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衍
對夏衍先生,人們都愛稱其夏公,既有親切,更有敬重之意。
上個世紀30年代,他便是上海地下黨的電影領導小組組長,新中國成立後,又長期擔任電影方面的領導職務,「文革」後,他仍是主持電影工作的主心骨。從左翼電影到紅色經典時代,他是新中國電影的帶路人,也是一面無形的旗幟。他有豐富的創作實踐,也有服眾的著述,更有培養人才的成就,電影人視其為權威,影界大伽張駿祥先生有一妙比:中國電影的「老保姆老園丁」,恰如其分,豈有他哉!
夏公的創作思想影響了幾代電影人,其作品也伴隨著幾代人的成長。
其實,他不僅是中國電影的開路人、領導者,更是革命家。20年代初,他赴東瀛留學期間,就經孫中山介紹,加入革命營壘。白色恐怖最血腥的1927年,他於上海參加中國共產黨,隨後長期開展地下鬥爭。在極為險惡的環境中,為人民立下許多不為人知的功勳。他是條「大魚」,敵人無數次撒網捕撈他,一次都沒有成功。可謂遇險無數,九死一生。
在「文革」中挨鬥的他一身瘦骨,被從臺上踢到臺下,令其「交代」都「幹了些什麼」。他說:「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訴你的。因為這個不屬於我應該告訴你的範圍。隨便你怎樣好了!」後來,他被關進牢獄,鎖骨被打斷了,右腿被踢折了,黨的秘密、組織的秘密、人命關天的秘密,他就是不說。吳祖光曾有詩云:「損目折肢事可傷,曾經百鬥戰魔王。齡同世紀功同壽,謗溢江河罪滿牆。」
這樣一個共產黨人,將自己從事的電影工作視為黨的事業的一部分是顯而易見的。20世紀30年代,從開場戲《狂流》始,到後來的《春蠶》《前程》《上海二十四小時》《脂粉市場》等等,他始終把階級壓迫下的苦難民眾作為關注的焦點。階級鬥爭的你死我活、百姓的疾苦與掙扎、知識分子的苦悶、彷徨與抉擇成為他作品的主題。特別是當中華民族面臨危亡之際,他怎麼可能將電影變成宣揚聲色犬馬、醉生夢死的勞什子,而必然將其變為喚起民眾奮起反抗、決絕戰鬥的鼙鼓和號角。他為田漢充實的劇本《風雲兒女》,以及《同仇》《白雲故鄉》《時代的兒女》《自由神》《女兒經》《壓歲錢》等等都是這樣的熱血之作、時代之聲。
夏公的「武器」除了電影,還有報告文學和話劇,如《包身工》《心防》《法西斯細菌》《上海屋簷下》等等。他在銀幕和舞臺上,兩棲作戰,都是心繫民族的前途與命運,充滿對人民的大愛,躍動著一顆赤子之心。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的一生是與祖國命運、人民群眾的利益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年輕時,我即把國家昌盛、人民幸福當作理想來追求。回首走過的路,無怨無悔。」
在夏公的電影花地上,有一片奇葩格外耀眼,那就是他改編的名作家名篇,這是夏公的拿手好戲,堪稱絕活。30年代的《春蠶》,由茅盾的同名小說改編。新中國誕生前夕的《風雨江南》,則改編自葛琴的小說《結親》。新中國成立後,他又相繼把魯迅和茅盾的小說《祝福》《林家鋪子》搬上銀幕。隨後,又將陶承的回憶錄《我的一家》改編成《革命家庭》,將巴金的《憩園》改編為《故園春夢》,將羅廣斌、楊益言的《紅巖》改編成《烈火中永生》。這些作品,都是中國電影的力作,有的堪稱經典。
夏公之改編,絕非依樣畫葫蘆,既忠實於原作精髓,又不被原作所束縛,總是依據自己的審美精神和生活體驗,對人物和情節加以獨特的創造,賦予時代精神,使作品有所升華,或開掘出深一層的主題意義。
他在改編之後,常有深沉的凝思,寫下經驗之談。諸如《雜談改編》《談〈林家鋪子〉的改編》《漫談改編》《對改編問題答客問》等等。這些對實踐的審視、剖析和總結,既形成了夏公自己的理論,也為後學者提供了有益的借鑑。放眼影壇,對於改編,既有系統的理論建樹,又有豐富的成功實踐,並將二者結合得如此完美者,惟夏公獨步。
著名導演如謝鐵驪、王家乙、謝晉、桑弧等都沐浴過他的恩澤。對謝鐵驪原名為《二月》的劇本,他改動有160多處,最後,將劇名加上「早春」二字,也是由他建議的。在分鏡頭劇本上,他再次提醒道:將《二月》還是改為《早春二月》為好,點出早春二字比較醒目些。同時,還對劇中人物的拿捏把握提出中肯的建議,譬如對於錢正興這個人物,就提示不能將他處理得很輕浮滑稽,更不宜醜化,等等。
《五朵金花》導演王家乙告訴我,劇本初稿寫的是金花十二朵,夏公搖頭道:「多了,只寫五朵。」隨後,作者邊寫他邊改,直到片子開機。對於影片的整體構想,夏公言辭鑿鑿:「拍一部輕喜劇。要好看,耐看,人人愛看。別擺架子說空話,政治口號會讓人疏遠,片子裡不要喊了。」王家乙一聽,有些驚訝,夏公一臉的笑:「你只管拍,出了問題,我負責!用不用我寫個條子?」王家乙連連擺手。其實周恩來總理對這部影片已有過原則上的指示,所以夏公底氣十足。
