後早已浸透。

誰能想,陳燼來搶親,是帶著槍的。

他反而輕描淡寫,連帶著一同來的護院也摸出槍,「舊時代早就過去了,若是不肯認命,大可融入新朝。何必做些見不得光的走狗把戲?」

陳燼一派兇悍,連他養的海東青啄人也疼。那隻羽毛油光水亮的鳥撲過去,便揪住崔老爺偷偷蓄的老鼠尾巴辮子。「小爺我最討厭你們這種看起來人模狗樣,背地裡卻不知幹了多少齷齪事的畜生。」

初至崔家那日便有覺察,如今鴉片煙成了違禁品,除了醫館與軍隊一概不得私自兜賣。可崔家延續著舊朝習氣,整日沉湎,醉生夢死。一來二去地,便叫他琢磨出眉目。

仗是打過來了,可日本人仍是在上海灘建了偽政府,若能兵不血刃便徵服一國,於他們而言自是極好。崔家在梅城雖已不是新勢,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們同日本人勾結著,是待日後梅城攻陷時候裡應外合。

陳燼要娶崔尋香,半是因為喜歡,另一半則因他是地下黨。他便是要借娶親為由頭,進了崔家大宅,將那一院同日本人勾結的前朝遺老逸少一網打盡。

若是崔尋香當真是崔家姑娘,他尚會有些不忍心。如今瞧見了那幫牲口這樣對待他擱在心尖上的人,他更不會留情。

7

崔尋香的喜轎被抬到城郊,她覺茫然無措,恰巧見著了陳老爺連同其他底下人。

陳燼趕過來時負了傷,倒不重,不過是滿身塵土和著血汙頗狼狽。他將槍別在腰上,幾步過去牽著她手仔細打量,末了才頷首大笑,「好在這幾日沒叫你又瘦些,不然我定要將那老匹夫挫骨揚灰。」

