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麥娜絲》維持黃信堯導演的黑色幽默風格,雖然沒有機會一舉拿下最佳劇情長片與最佳導演,但仍不減其黑色魅力,票房節節高升。然而,這也不是堯氏幽默第一次嶄露頭角,早在前作《大佛普拉斯》就曾經跟《血觀音》殺得煙硝四起。
所以,對比於具有聲光效果的好萊塢電影,《大佛普拉斯》這部灰暗的黑白草根片,到底有何魅力?
01座落於懸崖的廢墟屋舍與他者
最為關鍵的一點,就是廣泛被影展評審、影劇從業人員、影評人或媒體所推崇的大量隱喻設定,比如影中名字的設定,就直白地點出社會體制中所埋藏的區隔性與階級。
誠如《同學麥娜絲》以四個小人物來展開,《大佛普拉斯》也有類似的設定,包含肚財、菜脯、土豆還有釋迦,這四個人,除了肚財之外,全部都是"食物",沒有具體的名與姓,而這就是在比喻,這群人就是那些存在於社會日常中,卻可有可無,或是說無足輕重的背景小人物。
更有趣的一點,肚財在臺語代表肚臍,雖然依然沒名沒姓,卻是四人當中唯一一個沒有以"食物"命名的,而是人的一部分,這某種程度上,也是在隱喻,相較其他三人的逆來順受,肚財心中還是具有一絲火苗,想要反抗社會中的不公不義,或是說想要爭取成為一個人的權利。為此,我們會發現四人當中,肚財就是那個領頭羊,有膽量或是說還願意在四下無人時去"罵"大人物的小人物。
甚者,從吃食物的人,還有被吃的食物之觀點來看,肚財就是四人中握有權力頂點的角色,就此,電影巧妙地以名字精準描繪出四人關係中鮮明的從屬關係。
再來,肚財在臺語回到肚財所隱喻的人性火苗來說,透過對照,我們可以發現臍帶就是母親提供養份給胎兒,讓其形塑出人形的神聖通道,而肚臍則是在懷胎十月期間維護胎兒生存的重要支柱,就此,肚臍在化身成人的過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其中所蘊含的生命積極性不言而喻。
以此來說,《大佛普拉斯》之所以綜合肚臍的臺語諧音來指稱肚財,就不會是想要反諷他愛財。當然,也不只想要藉此反襯一貧如洗的落差以營造諷刺或笑點,肚財,這個名字,其真正所想要帶出的是四人幫中已奄奄一息的積極人性面。
可惜,肚財就算是人出生前最重要的一部分,出生後,也不過是剪斷臍帶時所造成的脫落傷疤,一個沒有用處,沒有意義,只會堆積汙垢的歷史痕跡。
以此來說,肚臍這個人體部位的發展,完整地契合了肚財的一生,就像其人生縮影,飽滿著希望出生,卻端著絕望墜落。喀擦一聲,醫生,剪掉了肚臍的功能,老天爺,則是剪掉了肚財生而為人的可能。
活的時候,沒人理解,死的時候,也沒人在乎。
誠如《可可夜總會》所帶出的人性思考:人,最怕的不是死去,而是不被記得。《大佛普拉斯》所講述的同樣是被人記得,不過,這個記得又不只是單純的記憶而已,其指得是一種被人看見的尊重。
雖然,相較於肚財其他三人活得更加隨意與順服,但那不代表他們沒有欲求,沒有嚮往,只是不敢去想,比如撿拾色情雜誌來看那幕,就點出人再怎麼窮,情慾仍然埋藏於日常中。
然而,即使埋藏了再多的欲望與嚮往,如導演所述,假若連下一餐都得要載浮載沉,人是沒有寬裕去思考如何享受本能之外的生活品質。由此可知,經濟上的限制,催生出社會性的排除與代謝,甚至成為體制挑出不良之品的絕佳手段,以穩固遊戲規則能夠繼續圍繞著人生勝利組來運作。
