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國同盟》劇照
「您的目標和我們的目標都是正確的」
最近,俄羅斯大片《救國同盟》(或「救國協會」)引起熱議,網友們在感嘆場面之宏大、製作之精良、配樂服裝絕對碾壓國內的歷史題材影片的同時,也有人說看不太明白。的確,除了拗口的俄羅斯人名之外,影片中所展示的時而同仇敵愾,時而兄弟鬩牆,以及考究華麗的軍裝下的「宮鬥」,多少讓人有幾分眼花繚亂。
十二月起義兵變的參與者絕大多數是近衛軍,其領導者幾乎全是近衛軍軍官,即俄國貴族階層的代表人物。近衛軍是沙俄軍隊中的「天之驕子」,是沙皇倚重的御林軍,裝備待遇都遠遠在其他部隊之上。很多人奇怪,貴族,尤其是貴族近衛軍作為統治階級與沙皇政權沆瀣一氣,他們為什麼會起來造反呢?
不過,對這部電影的第一關注點既不是歷史場景再現也不是它的大製作,而是PJ當局對沙皇和十二月黨人的態度以及對他們如何定位。果真,影片非常注意現在的立場設定與沙皇時代和蘇聯時期的不同。《救國同盟》片頭和片尾兩次出現尼古拉在審訊穆拉維約夫時的對話堪稱畫龍點睛之筆。
運動組織者之一穆拉維約夫表示,對於兵變沒有什麼好懺悔的,他對沙皇說,因為「您的目標和我們的目標都是正確的」(潛臺詞我們都是為了強大的俄羅斯)。沙皇問「那總有僭越者與合法者的區別吧?」穆拉維約夫認為二者之間沒有區別。就這樣寥寥數語,把俄羅斯的三個時代:沙俄、蘇聯和當代俄國串聯起來。最後片尾字幕打出:「處決5名十二月黨人是尼古拉執政30年中唯一的汙點」——對尼古拉的好感溢於言表。
《救國同盟》劇照
十二月黨人運動爆發的原因,表面上看與18世紀所有的近衛軍兵變一樣是王位繼承問題。事實上,中央集權磚-制制-度的最大軟肋也就在於此。很多問題都是在權力繼承的當口爆發的,中外的皇帝們都為如何過這個坎而絞盡腦汁。本來帝俄對這個問題也有一套規矩。可是,這一時期俄國的皇位繼承確實有點複雜:沙皇亞歷山大一世1825年11月17日陪同皇后到南方,因患急性傷寒病逝於塔甘羅格(影片中亞歷山大死於剃刀的說法並不見於史籍),沒有子嗣。根據1797年4月5日法律,皇位的傳應給他的弟弟康斯坦丁。
但這個規定卻這次卻落空了。這又要從上一代的事說起:原來亞歷山大一世的父皇保羅一世是葉卡特琳娜女皇與情夫薩爾蒂科夫的私生子,葉卡特琳娜對這個孩子不屑多加垂詢,母子關係疏離冷淡,但女皇卻很喜歡孫子,這使得保羅與亞歷山大的父子關係也不正常。1801年,保羅一世在位不到五年,就在「亞歷山大知曉的情況下」被近衛軍所弒。思想新潮的近衛軍擁立了「開明的」沙皇亞歷山大一世,並支持他通過改革建立了偉業——包括打敗拿破崙。
打敗了大革命後的法國,卻使得亞歷山大晚年趨於保守:他相信偉大傳統可以保證大國崛起,不再想改革。這使得近衛軍中的改革派青年軍官不滿。恰恰這時亞歷山大一世在無子狀態下去世。繼承問題就在他的弟弟們之間展開。
本來他的父皇保羅育有四子一女,成長的兒子有三:長子亞歷山大(1777-1825)、次子康斯坦丁(1779-1831)、三子尼古拉(1796-1855)。三個人中,康斯坦丁被認為與他哥哥早年一樣思想進步,而尼古拉卻比他哥哥晚年更「反動」。「革命貴族」們顯然是希望康斯坦丁繼位的。
但偏偏這位新潮親王自己卻對皇位無所謂,而且更樂於追求新潮的自由戀愛。1820年康斯坦丁就違背傳統的政治婚約,解除了與德國薩克森家族瑪利亞.路易莎.奧庫斯塔的婚姻關係,而娶了自己傾心的波蘭女公爵安娜.格呂德金斯卡婭。這樣不尊重「強強聯姻」的愛國婚約,卻「下娶」一個被徵服民族的女子,兄皇是不高興的。於是1822年康斯坦丁寫信給兄長亞歷山大,表示自願放棄繼承王位。1823年沙皇下旨指定三弟尼古拉接替二弟為皇位繼承人,並在此前試探過尼古拉的態度。尼古拉表示,近衛軍很崇拜康斯坦丁,自己並沒有考慮過繼位,還是讓二哥幹吧。亞歷山大死前並沒有宣布聖旨,但卻將其印成三份,分別藏於彼得堡不同之處,只有皇后、太后和莫斯科總主教費拉列特知曉此事。
「皇后萬歲」還是「憲法萬歲」?
