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 杜牧
千裡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江南的春雨,柔情中帶著愁怨,悵然間攜著遠思。
雨日的梅莊,更是庭靜門深,素日沒有生人來訪,雨天連鳥雀也無聲息。
庭院裡的草木清潤潔淨,葉脈上亦是纖塵不染,花事爛漫鮮妍,又簡靜內斂,不肯輕易驚擾它們的主人。
室內茶煙漫漫,嫋至庭前簷下,與窗外的煙雨風景相看,只覺歲月安定,物我清好。
古往今來天下世界,都是這樣的雨,沒有死生成敗,亦無滄桑興亡。
此時若是賢臣良相,詩人詞客,也只安於一扇幽窗下,貪戀這樣一盞新茶。
幼時對雨就生了愛意,門庭的新竹,牆院的青苔,悠長的小巷,皆因煙雨,讓我愛之不盡。
後來在唐詩宋詞裡,邂逅了幾場江南的春雨,更覺妙意無言。
雨日裡,百姓人家可以暫且荒耕廢織,鄰舍鄉親聚於廊下堂前,喝茶閒聊。
世上富貴榮華,清苦憂患,也只是一場下過的春雨,灑落悠閒,沒有不好。
唐人杜牧有詩:「千裡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我愛千裡江南鶯歌燕舞的迤邐姿態,也愛隱於煙雨中亭臺樓閣的明麗深邃。
夢裡江南,風光無際,山重水複,多少村莊城郭掩映在日月山川裡。
而香菸不絕的古剎廟堂,在迷濛的絲雨中,若有若無地訴說它們繁盛的從前。
千年只是剎那,每一瞬光陰,恍若舊識,卻又那般不同。
王朝更迭,多少故事,恰似流水輕煙,草草過去,難有安排。
千年之前,江南一片深紅淺翠,喜樂莊嚴。千年之後,江南依舊明麗靜好,江山多嬌。
那些流經百代的詩句,也不過是前世和今生的距離。
杜牧生於晚唐時期,雖未曾目睹盛唐的繁華,一生也算平坦安順,沒有跌宕。
他有顯赫的家世,宰相杜佑之孫,杜從鬱之子。
唐文宗大和二年(828年),杜牧二十六歲中進士,授弘文館校書郎。
杜牧才華過人,詩文顯著,詩歌以七言絕句著稱。
其人稱「小杜」,以別於杜甫「大杜」,與李商隱並稱「小李杜」。
杜牧寫景抒情的絕句,韻律優美,意境深遠,雋永綿長。
杜牧的人生,一如他的詩句,清麗含蓄,瀟灑出奇。
他二十三歲作《阿房宮賦》,二十五歲寫下了長篇五言古詩《感懷詩》。
他不僅詩情得意,仕途也是平順,為官時借著職務清閒,宴遊山水,憑弔古蹟,寫下許多風流華美、疏朗明淨的詩章。
暮年,他整修了祖上的樊川別墅,閒暇時在此以文會友,亦算是稱心如意。
那時的杜牧,打長安而來,看慣了帝都的繁華,仍被江南的春風春雨所驚豔。
雖有香車寶馬,侍從相隨,卻仍存江湖之氣,倦客之心。
人生在世,有所愛,亦有所寄,將一顆素心託於山水草木,或付於詩文辭章。
詩客眼裡的萬物,皆有靈性,皆是情深。
江南千裡鶯啼的美妙風光,令其心悅,而煙雨迷濛的亭臺樓閣,亦讓他想起當年南朝事佛的鼎盛。
那麼多帝王信奉佛教,雖存淡泊清遠之風,卻到底誤國傷民。
千古繁華,浩蕩江山,如同一場幻夢,到頭來,不曾修得今生善緣,亦無來世果報。
多少僧眾隨著古剎山寺那幽幽不絕的香火,最後皆荒廢在流轉的王朝裡。
只餘下冷清的廟宇亭閣,或聚或散坐落在春風煙雨中,不問過往,不知將來。人之一生,窮通難定,吉禍未卜,江山亦如月圓月缺,興衰成敗,不該生出悲意。
有人說,這是一首諷刺詩,借古諷今,諷諫唐王朝統治者大興土木濫修佛寺,會造成國力衰弱,民生凋敝。
在我眼中,卻看到詩人思舊念遠,淡泊超然之情懷。
杜牧雖有憂國憂民之心,委婉地勸誡統治者,不可過於沉迷佛教,另一方面卻對江南風物,山寺樓臺,流連忘返。
有詩云:「秋山春雨閒吟處,倚遍江南寺寺樓。」
杜牧在江南時,也常閒遊山廟,與僧侶結交,共聚廟堂,焚香煮茗,聽經坐禪。
他的詩句雖無隱逸之風,亦不參禪悟道,卻有一種曠遠之思,明淨洒然。
杜牧的《江南春》,千百年來享有盛譽,絕不是因為隱藏在詩背後的譏諷之意,而是古往今來,文人墨客對江南風光的無盡嚮往。
其情其心,融入山水風物,深邃迷離,好似天女散花,不著痕跡。
詩者有心,讀者亦有意,捧讀詩文,仿佛隨他去了一次江南,看罷絢爛莊嚴的花事,又邂逅一場溫柔的煙雨。
世間的美,無論是描景敘情,還是參禪避世,於詩詞裡都是有的。
但一切相知相遇,皆需機緣,我與詩詞的機緣無從說起,卻心意相通。
年少時喜詞,婉轉清麗,更能驚動人心,後又覺得詞境到底窄了些,不及詩簡淨直白。
而詩詞中,亦有不喜的,一如生活,刪繁就簡,便好。
那時年少,多愁多思,感花傷情,見雨惆悵。
而今倒是沉澱下來,只覺萬物存在,皆合情合理,浮沉起落,離合悲歡,亦屬尋常。
再不肯為一首詩,或一闋詞,神魂飛渡,情意沉陷,不可自拔。
以往的憂慮、驚懼,到如今薄弱如風,讓人從容以對。
恍若端坐在蒲團上看經,雖參不透禪機,卻知其意境。
帝都王氣,盛世繁華,隨著那場江南的杏花煙雨,化作暮靄炊煙。
人間的喜樂和災難,就在當下,而我們與唐宋人物一樣,落在風景裡。
待浮花浪蕊都盡,世上的一切,好與不好,終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