以此來說,這些小人物,雖然活著,卻不是做為人來活著,如前所述,就是人性社會中的配菜與他者,有很好,沒有也罷,反正就是一群玩不過成功人士的遊戲輸家,一群非我同族的異類之種。
就此,相似《無聲》所點出的,雖然小人物可以發出聲音,但是不會有人去聽、去理解或去重視,為此,就算聲音再大也沒用,因其都被隔絕成一種無意義的噪音,彼時此刻,小人物從活人變成被動的他者,食物,更被"誤解"成一種任人宰割卻無怨無求的存在。
然而,上述的錯誤理解,延伸來說,也真實地隱晦發生在社會中,許多時候,我們都會對育幼院或是社福機構抱有貧窮的想像,認為他們就應該破破爛爛的,藉此才能彰顯出他們的可憐之處,或是說他們的唯一價值,受人幫助。可是,我們卻沒有想過,這樣烙印在腦海中的刻板印象,究竟合不合理,甚至公不公平。
猶如前段所述,帶有人性的活著,絕對不只是吃飽喝足穿暖如此,看起來沒有破爛,不代表他們就沒有需要協助的地方,比如被人真實看見與聽見的理解,就是傳統救濟服務中時常被忽略的一塊,我想,即使是貧窮,也有追尋幸福、快樂與價值的權利,而所謂行善,可能也不應該只是用來滿足自我想像與成就的陶醉之舉。
綜合來說,導演以此帶出社會議題中的各式社福議題,包含居住正義、健康人權、最低生活標準或是心靈生活品質保證等等。雖然,電影沒有給出任何明確的答案解方,卻也妥善地利用令人不快的觀影體驗,引領觀影者們對於社會叢林中的邊緣群體保持關注、好奇、接納與尊重。
不管大人物或小人物,只要努力地存活著,就足夠偉大!
02窺視、坐立不安、然後想離開
曾經有人說過,《大佛普拉斯》滿足了人們普遍潛藏在心的窺視欲望,比如肚財與菜脯偷拿老闆的行車記錄儀來窺看,又或是我們透過電影這個媒材去窺看社會小人物的悲歡離愁。然而,窺視這個不斷出現的電影元素,其所傳遞出的心理內涵,也不單單只是想要理解別人的生活,更還有深植於中的"權力與控制"。
就從肚財的角度來說,如同前段文章所述,相較於菜脯他的侵略性更強,希望可以從生活的小小細節中暫時奪回對於生命的掌控感,比如透過看新聞來批判報導內容中的人物,以彰顯自己的智慧與不一般,或是透過窺探上流人士的五四三,來掌握別人的黑暗與秘密,藉此在心靈層面假性似的高過成功人士。
然而,未經同意的窺視,其所帶來的,也並非窺視者可以想像的,原本以為的秘密,可能就埋藏著人命。以此來說,就如電影畫面所隱喻,"訪客請登記"的牌子就是在暗諷殺人事件這個出乎意料的訪客,也在反諷肚財兩人未經深思就擅闖他人世界,其後果就是引領自己走向地獄,畫押姓名一同跟老闆背負著殺人的秘密。
爾後,訪客請登記這個牌子再次出現,就正好是老闆探訪菜脯去利誘威逼的時刻,其又象徵了多重的諷刺意涵,一為老闆的出現,出乎菜脯的意料;二為老闆作為權威人士,可以忽視鐵皮屋管理人菜脯的意願,直接強硬地把主導權拿回到自己身上,再次闡明了小人物的死與活,就像是大人物的手上玩物,任憑其掌握與操弄。
再次回到窺視,誠如肚財與菜脯的經歷所帶來之提醒,窺視往往會帶來意料之外的不舒服,就像觀影者在窺探戲中小人物時,原本以為是喜劇故事,卻隨著劇情發展越坐越難安,好似不斷地被戳弄,想要馬上離開那個讓人難受的電影命案現場。
