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Y:這是精彩的描寫!在《明智的孩子》開頭,安吉拉·卡特即用令人愉悅的喜劇般的語言,勾畫了年邁舞女姐妹的形象,兩個老太太,有點犯糊塗的心智,蒼老的身體與不服老的心態的對比,老舊的英倫,寵物貓,一封神秘請柬,還有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親戚,一如卡特以往般華麗,卻沒有過於血腥的代入,期間還穿插著看似漫不經心的,從老姐妹的對話中脫口而出的段子。宛若一部製作精良的奇幻喜劇電影抓人心目的開場鏡頭和畫外音。
今日摘選一段《明智的孩子》開篇部分,欲知更多內容,按照以往的套路還是要去「閱讀原文」買書的,不過套路不深,書又好,翻譯又贊,不弄一本讀讀您不覺得是損失嘛。
就是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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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安吉拉·卡特 著
嚴韻 譯
河南大學出版社 / 上河卓遠文化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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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為什麼倫敦像布達佩斯?
答:因為它也是一水之隔的兩個城市。
大家早!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朵拉·欠思。歡迎來到錯誤的這一邊。
換個方式說。如果你是美國人,先想想曼哈頓,再想想布魯克林。懂我意思了吧?或者換成巴黎人,差不多就是河左岸、河右岸的問題。倫敦呢,則有南北之分。我和我妹諾拉向來住在左手邊,觀光客鮮少看見的這一邊,泰晤士河老爹的私生子這一邊。
很久很久以前,大致可以這樣區分:有錢人住在綠意宜人的城北,搭乘四通八達的大眾運輸系統瞎拼精品,來去如風;窮人在要啥缺啥的城南破落市區艱苦度日,得在四面透風的公車站枯等好幾個小時,聽著處處打老婆、砸玻璃、醉鬼唱歌的聲音,周遭又冷又暗又滿是炸魚加薯條的味道。但你不能指望事情永遠保持原狀。這陣子有錢人四處流竄,跳上柴油紳寶車分散到全市各處。如今這一帶的房價高得離譜,簡直讓人沒法兒相信。這下子可憐的知更鳥該怎麼辦呢?
去他的知更鳥!要不是阿嬤留下這棟屋子,連我們恐怕都沒地方容身。莎翁路49號,布理斯頓區,倫敦,郵遞區號SW2。天佑此屋。要是沒這屋,諾拉和我就得流落街頭,拖著幾個塑膠袋的家當走來走去,抱著酒瓶像沒斷奶的寶寶尋求安慰,好不容易可以進收容所過夜就興奮高歌,結果因為妨礙安寧又立刻被趕出來,在街頭苟延殘喘挨餓受凍,最後孤零零掛掉,像破布一樣被風吹走。七十五歲的老姑娘生日當天想這個,可真夠嗆的是吧?
沒錯!七十五了。祝我生日快樂。整整七十五年前的今天,我就是在這屋的閣樓出生。比我晚五分鐘上臺一鞠躬的諾拉此刻正在樓下做早餐,我最親愛的妹妹。祝我們生日快樂。
這間是我的房間。我們向來尊重彼此的隱私,不共用東西。不折不扣的同卵雙胞胎沒錯,但可不是連體嬰。不好意思,房裡不怎麼幹淨,到這把年紀時間太寶貴,不能再整天洗洗刷刷擦擦抹抹,不過你仔細看看梳妝檯鏡子上那些籤名照片——艾佛、諾埃、佛雷與阿黛拉、傑克、琴姐、安娜、潔西、宋妮、比妮,全是多年前共事過的朋友。你看最新的那張:高個兒苗條女孩,黑鬈髮,大眼睛,沒穿內褲,寫著「你們最親愛的蒂芬妮」,還畫了一大堆×××××。漂亮吧?她是我們心愛的乾女兒。我們試過勸她別進演藝圈,但她不肯聽。「你們做得了的事我也做得了。」是哦,「演藝圈」;沒有比咱們小蒂蒂更俏的女孩了,但她能露的全都已經露光。