她噗嗤一聲,滿是戲謔,「陳少爺如今怎麼成了花貓?」

「還不是為了救一隻被打回原形的狐狸精。」他拿乾淨的細綿帕子溼了水,胡亂摸了一把臉,食指微屈,在她鼻尖輕輕點了下。

他開槍打死了崔老爺,又縱火燒了那幾箱鴉片,連同崔家的宅子。從今往後梅城是待不得了,也好在陳老爺一早便拿定主意,變賣了家財,預備往西南去避禍。

「西南?小爺我可不願去。」陳燼半依在馬車裡蹺著腳,任由陳老爺吹鬍子瞪眼,也不為所動。

崔尋香歪著頭問他:「那你肯去哪兒?」

陳燼思忖半晌,將車帘子掀起,瞧著外面尚未被戰火波及的景致,「我不知道。」

「不過如今小爺我娶了你,往後餘生,我去哪兒,皆要你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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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紈絝子弟那這個詩中的『紈絝』和「膏粱」,說的就是 「紈絝子弟」、「膏粱子弟」,都是形容那些只知道享樂的富家公子哥。賈寶玉當然,看過這部戲之後的人大概都不會再把「紈絝子弟」讀錯了,但是,你知不知道,這個」紈絝」,到底是什麼?這個「紈絝」,又到底是何物呢?
  • 《紈絝世子妃》橫店開機 張芷溪創勵志傳奇
    近日,女性勵志傳奇古裝鉅制《紈絝世子妃》在橫店影視城清明上河圖景區舉行了開機儀式。
  • 《我只是個紈絝啊》BY五軍
    我明明是個紈絝,你卻要我拯救國家?文案二徐瑨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見到祁垣的時候,那個傳說中循規蹈矩,謹小慎微的大才子,正拍著桌子對人大罵:「小爺我可是從十裡酒場喝過來的,你要是比不過我,敢不敢跪下喊聲爺爺!」徐瑨:「???」
  • 《紈絝世子妃》優酷上線,陣容引人期待
    由悠悠草影視、品格傳媒出品,歡瑞世紀製作,高新傑擔任總製片人,郭虎、任海濤執導的女性勵志古裝劇《紈絝世子妃》,將於2020年在優酷獨播。該劇根據西子情同名小說改編,講述了腹有乾坤的紈絝少女雲淺月與腹黑榮王府世子容景相愛,卻奈何受皇權壓迫被掣肘。榮王世子因深受催情引及寒毒之苦而大病十年不曾出府。
  • 紈絝後續原創短篇
    【搶樓活動時間】:2015年9月27號晚8點至9點【搶樓地址】:西子情吧搶樓獎品:1000點瀟湘幣、大白鑰匙掛飾、 京門海報定製手帕、《紈絝》海報定製全套明信片、復古線狀記事本、 京門Q版定製水晶鑰匙扣兩個(秦錚和芳華)、《紈絝》Q版定製化妝袋/
  • 《紈絝世子妃》定檔2020,張芷溪挑戰雲姑娘,男主角竟然是他
    而今天小編要給大家介紹的這部新劇《紈絝世子妃》,便是一部由小說改編而成的影視劇作。至於該劇到底有哪些精彩的看點,接下來小編就來給大家仔細的剖析一下。首先,從《紈絝世子妃》的選角陣容來看。據悉,《紈絝世子妃》這部劇是由悠悠草影視和品格傳媒兩家影視公司共同出品的劇作。還有歡瑞世紀負責製作,以及郭虎和任海濤兩位導演聯合執導。
  • 《紈絝世子妃》終於來襲,女主角買下小說版權,男主則成了焦點
    而今天給大家講述的這部電視劇叫做《紈絝世子妃》,同樣是由人氣小說改編而成,關於他,你的了解有哪些呢?自己買下小說版權對於一般的由小說改編成的影視作品而言,都是由劇組買下小說的版權,然後找合適的演員來飾演。而《紈絝世子妃》卻顯得尤為獨特,因為《紈絝世子妃》的投資方、編劇,就是女主角張芷溪。
  • 《紈絝世子妃》電視劇殺青,原著黨表示難以接受
    哈嘍大家好,相信很多喜歡閱讀網絡小說的朋友們都讀過瀟湘書院金牌寫手西子情的作品,尤其是女孩子,都非常喜歡她的小說,像《紈絝世子妃》、《妾本驚華》、《京門風月》、《花顏策》等等,都是女生喜歡的深情的言情小說。言情就是在訴說感情,所以言情小說才真正分為甜和虐。西子情的每一部都是精品佳作,不容錯過!
  • 《紈絝世子妃》更改劇名,首次發布劇照,是你心目中的容景嗎?
    《紈絝世子妃》更改劇名,首次發布劇照,是你心目中的容景嗎?《紈絝世子妃》是由張芷溪、佟夢實、程硯萩、向昊、王皓禎、郝澤嘉、李若嘉、張墨錫等演員主演的古裝女性勵志傳奇劇,根據西子情的同名小說改編,講述了腹有乾坤的紈絝少女雲淺月和溫文爾雅的腹黑世子容景之間深情不悔的曠世情緣的故事。原著小說非常有人氣,一開始知道張芷溪買下版權要翻拍的時候,就引起了許多的關注,當時關於劇本的改編、演員的挑選還引起了一些爭議。
  • 古言文:《嫁紈絝》待到白髮蒼蒼,我依然在你身邊守護
    《嫁紈絝》作者:墨書白小說簡介:(柳玉茹為了嫁個好夫婿,當了十五年模範閨秀,卻在訂婚前夕,被逼嫁了名滿揚州的紈絝顧九思。嫁了這麼一人,算是毀了這輩子。尤其是嫁過去後才發現,這人也是被逼著娶的她。柳玉茹心死如灰,把自己關在屋裡關了三天後,她悟了。
  • 《嫁紈絝》為了嫁給一個好夫婿,她當了十五年的模範閨秀!
    《嫁紈絝》紈絝公子的奮鬥史,本文作者墨書白,已完結。出生在一個寵妾滅妻的家中,柳玉茹為了軟弱無能的母親,她伏小做低;為了嫁給一個好夫婿,她當了十五年的模範閨秀,眼看即將嫁給溫潤如玉的葉大公子,美夢成真了,卻在訂婚前タ,被逼嫁給了名滿揚州的紈絝顧九思。
  • 《紈絝世子妃》終於來襲!原著「死忠粉」當編劇,演員劇情放心了
    《紈絝世子妃》被改編拍成電視劇說起《紈絝世子妃》這個經典的不能再經典的言情小說,可能是很多讀者最早接觸過的言情小說吧?紈絝少女雲淺月,與「回眸一下天下傾」的世子容景之間的虐戀愛情故事,即便過去這麼多年了,大家都還記憶深刻。
  • 《紈絝世子妃》即將播出,女主自編自演,容景卻將人勸退
    在很多人印象中,經典網文《紈絝世子妃》大概是很多人心中的白月光了。作為西子情經典小說改編,該作品可以說是陪伴了很多人的青春記憶。原著講述的是腹有乾坤的紈絝少女雲淺月,和溫文爾雅的世子榮景之間深情不悔的曠世情緣。毫不誇張地講,筆者的近視也是從這部小說開始的,原著非常長,而作為這樣一部經典之作,竟然也要被影視化了。
  • 《紈絝世子妃》即將播出,女主自編自演,容景卻將人勸退!
    在很多人印象中,經典網文《紈絝世子妃》大概是很多人心中的白月光了。作為西子情經典小說改編,該作品可以說是陪伴了很多人的青春記憶。原著講述的是腹有乾坤的紈絝少女雲淺月,和溫文爾雅的世子榮景之間深情不悔的曠世情緣。毫不誇張地講,筆者的近視也是從這部小說開始的,原著非常長,而作為這樣一部經典之作,竟然也要被影視化了。
  • 《紈絝世子妃》更改劇名,張芷溪古裝宛如畫中仙
    這部劇之前是叫做《紈絝世子妃》,現在改名了感覺更有詩意了。這部電視劇是根據西子的這部同名小說改編的。 這部作品的編劇是女神張芷溪她自己,雖然她的外表溫柔柔弱弱,但是現實生活中的張芷溪她可是妥妥的一位學霸啊。 女神張芷溪畢業於西南民族大學的英語專業,獲得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的MFA碩士學位。 所以現在她自己當編劇,其實完全是能駕馭的。
  • 小說《紈絝世子妃》翻拍電視劇,女主竟為原著粉
    哈嘍大家好,相信很多喜歡閱讀網絡小說的朋友們都讀過瀟湘書院金牌寫手西子情的作品,尤其是女孩子,都非常喜歡她的小說,像《紈絝世子妃》、《妾本驚華》、《京門風月》、《花顏策》等等,都是女生喜歡的深情的言情小說。言情就是在訴說感情,所以言情小說才真正分為甜和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