畢竟,其中所呈現的故事,太過寫實且悲慘,就像一種當頭棒喝,戳破我們一貫以為的粉色泡泡,進而發現童話故事不一定都會依循美好結局的規則來走,讓觀影者不只要去面對自己過往的罪業,意即在日常生活中對邊緣群體所埋下的忽視與不在意,更還要去承接現實不如想像中美好的心靈失落。
所幸,電影這個窺視管道,雖然還是不舒服,但相較於親身體驗,已經提供了一種相對安全的感受,讓我們可以在意識層面,讓自己跟社會的腥紅與殘酷保持一點距離,也讓我們在體驗不舒服的過程中,持續累積情緒的掌握,謹慎地位移與思考,以避免失足墜落於電影所催發出的噁心、反感、低價值與罪惡。
由此可知,《大佛普拉斯》是一部帶有濃厚悲劇色彩的喜劇故事,可能讓人笑著笑著就哭了,甚至還慌了。對此,導演也明白電影的後座力可能會太過強烈,為了減輕觀影上的不適感,他也嘗試採用幽默的旁白來化解,甚至不經意透過影中角色打破第四道牆這件事,讓觀影者明白這些悲慘經歷,都只是一部虛構電影,以舒緩人們心中的不適。
可是,旁白卻又不只是旁白,一般來說,旁白的功能是用來講解故事,但對於拍攝紀錄片出身的導演來說,旁白更是闡明真實性的關鍵。
因此,旁白看似要化解觀影者內心的煩悶,但某種程度,卻又在加強觀影者對於故事真實性的理解,導致電影特有的虛構性被拆解。隨後,自然而然下,觀影者就會借屍還魂似地把支離破碎的電影情節紛紛套入自己所曾經歷過的真實中,進而構築出一種迷幻的觀影體驗與社會學習。
就此來說,旁白這個元素,成為導演手法上的法器,表面來說是要掩蓋觀影者的情緒負擔,但進一步來看卻是在加強觀影者對於社會的省思,然後,透過個體思維的轉變與擴散,導演也才有機會成功促發體制層面的祭改,翻轉出更為順遂的社會發展,甚至可以說,電影放映本身就是導演所舉辦的共時性法會,以為臺灣社會消災與祈福。
整體而言,或許就如導演受訪時所述,我們以為看電影的自己就是局外人,但在不知不覺間,卻又都被電影塞進大佛中,以觀影者的角色體會到啞口失語所帶來的殘酷與灰暗。
童話故事般的寓意,就藏在大佛的身影裡。
03戲謔的不協調色彩
整體來說,《大佛普拉斯》使用很多嘲諷的手法來詼諧呈現,比如諧音對比,像是西班牙語的"賤人"還有英文的"大佛",又或是用GUCCI這個英文名字來暗諷角色的物質欲望。
除了直白的嘲諷之外,當然也有很多的反諷,比如重情重義的副議長其實油水撈盡,慈善的啟文董事長竟是冷血的殺人兇手。然而,本質上,這部電影在主旋律上還是比較偏向黑色喜劇作品,而不僅是直白的惡搞或嘲諷。
就定義上來說,黑色幽默強調的是把不協調的元素擺放在一起去呈現,藉此暗喻現實世界中的荒謬,通常為了增強效果,會把那不協調感放大到扭曲,超脫現實的可能,甚至讓人感到不舒服,但其中的荒唐卻又可能令人發笑,以此創造出兩種相異的情緒感受,進而使人產生矛盾性的共鳴與體驗。
因此,雖然黑色幽默是喜劇表現上的一種手法,卻帶有濃厚的殘酷色彩,時常把他人的悲劇或痛苦來聚焦放大,甚至會出現越是地獄、殘酷或禁忌就越好笑的現象。
比如最近幾年才開始流行的站立式喜劇還有脫口秀,就時常使用黑色幽默來當作基底,甚至有像火烤大賽那種不斷用玩笑來傷害彼此,以尋求最大「笑果」,來取勝的比賽內容,其中最著名的一個案例,無疑就是博恩的自焚笑話,表述:"如果在陽世燒物,陰間就會有一份,那陰間是不是會有兩個鄭南榕"。