我們做過什麼?一言以蔽之,我們以前是歌舞女郎。現在腿還是能抬得比一般的狗高,如果有需要的話。
來呀,來呀……一隻貓咪走過來了,它剛出衣櫃,正伸著懶腰打呵欠。它聞到培根香味啦。我枕頭上還睡了一隻,白底橘紋。另外幾十隻自由來去。這屋子有點貓味,但更多的是老邁歌舞女郎的味道——冷霜、蜜粉、防汗腋墊、陳年煙味、涼掉的茶。
「過來給我抱抱,貓咪。」
人總得有個東西抱。貓咪要吃早餐了嗎?等會兒,貓咪,咱們先朝窗外看看。
冷冽、明亮、刮著風的初春天氣,就像我們出生那天,齊柏林飛船掉下來的那天。美麗的藍天,本身就是份生日禮物。好多年前我認識過一個男孩,眼睛就是這顏色。他身上沒半根毛,光裸得像朵玫瑰,因為還太年輕。一雙天藍的眼。
這窗子視野很好,可以看出好幾裡,一眼瞧見河對岸。那是西敏寺,看到沒?今天飄揚著聖喬治十字旗。單只乳房似的聖保羅教堂。眨著金色獨眼的大笨鐘。除了它們,這年頭沒剩下什麼熟悉景象。每個世紀都有這麼一段時間,眾人伸出手一把抓住親愛的老倫敦,將它拆毀拉倒,然後又重新建起,就像童謠裡的倫敦大橋,再見,哈囉,但新建的就是新的,跟以前再也不一樣,連那些火車站都變成阿拉伯露天市集,讓人認不出來了。滑鐵盧。維多利亞。再也喝不到一杯像樣的茶,他們只給你雞尾酒,髒兮兮的卡布其諾。到處都是賣絲襪、賣內褲的店。我跟諾拉說過:「你記不記得《相見恨短》害我哭得稀裡譁啦?要是換到現在,男女主角在車站裡根本沒地方相遇,只有天殺的內褲店。他們的手得在英國國旗圖案的四角褲底下害羞地相碰。」
「算了吧,你這多愁善感的老太婆,」諾拉說,「大戰期間你唯一有過的『相見恨短』,就是跟個美國佬在利物浦街車站的公廁後面來了一下。」
「我只是為大戰盡一己之力嘛。」我鎮靜回答,但她沒聽我說,自顧自咯咯笑起來。
「唉,阿朵,內衣用品店叫這名字還真配——『相見恨短』哪。」她笑彎了腰。
有時候我想,只要夠努力張望,就能看見過去。風又刮起來了。譁啦。字紙簍翻倒,垃圾散了一地……貓食空罐、早餐玉米片包裝袋、綻線的緊身褲襪、茶葉……目前我正在撰寫回憶錄,研究家族歷史——你看這兒有文字處理機、檔案櫃、索引卡片,右手的、左手的,右邊的、左邊的,每個人的醜事。好一陣大風!咻咻咻猛吹過整條街,這裡風吹得一切七顛八倒。
七十五歲了,今天,一個有風有陽光的七顛八倒的日子。這種風會吹進你血管,讓你野性大發。野性大發!
我突然打了個小小寒噤,因為我知道,打從老骨頭裡知道,今天會有事發生。某件刺激的事。管它是好是壞,只要有事發生,提醒我們還活在人世就行了。
我們擁有全倫敦唯一一座閹伶老爺鐘。
老爺鐘放在前門廳,鐘面上嵌塊小牌註明它1846年製造於印文尼斯;據我所知,這是座獨一無二、貨真價實的蘇格蘭高地式老爺鐘,還曾在1851年的博覽會展出。它的高地風格,在於鐘頂上有一對完整的大鹿角。有時候如果戴帽子出門,我們會把它當帽架,現在我們很少戴帽,但偶爾碰上下雨還是會戴。這座鐘對我和諾拉很有紀念價值——來自我們父親,是他唯一送過我們的東西,而且還是出於意外。高大、粗勇又生角的桃花心木,報時聲卻是滑稽的假音叮咚,而且永遠不準,永遠少敲一下。我們一直沒空找人來修。老實說,這鐘讓我們發笑,一直都是。阿嬤沒修它之前這鐘倒還好,她只不過敲它一下,裡面的重錘就掉了。她對紳士向來都有這效果。
但是,在這颳風的生日早晨,我經過老爺鐘,聞到培根香饞瘋的眾貓在前面上躥下跳,這時鐘敲響了。敲呀敲,響呀響,這次竟然敲對了,一聲不多一聲不少——八點整!
