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30日,敬一丹在主持完《焦點訪談》之後,一如既往的和大家鞠了一躬。
人們還都不知道,這是她的告別。
隨後,央視新聞發了一條微博,送別敬一丹。
人們這才反應過來,這個看起來風採依舊的敬一丹,竟然已經六十歲了。
雖然《焦點訪談》已經變成了鮮有問津的節目,但敬一丹的退休依舊造成了不小的震動。相關話題當天就登上了熱搜。
白巖松評價敬一丹,說她是一個「利而不害,為而不爭」的人。他用水來比喻敬一丹,上善若水。在《焦點訪談》這麼犀利的節目,敬一丹卻柔軟的像一灘水。
敬一丹自己也說,要是比犀利,我比不過小白(白巖松);比國際視野,比不過小水(水均益)。我就願意和老人,孩子待在一起,我就願意去見證、去講述溫暖的故事。
這樣溫柔善良的敬一丹,也成為了無數人心中的白月光。
敬一丹退休後,白巖松找到《感動中國》欄目組導演說,如果敬大姐不來主持,我也不來了。
不久前大火的綜藝《主持人大賽》,眾網友意外的在評委席看到了敬一丹的身影,頓時炸開了鍋。
就連經驗老道的撒貝寧,也險些失態。
每次鏡頭掃到她,她都面含微笑,寧靜而認真的看著後生們。
在這個慈祥的前輩面前,時間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衰老的能力。
敬一丹的主播之路,遠比人們想像的要艱難的多。
1955年,敬一丹出生在哈爾濱的一戶知識分子家庭中。1972年,剛剛17歲的她,意氣風發的趕上了上山下鄉的末班車。成為了一名知青。
然而,知青的生活遠沒有她想的那麼浪漫。整日整日無休止的勞作、匱乏的物資、吃不飽的肚子、連廣播都沒有的枯燥生活,無時無刻不在考驗她的意志。
她和二十多個女孩子擠在一間狹小的宿舍,老鼠和蛇更像是這間宿舍的主人,經常堂而皇之的出現。
過慣了城裡生活的敬一丹哪裡見過這種陣仗,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好在,老天是眷顧她的。很快,她人生一次意義重大的轉機出現了:林場要建廣播站了。
大家聚集起來商量著誰做播音員合適。很快就有人扒出敬一丹在初中時當過播音員的「老底」。
鄉親們讓她試播,剛說幾句話,大家就拍手叫好。
於是,這方不足五平方米的播音室,就成了敬一丹的樂土。
她很軸,就算領導要徵用廣播,也要經過她的準允;她很傲,下定決心要和省廣播臺比比,勞作一結束,就開始寫稿審稿,舉辦各種活動,殫精竭慮的經營她的廣播站。有時候,人們也分不清,哪個是省臺,哪個是敬一丹廣播站。每每這時,敬一丹都要開心好久。
1977年,高考恢復。敬一丹以工農兵大學生的身份,進入中國傳媒大學學習。
上了大學之後,敬一丹才發現自己與別人的差距。
她一直以為東北話就是標準的普通話。
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語言叫英語。
在林場眾星拱月的感覺一下子沒了,她被自卑踩進了塵埃裡。
不過,逆境再一次激發了敬一丹的傲骨。
不會就學。敬一丹在大學期間發狠惡補,別人學習的時候她在學習,別人吃飯的時候她還在學習。
但遺憾的是,敬一丹並非那種特別聰明的人。
她資質平凡,研究生一考就是三年才堪堪考上。
等研究生畢業這一天,她已經三十歲了。她的能力也獲得了學校的認可,得以成為中國傳媒大學的老師。
但就在大家都以為這是個修得正果的勵志故事時。
敬一丹又萌生了新想法。
她聽說央視正在招播音員,十分心動。
無數人跳出來反對她:「你都三十多歲了,還折騰什麼呢?」「大學教授這份工作體面還高薪,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但敬一丹的軸勁又上來了。
她在知青時期,就想成為一名播音員。
1988年,三十三歲的敬一丹通過一系列複雜的筆試和面試,成功進入央視。
這是她人生的新起點,一切都要重頭再來。
為了做好節目,她不得不低頭向小輩們請教。
領導還給她專門設立了《一丹話題》欄目。
這是國內第一個以主持人名字命名的節目,從選題策劃、採訪大綱到節目流程。她都必須親力親為。
那段時間,敬一丹的壓力極大。脫離了舒適圈的敬一丹,每一天都忙碌而充實。
因為這股子不服輸的幹勁。
敬一丹蟬聯1、2、3屆金話筒獎。
她就像一根牛筋,看上去柔柔嫩嫩的,卻怎麼也扯不斷。
在央視站住了腳,人們都以為,這下敬一丹總算安分了吧。
七年後,已經四十歲的敬一丹又給自己選了個新起點:做《焦點訪談》。
40歲,是多少人蹉跎知天命的年歲。
很多人的一生到這裡就戛然而止了,這之後的每一天,都在過著重複的生活。
40歲再啟程,會不會太晚了點?
