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中的趙闖
從2006年第一幅作品登上《自然》雜誌封面起,趙闖這個29歲的年輕人完成了逾千種恐龍和其他古生物的生命形象復原,用藝術的方法再現了科學研究成果,也在科學基礎上進行著自己的藝術創造。
記者/ 王玄
實習記者/ 王宇
恐龍故事
原本該是普通的一天。地上築起的小土堆是巢,一隻雌性竊蛋龍正坐在中央,灰褐色的羽毛輕輕覆著,守護著20多個即將破殼而出的孩子。其中一隻活躍得早,一下,兩下,用小腦袋頂著開裂的白色蛋殼,不一會兒,就探出頭來。竊蛋龍媽媽很是欣喜,跟丈夫一起好奇地看著。
它們的快樂卻未持續多久。突變的天色隨即轉化成暴風驟雨,一場洪水即將襲來。竊蛋龍夫婦為了生存,只得逃命。媽媽銜起了唯一露頭的新生兒,但旁邊另一隻細長的恐龍蛋裡,小小的胚胎也在躁動著。恐龍媽媽來不及注意這些,洪水就淹沒了一切。
這是趙闖拍攝的第一部動畫短片講述的故事。看到短片結尾,一個剛剛開始悸動的恐龍生命消逝了,骨骼風化在了巖石裡,竟有些傷感。
8600萬年後,這枚恐龍胚胎化石在河南西峽盆地被發現,它就是路易貝貝(Baby Louie)。路易貝貝不僅生前命運悲慘,身後也歷經曲折。1993年,完整的胚胎化石在河南被發現,不久後流失到美國,直到2013年才回到河南。
恐龍胚胎化石「路易貝貝」
「路易貝貝」胚胎復原圖
「它是一個親情故事,也有災難情節,而且所有道具和製作在我的工作室裡都能實現。」對趙闖來說,一切條件都恰到好處。
全片90%的畫面來自他的手繪,實景只有一處,搭在工作室外僅有二三十平方米的院子裡,是圓形的土堆,周圍整齊地排列了22枚用樹脂材料手工仿製的恐龍蛋。排列方式當然有講究。「蛋窩是兩兩一組排列的。因為根據研究,有親子行為的肉食恐龍都會把蛋圍成一窩,整齊排列,跟現在鳥類不一樣。比如大型鳥類鴕鳥,它就把自己的蛋扔在地上就完了,恐龍的生活比現代的鳥類精緻很多。」一進入恐龍話題,趙闖就打開了話匣子,每種恐龍的生活習性、最新研究成果好像都有序地存儲於他的腦子裡,可以隨時調用,滔滔不絕地講述。
趙闖繪製的天宇龍復原圖
趙闖繪製的哈密翼龍生活場景
此前對恐龍毫無了解的我,看著片中竊蛋龍夫婦的形象吃了一驚。母親有著從頭到腳的灰褐色羽毛,父親的羽毛卻是鮮亮的藍色,長長的脖子帶著點兒白,像變了色的鴕鳥,頭上還多了一隻冠。「他爸媽長得不一樣,這就是特別神奇的地方。」兩性差異在恐龍世界是一個常見現象,「現代鳥類是恐龍的直系後代,是沒滅絕的恐龍。從很多鳥身上就可以看到明顯的兩性差異。」趙闖所說的恐龍與現代鳥類的關係,是目前學界關於鳥類起源的一個主流觀點。而竊蛋龍所屬的獸腳亞目中,已經發現多種有羽毛恐龍。路易貝貝父母的形象,就是根據這些已有認知類推重建的。
趙闖通過這種手法,已經完成了上千種恐龍的形象復原,出版了多部科普書籍,用生動的圖像來講述遠古的恐龍故事。不過,讀者們總是會有相似的疑問:這種復原可靠嗎?
2006年12月,趙闖創作的「遠古翔獸」復原圖登上英國《自然》雜誌封面
科學復原
趙闖創作的第一個嚴格意義上的科學復原作品並非恐龍,而是生活在1.25億年前的哺乳動物——遠古翔獸。
2006年,這種帶翼膜的哺乳動物化石在內蒙古寧城被發現,將哺乳動物滑翔的記錄提前了7900萬年,是當年古生物界的一項重大發現。不久後,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學者們向英國《自然》雜誌投稿,介紹了這種動物。
就在文章即將發表之際,作者之一的中科院研究員汪筱林通過古動物網論壇找到了趙闖,想讓它為新發現的遠古翔獸畫一幅形象復原圖作為文章配圖。趙闖記得汪筱林當時對他說,圖片好的話,或許可以衝擊《自然》雜誌的封面。
趙闖為學術論文設計的恐龍配畫
通過自學,趙闖對古生物知識有了基礎性的掌握。但是幫科學家們做起形象復原,一上來還是遇到了知識困境。論文裡只描述了翔獸的身長、臂長、腿長,趙闖按照這些數值,根據對現代動物的理解和想像,做了數個構圖。結果最後被科學家們選用的,卻是他認為最不好的一張。最終登上《自然》封面的圖片中,翔獸的動作並不絢麗,有些笨拙可愛。倒是嘴裡尖利的牙齒頗為顯眼。
遠古翔獸是《自然》雜誌第一次刊登由中國人繪製的古生物形象復原圖,在那之後,中國的科學家們開始頻繁地聯繫趙闖,為他們的研究配圖。趙闖發現,生物形象復原必須是嚴謹的、合理的,而以他此前的知識儲備,描繪細節時,必然會遇到問題,必須進行系統性學習。