「阿諾!阿諾!有事要發生了!門廳的老爺居然破天荒報對了時間!」
「不只如此哦,」諾拉以滿意的語調說,遞來一個背面印有家徽的厚厚白信封。「我們的請帖終於來了。」
她動手倒茶,「輪椅」又是嘶嘶喘氣又是結結巴巴,我抽出那張我們原先以為永遠不會寄來的硬邦邦白卡片。
敬邀
朵拉·欠思小姐暨莉歐諾拉·欠思小姐
蒞臨
素有「千面演員」美譽之
梅齊爾·罕擇爵士
百歲壽誕宴會
「輪椅」嘶嘶喘氣、結結巴巴,終於氣翻了,尖聲嘰呱得快要爆炸,但諾拉安慰她:
「別緊張,寶貝兒,我們不會丟下你!沒錯,灰姑娘,你也該去參加舞會,儘管帖子上沒你的名字。就挑今天把所有見不得人的秘密全抖出來吧!天知道,過了這麼多年,我們也該喝點泡泡香檳了!」
我眯眼看著「敬請回復」的字樣,遙望攝政公園區那棟豪宅以及罕擇夫人,也就是他第三任亦即現任配偶。咱們這兒的可憐老「輪椅」是第一任,請柬上卻沒提身為前妻的她,所以她氣成這樣。至於朵拉·欠思小姐暨莉歐諾拉·欠思小姐,亦即區區在下咱們姊妹倆,當然就是梅齊爾·罕擇爵士的女兒,只不過,咳咳,不是他任何一任妻子所生。我們是他的所謂自然女兒,好像只有沒結婚的男女做那檔事才自然似的。我們是他從未正式承認的女兒,出於怪異的巧合與他同一天生日。
「他們沒給我們多少時間回復,」我抱怨,「宴會不就是今晚了嗎?」
「怎麼啦,你認為他們不希望我們去?」諾拉後面的臼齒掉了兩顆,她一大笑你想不看見都很難。我的牙都還在,除此之外,我倆依舊長得一模一樣。多年前,要分辨我們只能靠香水,她擦「一千零一夜」,我擦「蝴蝶夫人」。
不過呢,我們雖是一模一樣的同卵雙胞胎,但並不兩相對稱——人體本來就不對稱,兩腳一定大小不一,兩隻耳朵的耳屎量也不同。諾拉容易拉肚子,我則常便秘;她總是花錢如流水,浪費在男人身上,小可憐,我則試著存點積蓄;她的經血量多得過頭,我則少得可憐;她對人生說:「好啊!」我則說:「也許……」但我們現在可是同舟共濟,只能守著對方,兩個瘋癲老太婆。買杯酒請我們,我們就唱支歌兒給你聽,如果場合特殊,比方除夕或者酒館老闆添了孫子,甚至還可能抬腿跳個舞。
唱歌跳舞是多開心的事!