但敬一丹不這麼覺得。「年齡對於一個人來說,可以是負擔,也可以是財富,誰規定年齡就一定是個事了?」
《焦點訪談》是一檔為民請命的欄目。
它的logo是一隻眼,敬一丹在看到它的第一眼起,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做人民群眾的眼睛,監督社會。
貪汙腐敗、醫療改革、佔用土地、汙染水源、拖欠工資······
欄目組每天都要收到鋪天蓋地的信件。其中有很多封信,都是指名道姓要給敬一丹的。
敬一丹每天到臺裡,都要用麻袋裝信。
這個世界所有的心酸無奈一下子都陳列在她面前。
在主持《焦點訪談》時,她的眉頭總是皺著的。
有次採訪愛滋病村,有個孩子,父母都因為愛滋病死了,家裡還有一個少不知事的弟弟。
敬一丹看著弟弟,一再斟酌,不敢隨便開口說話,她擔心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在孩子心裡留下一道疤。
孩子沒哭,她的眼眶卻率先蓄滿淚水。
白巖松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敬大姐,你太溫柔了。看孩子的眼神,就像孩子姨媽似的。
溫柔一直是她丟不掉的底色。
她在主持《感動中國》的時候,見過無數可歌可泣的人物。為了避免現場泣不成聲,她就提前看短片,在這時候盡情哭。
在《焦點訪談》中也一樣,鏡頭後流了數不清的眼淚。她不犀利,卻在用溫柔又堅決的態度,對抗這世間所有的不公。
許多年後,她在出席一個線下活動。一個老人家顫巍巍的走過來,拉著她的手說,謝謝你這麼多年來一直為我們說話。
一句話,就讓敬一丹落淚了。
二十年,她收到過多少恐嚇,多少咒罵,為的就是老百姓的認可。
她也曾鬥志昂揚的說過:「真正從事輿論監督的記者,越是遇到阻力,就越有戰鬥力」。
但再頑強的人,心裡也有柔軟的地方。
「為民請命」就是敬一丹內心深處最柔軟人生理想。
退休後的敬一丹,也沒有閒下來。
別人的六十歲都是在每天打牌、聊天中度過。
忙了一輩子,這個歲數總該歇下來了吧。
但是她偏不。
六十歲,她再次給自己找了個新起點:寫書。
短短三個月,她就完成了二十多萬字的自傳《我遇到你》。
封面還特地選了張眉頭緊鎖的照片。
就是想要告訴人們,她仍舊在工作。
五年時間,她寫了三本書,還做了個人公眾號。
前半生,她是一個記錄者。
現在,她是一個講述者。
她在書中分享工作經歷,講述做《焦點訪談》的所見所聞。提到貪官汙吏,怒氣衝衝的罵他們是「碩鼠」;寫到老人孩子,下筆又溫柔的像一米陽光。
她在書中分享父母時期的書信,她的書更像是一張老照片,忠實的記錄了一個時代的印象。
她還喜歡分享自己的日常,在一篇公眾號推文中,吐槽自己學經濟的丈夫不懂浪漫:有次他們在海邊散步,天海一色,微風縷縷,本來應該是很浪漫的一件事。結果丈夫說:這個沙子在海邊不值錢,如果將它運到內陸,增加了人工成本,變成了商品,就值錢了······
魯豫問她,你介意別人拿年齡說事嗎。
她笑道,六十歲算什麼,人生才剛剛開始。
在這個時代,我們早就習慣了用年紀去定義一個人。
但在敬一丹這裡,這種默認的規則就顯得蒼白無力了。
她在六十歲仍舊做著二十歲「該做的事」。
年齡不再是限制,只是一種記錄。
她在多個場合分享過這麼一件事:
職業生涯尾聲時,她常出席《焦點訪談》線下活動。
她問到場的觀眾,看過《焦點訪談》的人請舉手。
觀眾們紛紛舉手。
她又說,現在還看《焦點訪談》的人請舉手。
沒幾個人舉手了。
她笑著說,那你們還來看我呀。
有個學生站起來說,我們現在是都用數碼了,可是我們要看到柯達膠捲的話,也會覺得很親切的。
敬一丹一下子明白了,她就是那個時代的柯達膠捲。
永不褪色的柯達膠捲。
文章作者 李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