王家乙拿著尚方寶劍,率領攝影王春泉、美術盧淦、作曲雷振邦等一干人馬,乘著一條獨木舟,沿瀾滄江順流而下,去橄欖壩接地氣,又去大理三月街、蝴蝶泉等處採風⋯⋯他們終於採擷到生活中的芬芳,將一部人美、歌美、景致美、人情美的影片呈現在觀眾面前。
影片映出,一個美字驚豔了影壇。不僅贏得國內的觀眾,也受到海外影迷的追捧,它先後在46個國家和地區映出,創下當時國產片在海外發行的最高記錄。在第二屆亞非電影節上,王家乙贏得「最佳導演」的盛譽,主演楊麗坤捧得「最佳女演員」桂冠。
夏公的創作並非順風順水,也曾承受過巨大壓力,甚至被威脅,被批判,被罷官。
對於將陶承的回憶錄《我的一家》搬上銀幕,時任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的康生就再三阻撓,開始稱不知道有陶承這麼個人,言外之意她是假的,不真實;繼之,又聲言回憶錄所歌頌的是錯誤路線,並威脅道:「片子拍成了我也不看!」
夏公不以為然,反駁道:「即便在錯誤路線時期,為黨犧牲的同志,我們也應該銘記他們,學習他們那種勇敢地為人民的利益、為黨的事業奉獻自己的精神。」
康生並未就此罷休,1962年12月,他在黨的八屆十中全會上遞條子,說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活動是一大發明,由此展開對夏公的圍剿。夏公精心扶植的《早春二月》,成為炮製「大毒草」的證據;傾注夏公激情的《烈火中永生》,遭到江青的橫加撻伐。夏公嘔心瀝血創作的一部部優秀影片都變為他的「罪狀」。就這樣,夏公成了「資產階級文藝黑線」的代表,他的文化部副部長也被罷了官。加之,夏公太了解江青30年代在上海的底細,到了「文革」,他豈能不被「旗手」打入大牢呢。
在電影藝術家中,夏公是最有名望的革命家;而在革命家中,他是最有成就的電影藝術家。夏公是集大愛小愛於一身的人。生活中,他有許多雅好,愛貓、愛集郵、愛畫、愛花,充盈著詩情。
夏公愛貓如子。他曾有過一隻非常疼愛的大黃貓「博博」。「文革」中他被抓走後,貓咪一直等著主人回來。「博博」很有靈性,一遇到「造反派」來抄家,它就趕緊爬到樹上,或躥上房頂藏起來。「博博」天天等著主人歸家,整整等了八年零七個月,等得它身體不支了,不能進食了,仍堅持在家裡等著,等著,終於等到老主人出獄的那一天。當夏公拄著拐棍回到南竹竿胡同113號的家,「博博」神也似的站了起來,跑了過去,用身體擦蹭著夏公那條被打折過的右腿,「喵喵」地叫著,眼裡透出無限的眷戀⋯⋯第二天,它便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為此,夏公傷心多日。
夏公是位集郵大家。他藏有1878年我國印製的第一套郵票清代龍票,包括大龍票、小龍票和紅印花票,皆為稀世珍品,價值連城。他把包括這些郵票在內的233件珍貴郵品,悉數捐給了上海博物館。與此同時,夏公還把珍藏的「揚州八家」稀世珍品25幅,齊白石30幅,及吳昌碩、黃賓虹等名家101件書畫,捐獻給了浙江省博物館。他把自己的小愛,奉獻給了大愛。
因工作機緣,我得以多次見到夏公,每次聽到他講話,總讓人長見識,叫人感到新鮮。凡抨擊時弊,令人振聾發聵。
在編《中國影人詩選》時,我收錄了1984年夏公致宋振庭信中的那首打油詩《整人》,詩云:
聞道人須整,
而今盡整人。
有頭皆須剃,
不剃不成頭。
有人皆須整,
不整不成人。
剃自由他剃,
頭還是我頭。
整自由他整,
人還是我人。
請看剃頭者,
人亦剃其頭。
請看整人者,
人亦整其人。
這雖然是一首打油詩,內涵卻不可小覷 。
這是夏公對整人的厭惡、反思和省悟。縱觀幾十年風雲變幻,他飽嘗榮辱沉浮,透過這詩,可窺見其內心的坦然、淡定和從容、達觀。
那一年,在民族文化宮舉辦電影界的重要座談會,我擔任記錄。會議結束後,我送夏公回去,同他握別時,覺得他的手很有力量,讓我很驚訝;更驚訝的是,他拉著我的手,問及我的工作和寫作的一些情況,激勵和關愛打從中來。夏公儘管身系要務,卻還記掛著下面的工作人員,叫人頓生感慨。
1995年2月6日,享年九秩又五的夏公溘然長逝,以他為代表的一個時代——中國電影的紅色經典時代落下了帷幕。可我的心頭一直響著陽翰笙老在為《中國影人詩選》的序言中,引用夏公的那首詩:
獻給一個人,
獻給一群人,
獻給支撐著的,
獻給倒下了的,
我們歌,
我們哭,
我們「春秋」我們的賢者。
天快亮,
我們誦贊我們的英雄。
已經走了一大段路了,
疲憊了的聖·克裡斯託夫,
回頭來望了一眼背上的孩子,
啊,你這累人的,
快要到來的明天。
他沒有走,在銀幕上,在書卷中,在心庭裡。
百年夏公,一個大寫的人,矗立在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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