我們當然滯留在自己的巔峰時期。所有女人都是這樣。如果你叫我們抹去瓊· 克勞馥式的唇膏嘴形,我們會覺得慘遭摧殘;出門時,我們永遠把頭髮梳成勝利大卷。儘管已經變成鐵灰色,我們的頭髮還很多,謝天謝地,此時此刻上了髮捲,藏在纏頭布似的頭巾下。我們總是努力打扮。粉塗得一寸厚,下樓吃早餐前先戴上臉,蜜絲佛陀粉條,假睫毛刷上三層睫毛膏,一應俱全。年輕時我們用凡士林抹亮眼皮,但大戰期間放棄了這一習慣,現在我們白天只用簡單的蘑菇眼影,混合一點菸草棕加深色調,塗灰黑色眼線。我們指甲油的顏色搭配腳趾甲,搭配唇膏,搭配胭脂。露華濃的「火與冰」。儘管戰役結束,塗抹迷彩的習慣依舊,我們不知多久沒男人了,但妝照化不誤。沒人能說欠思姊妹乖乖服老。
我們穿上最稱頭的真絲和服,因為今天是我們的生日。我的是淡紫色,背後有櫻花圖案,諾拉是猩紅底菊花圖案。
和服是我們親愛的佩瑞叔叔——也就是已故的,且深受侄女哀悼懷念的,佩瑞格林·罕擇——去長崎旅行時寄回來的,那是珍珠港之前的事。和服下穿著法國蕾絲滾邊的無袖連身內衣,我是紫羅蘭色絲綢,她是鮮玫瑰色縐綢。秀色可餐吧?當然,我們早在無袖連身內衣重新開始流行之前就這麼穿了。
如今我們的骨盆比以前突出,若只穿內衣看來挺慘瘦,但會看見我光屁股的只有她,會看見她光屁股的也只有我,而穿起衣服我們的樣子還是很過得去。我們的顴骨也比以前突出,但我告訴你,這可是了不得的顴骨——這副顴骨得自世上數一數二會賺錢的鈣質沉積物的真傳。一如所有萬眾矚目的名人,我們父親一直很仰賴他的骨架。天佑罕擇家族的鈣質,骨質疏鬆症一直找不上我們。我們向來頎長苗條,現在也依然頎長苗條,謝天謝地!有些跳舞的老來發起福簡直旁若無人。
「我們今晚該穿什麼?」諾拉問,把煙摁熄在小盤裡,給自己又倒了杯茶。她簡直是個茶壺。輪椅呻吟一聲。
「別擔心,親愛的,」諾拉安撫她,「你可以穿你的諾曼·哈內爾配珍珠項鍊,好嗎?我們會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
這下她安心了,可憐的老東西。我們叫她輪椅,世人——很久以前——則稱她艾塔蘭妲·罕擇夫人。她會告訴你,就算不嫁那丈夫她本來也是完美的上流仕女,不像我們父親的後兩任妻子。她嫁給梅齊爾·罕擇時他只是午場偶像,跟他離婚之後很久他才因「對戲劇貢獻良多」封爵。她本名艾塔蘭妲·琳德女爵,「當代第一美女」,銜著銀湯匙出生,等等等,但現在只是個離婚老婦,境況今非昔比,亦即,住在莎翁街49號的地下室前半。
我會慢慢告訴你,我們怎麼會在她老年——說起來也是在我們老年——繼承了我們「私生父」的第一任妻子。這麼說吧,其他人都不要她,尤其是她的兩個親生女兒。那兩個臭婆娘。以前人家叫她們「罕擇姊妹花」,跟真的一樣。美不美得看品行,如果人的長相跟行為一致,那她們足以嚇壞小朋友。
我們把輪椅收留在地下室已經整整三十年,對她挺有感情。以前諾拉還會帶她出門逛街,讓她透透氣什麼的,直到有一天她差點兒造成暴動,對蔬果攤老闆說:「這位先生,你有沒有什麼黃瓜形狀的東西?」之後,為了她自己好,我們就得把她留在家裡。
有時她有點碎嘴,事實上是講呀講呀講呀講呀囉唆個沒完,念叨著梅齊爾耽誤她的黃金歲月,然後拋下她另娶好萊塢騷貨,也就是他的二號新娘,說「罕擇姊妹花」騙光她的錢,她又跌下樓梯再也沒法走路,講呀講呀講呀講個沒完沒了,讓人簡直想拿床毛毯蓋住她,就像拿布遮住鳥籠讓鸚鵡閉嘴。但她是個大好人,而且我們很早以前欠她一份情。
我也想再倒點茶,但來不及了,只剩半杯溼答答的茶葉,於是我走向餐具洗滌間再燒一壺水。我們就這麼身穿晨袍,坐在早餐室電暖爐旁的皮沙發上。有時我們整天坐在這兒喝茶閒嗑牙,輪椅玩單人牌戲或做點刺繡,貓們來來去去。
一到六點,我們便改喝琴酒。