他通過閱讀大量的專業論文來構建知識體系,久而久之,總結出了一套有序的科學復原方法。其中骨骼復原和肌肉復原這前兩個步驟所涉及的科學問題,現有研究基本可以涵蓋。而第三步的皮膚還原,包括恐龍的顏色、毛髮、花紋等,則缺乏明確的科研證據,考驗的是藝術家的「合理想像」。
薩斯特食肉牛龍,這張畫著重表現了恐龍下頜的軟組織結構,恐龍與很多現生有鱗目動物類似,下頜骨的寬度小於上頜的,閉嘴的時候上面牙齒套住下面的,因此恐龍下頜牙齒外側嘴唇內部應該有非常寬厚的軟組織來容納上頜的牙齒
有些時候,趙闖在細節上比古生物學家還較真。化石上沒有證據的問題,古生物學家們不會去討論,他卻會去花心思去想。「我畫的霸王龍,舌頭上都有肉刺,這一點是食腐動物的特徵。因為它要舔骨頭上的肉,把肉刮到嘴裡。」霸王龍是否是食腐動物,並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但是在其他恐龍化石上,發現過不少霸王龍的咬痕。「你可以觀察咬痕的位置。我見過一隻三角龍的恥骨——就是大腿內側,有一個霸王龍的咬痕。可以據此推測,這不是捕食時造成的,因為捕食時霸王龍不可能將嘴伸到它腿底下去咬。因此這可能是動物死了之後。而且這動物死了以後,霸王龍沒有吃它其他的部位,說明這隻三角龍已經死了很久,腐爛到一定程度,就剩那一部分了。」趙闖說,這就是「腦補」在他的創作中的重要性。
趙闖和相熟的科學家們討論他的「腦補」,常常會獲得認同。因為他的想像總是有「合理」的前提。這些推斷並不一定正確,也許過幾年就會被新的科研成果所推翻,那也沒關係,他所完成的復原圖並非一成不變,而是實時更新的。見到趙闖時,他就正在修改哈密翼龍的形象,用食指點著電腦屏幕,一顆一顆地數它的牙齒數量,確認一側牙齒是不是19對。舊圖中,哈密翼龍一側牙齒只有18對,但新近發現的化石,改變了這個舊認識。
趙闖繪製的三角龍
重述地球
與任何知識一樣,人類對於恐龍的認識也是不斷更新的。上世紀60年代的「恐龍文藝復興」,提出了恐龍是溫血動物、鳥類演化自恐龍等顛覆性的科學觀點,引領了一波持續至今的恐龍熱潮。
「80後」趙闖屬於被「恐龍文藝復興」的科學成果薰陶的一代人。他最早在電視動畫片裡看到恐龍的形象,以為跟《西遊記》裡的牛魔王、龍王一樣,是人幻想出來的。後來讀到關於野生動物進化的科普書,裡面有一張霸王龍的插圖,註解說:霸王龍是生活在6500萬年前、身長15米、兇猛的食肉動物。「那一下就把我給吸引住了。」趙闖說他對那個瞬間印象深刻。
他對恐龍的痴迷近乎瘋狂,利用一切機會去畫恐龍、做模型。中考的時候,每考完一個科目,就把複習用的試卷糊成恐龍模型。數學試卷做了恐龍骨架,語文試卷變作腿,尾巴上印著英文字母。三天中考結束,一個紙質劍龍模型也做成了。
趙闖的作品:矛頜翼龍
那時腦海中的恐龍形象主要來源於文學和影視作品,1993年《侏羅紀公園》上映,沒有一隻恐龍帶有羽毛。但是同一年,在中國首次發現了「中華龍鳥」,此後,越來越多的有羽毛恐龍的化石出土,趙闖也才漸漸接受了這種新形象。恐龍的世界,不再僅僅由他鍾愛的暴龍類統治,世代、類目的分野慢慢清晰起來。原來會在畫紙上講「霸王龍大戰劍龍」的故事,後來就明白,霸王龍是北美洲白堊紀的,劍龍是北美洲侏羅紀的,「倆東西是關公戰秦瓊,打不到一起去」。
恐龍統治了地球陸生環境長達1.6億年,復原它們的形象、生活環境,實際是在重現地球的歷史,這個過程殊為不易。直到現在,但凡要講恐龍的故事,趙闖都萬分小心。《路易貝貝》短片裡,出現在背景中的慢龍和翼龍,可能觀眾並不會去關心,但他心裡得清楚,它們和路易貝貝屬於同一個時期,在中國境內曾被發現過。
秀尼魚龍的海洋(趙闖/繪)
在趙闖看來,研究恐龍就是研究關於「進化」的科學。恐龍進化著就成了鳥,早期哺乳動物進化到後來就有了人。「進化是無序的,也是有序的。這是一件特別富有哲學含義的事兒。」他為此深深著迷,曾經花一天多的時間,畫了屬於同一進化鏈的40隻翼龍和魚龍,「反正幹這個是挺有意思的,就是時間太少」。
現在他最想做的就是生物形象復原這一件事,儘可能用繪畫、數字雕塑、影視、3D列印等各種藝術形式去展現這些形象。「光琢磨這些事兒,我已經滿了。比如我用油畫的方式,來表現某一種恐龍,可能都是一輩子的事情了,所以能做多少算多少。」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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