影片加重了兩個皇弟之間的宮廷內鬥,認為沒有宣布的聖旨就是廢紙一張。其實兩兄弟的矛盾倒沒有那麼嚴重,但「改革與保守」的矛盾卻藉機爆發了。
當時別說沒有網絡,連電報也還沒有誕生,這期間因華沙的康斯坦丁與彼得堡的尼古拉書信往返,致使皇統中斷16天,雙方互不摸底造成尼古拉大公與康斯坦丁兄弟二人相互向彼此宣誓的局面:康斯坦丁按兄皇意願承認尼古拉為帝並表示效忠,尼古拉則按皇位繼承法承認二哥繼位並表示效忠。而聖彼得堡的近衛軍先知道了尼古拉的效忠信後,康斯坦丁的效忠才從華沙傳達給尼古拉,使尼古拉最終決定即位,成為尼古拉一世,並定12月14日為軍民宣誓日。
尼古拉一世
這樣,對先皇旨意和康斯坦丁的「謙讓」都一無所知、卻熟悉皇位繼承法,而且覺得康斯坦丁繼位對自己有利的人們,看到原先表示效忠二哥的尼古拉忽然又宣布稱帝,大感憤怒。他們對當時俄國現狀的種種不滿便藉機爆發了。
近衛軍官中貴族革命家的秘密組織「北方協會」發出「是時候了」的呼喊,聲稱尼古拉是篡位者,是僭主,而康斯坦丁繼位則會對服役士兵帶來好處。他們策動莫斯科近衛團和擲彈兵團開到參政院廣場彼得大帝像附近列隊排成方陣示威,很快近衛軍的海軍也加入其中,約有3千人左右。然而「北方協會」的頭頭、身份最高的「貴族革命家」、大家認為的行動總指揮特魯別茨柯依公爵卻沒有露面,無人指揮的隊伍待在原地不知所措,等待下一步指令,一些革命貴族高呼「康斯坦丁萬歲」,「康斯蒂杜西亞(憲法)萬歲」!由於「憲法(實際指憲政)」一詞的發音與「康斯坦丁」的陰性變形——康斯坦丁夫人——幾乎一樣,結果,革命者口中的「(立憲君主)康斯坦丁萬歲!憲法萬歲」變成了吃瓜群眾跟喊的「(沙皇)康斯坦丁萬歲,(皇后)康斯蒂杜西亞萬歲!」大批並不打算「革命」的近衛軍官兵和圍觀者也稀裡糊塗地捲入了事件。
就在舉事官兵舉棋未定的時候,尼古拉緊急調來的9千步兵與3千騎兵阻擋示威者。彼得堡總督米羅拉多維奇對譁變部隊訓話,被後來處死的五人之一的卡霍夫斯基一槍擊斃。沙皇的騎兵發起衝擊,結果馬匹在結有薄冰的廣場上打滑,並被火力擊退。尼古拉下令炮兵開炮,起義者退到涅瓦河的冰面上,準備進攻對岸的彼得保羅要塞。但是鎮壓的炮兵轟裂了冰面,很多人掉進冰凍的河裡。據說共有近千名官兵和圍觀者被打死或溺亡冰水之中。
《救國同盟》劇照
十二月黨人的另一支「南方協會」本打算同時舉事,但同樣由於繼位烏龍的消息晚到,他們比聖彼得堡的同志晚了半個月才發難。更烏龍的是幾百名起義者從科瓦廖夫向基輔進軍,結果半路因風雪迷失方向,最後被調集來的沙皇軍隊包圍鎮壓。
12月14日當天夜裡沙皇命令在彼得堡全城搜捕, 579人被拘押受審,尼古拉親自主持了審訊,其中289人被判刑, 5名領導者彼斯捷爾、雷列耶夫、卡霍夫斯基、穆拉維約夫和別斯圖熱夫被處以絞刑。特魯別茨柯依等121人流放,大批士兵被判處夾鞭刑。被流放的121人,其中僅有12人超過34歲,其餘大多數不到30歲。
這就是史稱的「十二月黨人運動」或「十二月黨人起義」。而比這些人的革命理想更為後人所稱道的人是,很多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拋棄優越的貴族生活,跟隨他們來到西伯利亞。普希金於1828年為了紀念她們寫了長詩《波爾塔瓦》,涅克拉索夫在長詩《俄羅斯婦女》謳歌這些放棄貴族特權而甘願與丈夫一起受苦的女性。
十二月黨人妻子紀念碑
「幸福同盟」到底想要什麼?