晚飯後,有時我們會把輪椅種在電視前——她最愛看廣告,等著梅齊爾拍的那些廣告出現,然後對螢光幕破口大罵,我們自己則打扮穿戴起昔日華服(比方霍華·休斯送我們的那兩件成套銀狐系帶大衣),精神抖擻走到附近的酒館,有時人家會請我們表演一段很久很久以前曾讓我們成名的歌舞。有時沒人請我們也會表演。
「其他還有什麼信嗎?」
諾拉翻挖著那堆郵件。電費帳單,又來了;《守望相助》月刊,又來了;隔壁鄰居抱怨貓的事,又來了;某個正在寫電影研究博士論文的新澤西小鬼想訪問我們關於天殺的《仲夏夜之夢》,又來了。到我們這把年紀,你會覺得天底下已經沒什麼新鮮事。我注意到小蒂蒂,我們的心肝寶貝,我們的小妞妞,我們的小親親,我們的乾女兒,正為她的「大事」忙得沒時間對我們的生日表示心意。唉,年輕就是這樣。
這時門鈴響起,嚇我一大跳。瓦斯公司抄表員?不可能,他從不這樣死命按門鈴——自從他見過全身上下只著指甲油的光屁股諾拉之後,就只會輕手輕腳小按一下,因為那次她從浴室直衝出來,以為有什麼緊急電報。不對。這次來人按得又狠又長,然後又按,然後再按。我們吃了一驚,我們僵住了。然後門口那人雙拳擂起門來,大喊:
「姑姑!」
我們父親的么兒,小崔斯專·罕擇。我們其實是他同父異母的姐姐(儘管生在家族床外),他為什麼叫我們「姑姑」?你慢慢就會知道。他是不是來祝我們「生日快樂」呢?如果是,為什麼慌成這樣?他連聲直喊,嚇得我六神無主,手忙腳亂摸索著門鎖、門閂、門鏈——咱們這兒可是固若金湯。這年頭還是小心為上,去年布理斯頓有犯人大批越獄,翻過花園圍牆活像成群結隊跳排舞。
我好不容易打開門,小崔斯專像沒腿一樣跌進我懷裡。他滿臉胡楂,眼神狂亂,綁成滑稽小馬尾的紅髮東翹西散,飄揚在吹動前門那堆垃圾的風中。他看來神志不清,也比我上次見到他時胖了不少。他緊抓著我,拼命喘氣。
「蒂芬妮……」( 喘,呼,喘)「……蒂芬妮在不在這裡?」
「你振作一點好不好,崔斯專,你把我的真絲和服弄溼了一大塊。」我很不客氣地說。
「你沒看昨晚的節目?」
「我死也不會看你那狗屁不通的節目。」但輪椅有時會看,以她那上流社會腔調咯咯竊笑,連逐漸有點兒老年痴呆的她都樂於看見罕擇家族這最後一代水準低到什麼程度——有時她還能口出妙語,笑得更厲害,說這是「罕擇家族的最後一呆」。我們也確實看過某一集的前五分鐘,因為覺得不該錯過咱們小蒂蒂初次上電視亮相的鏡頭。
蒂芬妮是那節目的「女助理」,鬼知道是啥意思。她不停微笑,她露奶子。真是暴殄天物,要不是半途而廢,她可以成為很棒的舞者。我們看了有她的前五分鐘。我可以告訴你,五分鐘就夠了,然後我們退下喝酒,嘀嘀咕咕。他的節目是現場直播,這就是它的特點。
「要是他死了,他們的收視率會更好,」諾拉說過,「唯一不在世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多精彩啊。」
崔斯專用手背抹眼睛,我才發現他一直在哭。
「蒂芬妮不見了。」他說。
告訴你,這下我可笑不出來了。諾拉在廚房裡嚷:「年輕的羅欽伐[1] 怎麼啦?」他確實狼狽得很,口齒不清語無倫次,呼出的蘇格蘭威士忌味足以把人燻昏。我們讓他坐在一把扶手椅裡,他塞給我一卷錄影帶。
「看一下,」他說,「我沒法解釋。你們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然後他瞄見我們放在早餐室壁爐架上鑲銀框的小蒂蒂照片,眼淚又開始流啦。我挺同情這可憐的小孩。我還管他叫「小孩」,但他已經三十五了,不久就要突破四十大關。總之,他的獨家招牌就是孩子氣的魅力,天知道要是沒了這招牌他該怎麼辦。但此時我們都打著哆嗦緊張兮兮:他媽的到底出了什麼事?於是諾拉馬上把帶子塞進錄影機。
我們買錄影機,是為了看星期六下午播的巴斯比·柏克萊歌舞片。我們把這節目錄下來一看再看,看到喜歡的段落還停格,搞得輪椅簡直要發瘋。當然還有佛雷與琴姐,親愛的老佛雷。懷舊是老人的惡習。我們看了太多老電影,連記憶都變成黑白的啦。
