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書說到,溫嬌把孩兒縛在木板上丟入江中,在南極星君的護佑下,順流漂到了下遊的金山寺外。金山寺的住持法明長老原是觀音菩薩收的信徒,得了觀音的暗示,在江邊撈救了孩兒,將其寄養在外,十八歲時剃度出家,法號玄奘,深為器重。玄奘無意間得知自己身世,頓感悲憤,便纏著長老打聽緣由。
卻說玄奘隨著師父來到內室,長老命玄奘進來,又掩了門,這才端了一隻踏幾,自房梁下取出一個小匣子。玄奘見長老做得隱秘,情知此物非同小可,不覺心中砰砰亂跳。
卻見長老不慌不忙,把匣子放在桌上打開,就內取出一片絹帕,一件汗衫,入眼便知都是陳年舊物。長老先把絹帕遞與玄奘,玄奘接過,便嗅到一股淡淡腥味,心中不由一緊,忙定睛看去,原來竟是一封血書,一路讀下去,卻是字字血淚。玄奘讀罷,早已淚如雨下,放聲痛哭。
長老也不相勸,只是冷眼旁觀。只見玄奘哭了一回,忽然拜倒哀求道:「弟子今日方知親生父母是誰,原來竟有如此一樁血海深仇!有道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不能報復,何以為人?弟子已下決心,必要遵守母親之命,尋那潑賊報仇雪恨,定要碎剮了那廝祭奠我父!求師父指點!」說著便磕頭不已。
長老看著玄奘咬牙切齒的模樣,心中嘆息道:「菩薩之言果然不差,這小子何止是塵根未斷,簡直是至情至性,如此塵障怎能解得了無上佛法?」於是便試探道:「玄奘,為師自然知你傷痛之情,也不能阻你前去報仇。只是你的仇人眼下勢大權高,你若魯莽行事,不免枉送了自家性命。況且經云:『冤冤相報何時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世間情仇恩怨,無非前緣,仇人害你父母,自然是他們前世冤孽所致。今日你又要去殺他報仇,或許原該了解的一樁恩怨,從此又起波瀾也。你可三思之。」
玄奘恨聲道:「師父不必相勸,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這劉賊不惟害我父性命,還霸佔我母,今日兀自生死不知。我不知便還罷了,既然知道了此事,怎麼忍耐朝夕?只是弟子受師父撈救撫養大恩,方有今日,此去必當竭力保全性命,待尋母報仇之後,弟子必當回來,頭頂香盆,重建廟宇,報答師父之深恩也。求師父指點弟子如何報仇!」說著便流下淚來。
長老嘆口氣,微笑道:「報仇不難,保全性命卻是不易。」
玄奘大驚道:「師父之意,弟子若要報仇,必會死於賊手?」
長老搖頭道:「非也。枉你一向自詡佛法精熟,卻不知性命終究為何物?性者,天生之靈也。命者,稟天生靈性之所託,所以可悟道而行事也。我輩修行佛法,所為者明心見性也。若心性蒙塵,為七情所擾,被六賊所困,徒餘一具臭皮囊,與行屍走肉何異?」
玄奘聞言,呆了半晌,方才道:「多謝師父教誨,弟子知師父之意了。只是師父所言不差,弟子尚不能了卻情慾所困,強而鎮之,不若順而化之。待弟子報仇雪恨,自當了卻塵緣之擾,淨心皈依我佛。」
長老笑道:「解得好!說得妙!可見此事乃是你命中注定之大劫,非你自己不可了結。既如此,便隨你去。你拿了血書和汗衫,先去江州尋你母親,我料她多半尚在人世。你只扮作一個行腳僧人,到江州私衙去化緣,自能與你母親相見。你只拿出血書、汗衫為表證,她便認得你了。待你們母子相認,她籌劃多年,自有計策報仇,你只聽命行事便了。」
玄奘奇道:「師父如何知道我如此便能見到我母親?」
長老微笑道:「你是個佛法護佑之人,若非如此,怎能入水不死,被我撈救?不瞞你說,當時我便是得了觀音菩薩的指示,才救了你來。你此去報仇,想來菩薩也必有護佑,你只按我說的去做便了。」
玄奘答應著,心中狐疑不定,自去收拾了一下,便拜別師父下山去了。
卻說殷溫嬌自從拋棄孩兒,常覺神情恍惚,所幸劉洪對她敬愛有加,但見她抑鬱不樂,便百般討她歡心,絕不聒噪煩擾,因而日子卻也並不難熬。
一日清晨,溫嬌起身也不洗臉更衣,只坐在軟椅中發呆。劉洪向她告辭,說要外出公幹,溫嬌見慣了他外出,也不在意,含糊應了一聲,便回想昨夜之夢。原來昨晚溫嬌夢見月缺再圓,不禁心有所感,夜半醒來,難分是夢是真,竟和當日夢南鬥而得孕的情景有幾分相似。