其實這場兵變的醞釀在1812年衛國戰爭剛結束就開始了。打出國門的部隊回國後,便陸續出現青年軍官團體,1816年在彼得堡成立有30名會員的「救國協會」,1818年在莫斯科成立有200名成員的「幸福協會」(又稱幸福同盟)。該秘密團體主張實行共和制,並提出依靠近衛軍的宮廷政變推推翻沙皇制度是一種震蕩小成效大的最優選擇。1820年近衛軍謝苗諾夫斯基團就發生了小規模兵變並受到鎮壓,但這並沒有熄滅革命貴族軍官們的決心,反而認為應該加快「軍事革命」的步伐。1821年在討論是宮廷政變還是武裝起義時發生意見分歧,「幸福協會」解散,隨後在圖利欽成立以彼斯捷爾上校為首的「南方協會」,在彼得堡成立以穆拉維約夫上校為首的「北方協會」。
這兩個組織都擬定了自己的政治綱領,「南方協會」彼斯特爾制定出綱領文件——《俄羅斯法典》:主張廢除農奴制,但是仍保留地主土地所有制;建立共和國,國家立法機關是人民議會,行政權歸5人組成的最高杜馬。「北方協會」則由穆拉維約夫擬定了一個《穆拉維約夫憲法》:建立君主立憲和聯邦制國家,聯邦的最高政權是兩院制的人民議會,沙皇仍享有一定的行政權。雖然《憲法》比《俄羅斯法典》要保守些,但是都表達了要推翻沙皇制度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的決心。1822年南北協會建立溝通渠道,就各自在軍中秘密串聯、舉事後相互支援達成一致意見。
為什麼這支享有特權的軍隊卻成為「站在社會憤怨潮流最前列」的反抗者?除了上文提到的原因,還需要強調的是,由於俄國貴族必須服役的傳統,貴族的精華在近衛軍,近衛軍則代表了貴族團體的利益訴求。他們在對外戰爭中可以與沙皇保持一致,但是在內政上貴族的利益與沙皇利益亦有很大區別。
其實貴族與沙皇政權的關係也是主奴關係,與其他階層不同的是,貴族不交納直接稅,他們以服兵役代替稅賦,並且因為沙俄頻繁的對外戰爭一時比較「受寵」而已。正如赫爾岑所說的,從俄國的結構來看,貴族與國家之間矛盾一直是僅次於農奴與農奴主之間矛盾的第二大國家性難題,貴族對政府的「離心力」要超過農民。普列漢諾夫說:「莫斯科與西方的區別,在於它不僅奴役了最低的農民階層,而且也奴役了最高的貴族階級」。
俄國對待貴族的政策經常是像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彼得大帝時期把所有人都降為對皇權的依附關係。彼得之後,俄國的政策圍繞化解貴族與沙皇對立造成的矛盾,彌補彼得改革帶來的不良後果,說白了主要是對貴族做出讓步,以此來擴大統治階級的基礎。葉卡特琳娜女皇把80萬農奴賜給貴族,又從新徵服的庫班草原一帶把5千萬俄畝土地劃歸貴族,被譽為「貴族的沙皇」。
《救國同盟》劇照
18世紀近衛軍操縱的宮廷政變頻繁發生,貴族對國務的影響加強,開始形成整體的自我意識,他們認為自己是國家命運的決策者,沙皇只不過是其代理人而已。而事與願違的是,19世紀初俄國幾乎完成了天然和民族地理邊界的夙願,貴族兵制的作用進一步下降。
其實隨著哥薩克軍隊的崛起和普魯士式的普遍兵役制的實行,貴族兵役制已經式微。1812年俄法戰爭貴族兵制重現光芒只不過是最後的迴光返照。1813年俄法戰爭落幕,在獻花簇擁下回國的英雄,馬上便進入百萬軍隊的退役浪潮,沙皇以官吏取代貴族,清理桀驁不馴的將領,並動輒以「收回封地」相要挾。貴族們說,「我們只是沙皇收入的保管員,所有的積蓄,遲早會變為沙皇所有」,用影片中的語言說:「如果不改變,即便現在擁有的一切也會馬上被奪走」。於是他們有了「像火柴一樣點燃一切,然後使自己燒焦」的決心——「現在的行動決定了俄羅斯的未來」。