當然,這個地獄梗爭議已經很久以前,其中更涉及表述場所的議題,因而在呈現上與電影有很大差異,畢竟,單純的地獄梗跟傳統定義上的黑色幽默並不能完全畫上等號,只能說是兩個相似的概念,然這非本文討論之要點,僅以此例證來豐厚說明。
接續回到《大佛普拉斯》來看,從地獄梗引發的社會反感來出發,我們就可以理解,相似的黑色幽默,同樣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接受,很多時候,不僅沒有荒謬笑果,甚至會引發諸多反彈與不舒服,故此,這對創作者來說,很有可能會是一種兩面不討好的雙面刃。然而,這也大大闡明《大佛普拉斯》的厲害之處,就算讓人不舒服甚至反感,多數觀影者在閱影結束後,仍然針對本片給出高度的評價。
具體來說,就電影片段而言,筆者認為最為深刻的黑色幽默元素,就是假髮,其所象徵的是文明社會的權威階級,例如西方文化就僅有貴族能夠佩戴假髮。雖然,拉回到我國文化來看,沒有相似的規定,卻有相似的文化,同樣會依照頭頂的茂密來評斷男性的權威價值,為此,在社會中的假髮就像一塊遮羞布,啟文老闆就是以此來遮掩自己權威價值不足的缺陷,以利穩固既有的社會地位。
然而,就在殺害老相好的過程,啟文的假髮掉了下來,通常來說,假髮掉落會是一種笑點,但搭配上命案卻讓人毛骨悚然,畢竟,一個已經喪失人性的惡人,掛念的不是人命與良心,而是那頂虛有其表的文明面具,假髮。
就此來說,假髮是文明的象徵,搭配上的卻不是文明的舉止,反而是充滿獸性的殺人之舉,如前所述,導演精準地把握住黑色幽默的精神,陳列出來兩個不一致的元素,帶出殘酷,卻也蘊含戲謔,形塑出又喜又悲的觀影感受。
另外,假髮雖然代表的是老闆的文明與人性,但假髮也不只是扮演被動的道具,它也是啟文的開關,假設他主動拿下假髮,就意味他要暫時拋去人性,展露出自己的黑色獠牙,或是說那股缺乏文明的獸性。因此,當啟文進入鐵皮屋要威脅菜脯時才會刻意拿下假髮,除了要釐清相關嫌疑之外,更要以此展露出自己的攻擊本能與權威地位,以此讓菜脯明白不要輕舉妄動。
當然,這一幕也符合黑色幽默的框架,觀影者本來應該對於啟文亂糟糟的造型感到好笑,或是說對自曝其短的舉動感到有趣,但搭配上啟文直白的威脅,這段情節固然看似滑稽,但也讓人冷汗直流,經驗到濃厚的絕望、無助與殘酷。
綜合上述討論,或許我們可以更明白,為何《大佛普拉斯》是喜劇,但很多時候卻讓人感到異常的噁心與反感。當然,如前所述,越是精良的黑色喜劇作品,就越是會引發多重的不舒服與不協調感。
以此來說,《大佛普拉斯》無疑非常成功,一部讓筆者打從心底不想再看的片,卻又是一部經典值得一看的片,這般如此矛盾的感受,也恰好呼應了黑色幽默所追尋的核心價值,不協調感的催生與推疊。
一黑,搭配一白,然後攪和成噁心的灰。
04結語
《大佛普拉斯》雖為阿堯導演第一部非紀錄式長片,但其寫實性依然不減,其中所埋藏的笑點與荒謬,更提升觀影者對於社會現實的認識,體會到光影並存於日常中,所謂美好,對於困苦之人來說,很多時候都是不敢想也不敢求。
為此,如同阿堯導演所述,這是一部好笑又好哭的電影,但也希望這部電影可以讓人去思考,要怎麼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