聽著劉洪腳步聲遠去,溫嬌暗想:「月缺再圓,依理該是家人團圓之象。娘家今生是不必想了,婆婆寄居在百花店,這許多年也不知生死如何。南極星君說光蕊未死,被龍王所救,卻是太過蹊蹺,難以相信。倒是我那孩兒,若是當日被人救了,養到如今也該有十八歲了,莫不是天意教我母子今日相會?」
正胡思亂想間,忽聽牆外有人念經,連聲高叫「抄化」。溫嬌心中一動,對貼身丫鬟道:「有和尚化緣,你且去吩咐廚房準備些齋飯,我要齋僧。」說著便親自出門去看。
丫鬟素知夫人是個樂善好施的佛門信士,也不覺意外,依言便去廚房傳話。溫嬌支開丫頭,出來看時,果見一個年輕的和尚,肩上挎著包袱,手中端著缽盂,正在誦經。溫嬌問道:「師父可是要化緣?不知來自哪座寶剎?」
那和尚自然便是玄奘,他見刺史私衙出來一個貴婦,不敢貿然造次,只合十答道:「貧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長老的徒弟。」
溫嬌篤信佛教,四處燒香拜佛,知道金山寺乃是洪江下遊的一座禪寺,猛然想到:「當日我把孩兒拋入江中,江水順流東下,必經金山寺左近,那裡的和尚若見到,他們慈悲為懷,豈有不搭救之理?倘若如此,我兒入寺為僧卻也合情合理。莫非這小和尚便是我兒?」心中想著,便把眼牢牢盯著玄奘來看,竟是越看越像,不由心中狂喜,便邀請道:「小師父既是金山寺長老的徒弟,便請進來,容我略供齋飯,聊表心意。」
玄奘只覺這貴婦甚是親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聽得邀請自是正中下懷,便合十謝了,隨著溫嬌進門,一逕到外客廳坐了。剛寒暄了幾句,便有僕人端來齋飯,並有一個託盤,盤子上放著一小袋白米和兩串銅錢。
溫嬌含笑道:「請小師父胡亂用些齋飯,這米與錢乃是我的一點心意,太過微薄,甚是惶恐,還請小師父莫要見笑。」
玄奘忙起身謝道:「施主哪裡話來,見賜已多,貧僧愧受,多謝多謝!」
溫嬌見玄奘言談得體,心中甚喜,親自斟了一杯熱茶,微笑道:「請小師父用飯吧,莫待冷了吃便要傷了腸胃。」
玄奘又謝了,便不再多言,一邊吃喝,一邊盤算該如何開口詢問才好。卻不知溫嬌在一旁看著,見他舉止行為恰似丈夫陳光蕊一般,一時也忘記了孩子和光蕊並無干係,只覺親切傷感,只是丫鬟在側,又是劉洪的心腹,自然也不敢多問什麼。
待玄奘用完了飯,溫嬌打發丫鬟把碗筷等物送回廚房,這才趁機問道:「請問小師父法號如何稱呼?不知是自幼便出家為僧了,還是成年出家的?小師傅父母還健在否?」
玄奘見問,心中暗喜,戚然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成年出家,我之所以出家,乃是造化弄人,身不由己,我有天一般大的冤,有海一樣深的仇!」
溫嬌聞言失驚道:「小師父何出此言?」
玄奘恨恨道:「施主有所不知,我父親被賊人謀害而死,我母親又被那賊人霸佔,於今也有十八年了,定是受盡了屈辱。我也不過是幾日前得知身世,只因掛念母親,痛哭不止,我師父法明長老憐憫慈悲,便指點我來江州內衙尋取母親。」說著便雙目如電,盯著溫嬌看。
溫嬌心中狂跳,知道這果然便是十八年前丟盡江中的那孩子了,為求萬全,便強攝心神道:「小師父竟有如此悲慘身世,可悲可嘆!你可知道你父母姓甚名誰麼?」
玄奘一字一頓地道:「我父姓陳名萼,表字光蕊,乃是大唐貞觀十三年乙巳科狀元。我母娘家姓殷,乃是開國元勳殷丞相的愛女,閨名喚作溫嬌。小僧我的俗家名字叫江流兒,乃是因我師父在洪江撈救我所取。今年我已十八歲,師父為我剃度出家,法名喚作玄奘。」
(本文節選自《大聖心猿》第四十六回:溫嬌狠心棄親兒,劉洪巧計誆訪客)
***原創內容,轉載請註明作者信息***
【作者簡介】
史馬廣彧,加拿大BC省中文協會會員,溫哥華大華筆會會員,溫哥華至善中文學校教師;微信自媒體「國學微講堂」公眾平臺主講人;著有《史馬老師講國學》系列叢書,獲著名作家二月河先生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