貴族的自我意識強烈,不甘心地位下降被國家奴化,因此「貴族中包含著革命的酵素」就不難理解了。貴族的政治權利訴求意識在俄國歷來是最高的,「貴族與彼得堡官僚政治的對立情緒」是人所共知的。由於貴族熱衷於制憲,熱衷於對沙皇體制改革,所以坊間裡常說「人民需要沙皇,富人需要議會和憲法」。貴族們不信任政府,遠離政府,鄙視俄國的「警察管理體系」,他們手中掌控的軍事的資源也會形造成「近衛軍託大」的心理狀態。
兵變以後沙皇尼古拉徹底失去了對貴族的信任,「結束了貴族的政治作用」。同時他或多或少借鑑了一些葉卡特琳娜的收買方式,可以在經濟利益方面做一點讓步,但是在政治上的防範絕不放鬆。貴族屬於俄國各階層較早的覺醒者,始終保持著與皇權的離心力。沙皇認為這批人一直在「暗中破壞磚-制制-度,挖沙皇的牆角」,不值得信任重用。由於解甲歸田的軍人很多不願意在政府機關中任職,打開了非貴族出身階層向國家文職流動的仕途之路。19世紀中葉俄國的12萬官吏,「大部分來源於非貴族家庭」。
穆拉維約夫
俄國歷史上的「貴二代」
產生十二月黨人的土壤還有幾個被忽略的外在條件:首先,是俄國的「開明沙皇」與「強硬沙皇」交替執政,使俄國的有識之士具有隔代遺傳的特徵。僅就1825年去世的「雙面沙皇」亞歷山大一世而言,在位前期禮賢下士啟用斯彼蘭斯基倡導官方自由主義,俄法戰爭勝利俄國成為「神聖同盟」的盟主,搖身一變成為倚重鐵血人物阿拉克切耶夫,以「警察專制」推行反動政策。這種鬆緊帶式進一步退兩步反覆無常政策變幻,很容易造成在合法的語境下的「託古改制」並聚攏前朝的人脈和資源。十二月黨人就自稱是「葉卡特琳娜時代自由思想之子」,要求恢復女皇時代的政策。
其次,貴族又是俄國最歐化的一批人,因此也成為最早的先知先覺者。從十二月黨人的受教育履歷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們多是出自尼科爾中學、武備中學或貴族寄宿學校,而這些外國人執教的學校,是西歐自由主義的傳播之地,在他們身上都有伏爾泰思想的傳統。曾有人評論說:在貴族學校,「西方自由主義像艾蒿嫁接在玫瑰上,接種在這些貴族子弟熾熱的愛國主義上」。貴族子弟的家庭教育也是來自外國人任家庭教師。比如特魯別茨柯依公爵的幾任家庭教師都是外國人,芬蘭近衛團中尉葉甫蓋尼.奧保連斯基的家庭教師是法國人,穆拉維約夫兄弟是俄駐西班牙大使的兒子,兩兄弟在巴黎吉克斯寄宿中學上學…類似的名單可以無限列下去。
第三,半公開的結社在當時並不犯忌。在葉卡特琳娜時代和亞歷山大早期,貴族參加「共濟會」幾乎是公開的秘密。俄國學者認為,「如果沒有共濟會,很可能就不會有後來的十二月黨人起義」,據俄史家研究,十二月黨人早期的4個組織都是受共濟會的影響或者在共濟會的直接幫助下建立的,「這些組織成了十二月黨人運動的學校,是這一運動的前提」。克柳切夫斯基證實在亞歷山大時期,「秘密協會如同股份公司,建立起來很容易」。
1813年俄法戰爭後期,俄軍遠徵到西歐,兩種社會制度的優劣對俄國軍人產生了巨大的心理衝擊,他們被一種全新的文化所吸引,「很多軍官加入了法國共濟會,這種行為的直接後果就是,軍官們吸收了冒險的政黨精神,他們自己也開始組織一些類似於法國共濟會的秘密社團」。經歷過戰爭出生入死的戰友們以小型俱樂部式的聚會為密謀協會披上了合法外衣。上述因素都為十二月黨人組織動員提供了條件。
從《十二月黨人》到《救國同盟》
十二月黨人運動的失敗從此結束了貴族階層的政治作用,這個階層的一些優秀人物被流放越過了烏拉爾山,另一些則由於對統治者專制和下層愚昧的失望,紛紛選擇出國「自我流放」。
但是,自由的火種並沒有消滅,反而從貴族擴大到了平民中。經過1861年廢除農奴制的改革、1905年的憲政運動,在斯託雷平改革中經濟發展起來的俄國社會矛盾卻更加尖銳,沙皇狂妄地發動對外戰爭試圖以「愛國狂熱」轉移矛盾,戰爭的失敗反倒觸發了革命。1917年2月沙皇政權垮臺,被普遍看成「十二月黨人理想的實現」。