經過早餐的培根肥油滋潤,輪椅本已陷入愉快的恍惚狀態,但錄影帶一陣空白嘈響將她驚醒。「怎麼了?他來這兒幹嗎?」她懷疑地瞪了崔斯專一眼,因為他不是她的親人。此時畫面出現一道霓虹燈臺階,一陣罐頭掌聲中他蹦蹦跳跳走下來,紅髮油油亮亮往後梳齊,牛奶色亞曼尼縐麻西裝,崔斯專·罕擇,軟弱但迷人,遊戲節目主持人、電視名人,堂堂縱橫英國戲劇界一個半世紀的罕擇王朝的最後一口氣。崔斯專,偉大「劇場王子」梅齊爾·罕擇的么兒,維多利亞時代悲劇舞臺雙璧——蘭納夫·罕擇與「星舞」艾絲黛拉·罕擇——之孫。嗟乎,偉人墮落至何等境地。
「嗨!我是崔斯專!」
鏡頭拉近,他正唱歌似的說著:「嗨,各位財迷!我是崔斯專· 罕擇,歡迎收看……」此時他頭一揚,秀出他的喉嚨,他有著真正的、老派的、圓潤的、艾佛瑞· 諾維洛式的喉嚨,於是他頭一揚,以狂喜的聲調叫出:「『有錢能使鬼挨鞭』!『有錢能使鬼挨鞭』!」
節目開始。
您還可以選擇一下安吉拉·卡特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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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舞》
安吉拉·卡特 著 | 曹雷雨 譯
2016 | 河南大學出版社
作者簡介
安吉拉·卡特(1940—1992),英國當代最具獨創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以幻想題材為主,糅合魔幻現實主義、女性主義、哥特風格和寓言色彩於一體,戲仿童話、重塑傳奇,想像奇詭、語言瑰麗,於世界文壇獨樹一幟。代表作有《明智的孩子》、《馬戲團之夜》、《焚舟紀》等。《時代周刊》將其譽為20世紀最傑出的作家之一。
內容簡介
《影舞》是安吉拉·卡特所著第一部長篇小說,講述了故事主人公蜂鷹(Honeybuzzard)夜晚清理廢棄建築物,白天則誘惑、折磨一個個情人、敵人和朋友,以及由此引發的奇異故事。卡特在這部小說中第一次展現了其獨特的寫作風格。
◆一個現代恐怖故事中閃耀著1960年代的完美細節,作者扮演著雙重角色,在日常生活的怪異現象之下,魔術般地表達了弗蘭肯斯坦般的不安與曲解。——《泰晤士報》
《新夏娃的激情》
安吉拉·卡特 著 | 嚴韻 譯
2016 | 河南大學出版社
作者簡介
安吉拉·卡特(1940—1992),英國當代最具獨創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以幻想題材為主,糅合魔幻現實主義、女性主義、哥特風格和寓言色彩於一體,戲仿童話、重塑傳奇,想像奇詭、語言瑰麗,於世界文壇獨樹一幟。代表作有《明智的孩子》、《馬戲團之夜》、《焚舟紀》等。《時代周刊》將其譽為20世紀最傑出的作家之一。
內容簡介
《新夏娃的激情》以美國內戰為背景,構築出反烏託邦的科幻情節;透過既男且女的新夏娃之眼,譬喻她所觀察到的美國社會及媒體之醜惡真貌。小說充斥著強暴和暴力情節,以及不抱期待、無意義的殺人與被殺;充滿著感官和氣味,色彩鮮明而尖銳,魯西迪稱之為「跨性別華彩花腔」。這堪稱卡特最殘酷絕望的一部小說,以高濃度的象徵符碼,放大現實和人性中的腐敗及哀愁,逾越又回歸,疼痛且高潮。
◆若能想像波德萊爾、布萊克和卡夫卡湊在一起描寫美國,你就能走進卡特筆下令人驚異的想像世界。——《泰晤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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