其實,早在鎮壓十二月黨人的「反動沙皇」尼古拉一世死後,亞歷山大二世恢復改革勢頭,十二月黨人就已經在俄國社會上恢復了聲譽。十月革命後的意識形態塑造了一條「革命鏈條」,十二月黨人起義作為「貴族革命家」開其端,接下來是赫爾岑開始的「革命民主主義平民革命家」、農奴制改革及其後的革命民粹派運動、再到馬克思主義傳入後的社會民主工黨,一直到布爾什維克。
為了打造這種「革命史觀」,1825年十二月黨人事件100周年時蘇俄大張旗鼓地紀念。當年事發地參政院廣場被改名「十二月黨人廣場」,1926年蘇聯的樣板電影《十二月黨人》問世,它與中國人熟悉的《波將金號戰艦》、《列寧在十月》等構成了以電影語言表述的「俄國革命史」體系,其影響不限於俄國,我們這一代年輕時對此也是耳熟能詳。
「十二月黨人廣場」
「蘇聯劇變」後這一切都倒了過來。在劇變之初的自-油民-煮敘事中,從十二月黨人到1917年二月推翻沙皇的共和革命仍然受到肯定,而LN、STL則被視為伊凡雷帝式的專制傳統繼承者。但是到了葉爾欽晚年和PJ時代,「政治保守主義」逐漸成為輿論主流,一方面對「十月革命」的反感延伸為反對歷史上的一切「激進」,另一方面PJ時期「民煮倒退」卻並沒有退回LN那裡去的意思,而是要直接承接沙皇的大俄羅斯。對1917年革命(從二月到十月)的否定和對歷屆沙皇的歌頌聲音都日漸響亮。
但是,在這一次歷史的再顛倒中十二月黨人的處理卻成為難題。因為頌揚十二月黨人的理想並譴責鎮壓他們的「反動沙皇」並不是從LN開始的。普希金對十二月黨人的歌頌就已經在俄國文化史上一錘定音,從尼古拉一世身後的亞歷山大二世開始,儘管沒有官方正式的平反昭雪,但實際的補償已經很明顯——特魯別茨柯依從死刑改判為終身苦役再到獲釋並恢復貴族身份就是一個典型。
在1905年沙俄立憲改革後,即使在統治上層中,對這些「貴族理想主義者」的同情與肯定也難以逆轉。PJ要恢復沙皇帝國的榮光,也就難以抹掉十二月黨人的光環。更何況,這些打敗過拿破崙的「1812年衛國戰爭英雄」也是今天普京鼓吹帝俄復興所需要的偶像。
所以如今的俄羅斯主旋律,就更傾向於在當時的敵對雙方之間「和稀泥」,把故事說成是「兩撥好人間的誤會」:一方面對十二月黨人的追捧明顯降調——典型的是2010年「十二月黨人廣場」又被PJ改回了「參政院廣場」,但是並沒有完全否定他們,而是刻意淡化了起事的思想背景並在「憲法」和「皇后」姓名的諧音上做戲。
另一方面給尼古拉一世摘掉了「反動沙皇」的帽子。康斯坦丁與尼古拉兩兄弟的宮廷矛盾被誇張和戲劇化,而因「開倒車」即使在沙俄末期的統治階層中也聲名狼藉的尼古拉一世,如今被說成是一切都正確的好沙皇。「唯一的汙點」就是處死了五名十二月黨人——PJ也不敢說十二月黨人是叛逆。影片最後一條字幕耐人尋味:尼古拉一世的兒子亞歷山大二世完成了(十二月黨人擁戴的)亞歷山大一世改革大業,但亞歷山大二世卻不幸被民粹派激進主義者暗殺——正如影片借穆拉維約夫之口所說——歷史上他並沒有這麼說:我和你尼古拉一世都是正確的。錯的只是幾十年後的革命派!
其實,蘇聯時期把十二月黨人過分崇高化和把沙皇極端妖魔化的意識形態敘事確實是有問題的。但反過來說他們同樣充滿「正能量」,其衝突完全是誤會和兒戲,則也是難以置信的另一個極端。今天如果把蘇聯時期的樣板電影《十二月黨人》和《救國同盟》對照看,就太有意思了。
電影《十二月黨人》 海報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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