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靖之
「這些革命者的圈子是非常狹小的,他們同人民的距離非常遠。但是,他們的事業並沒有落空。」――列寧
列寧口中的這些革命者不是農民,也不是商人,他們中的大多數來自沙俄貴族家庭,是軍中的年輕將領,享受著權力的蔭庇和財富的滋潤。但是,這些年輕人為了崇高的理想背叛了自己的階級,他們選擇了一條要求解放農奴、施行憲政、保障民權的抗爭之路。為此,他們付出了血的代價。
誠然,腐朽的沙皇政權勝利了,但依然腐朽。
高貴的革命者失敗了,但依然高貴。為了記住他們起義的時間,後世稱他們為「十二月黨人」。
俄羅斯在2019年年末推出的歷史題材電影―《救國同盟》,就是為了紀念他們。
1、敵人與父親
1808年,法國希克斯寄宿學校。
年幼的主人公謝爾蓋見到了拿破崙皇帝、一個身材並不魁梧的巨人。這個人在去年擊敗了沙俄,半個歐洲正匍匐在他腳下。法蘭西成為了白人世界的中心。
作為俄國特使的兒子,謝爾蓋必須盡力做到不卑不亢,他炫耀著自己在算術、修辭學和拉丁文上的優秀。拿皇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卻意外地轉開了話題:
「伏爾泰說自由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你同意嗎?」
「我不同意,陛下,自由是能夠追隨自己命運的機會。」
拿破崙的眼神變了,從好奇到欣賞,他表示讚許:
「到那時我會允許自己聽從你的思想。所以,在追隨自己的命運之前,必須先理解它。你對自由的理解是非常罕見的。」
「古人說,一個民族哪怕能出生一個自由的人,那就是偉大的民族。」
「那我們法國人是偉大的民族嗎?」
「是」謝爾蓋很真誠地說,「但我是俄國人。」
「真希望我的兒子能像你一樣。」皇帝高興又落寞地走了。
這句話後來被傳開,對年輕有為的謝爾蓋而言,算是一段佳話,還是戲謔?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拿破崙最終兵敗,法國波旁王朝復闢。一時間,各國貴族們又回歸到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生活中。在舞會上,迷人的安娜也在追問謝爾蓋,拿破崙是不是真說過那樣的話。
「我可不想要他那樣的父親,他要的是整個世界。而我,只想要你,我愛你……」受教了,這就是紳士的語言藝術,巧妙地將一個敏感話題變成調情的催化劑。他用浪漫麻痺了自己的思想。
事實上,謝爾蓋參軍,投身於反法戰爭,可法國的啟蒙思想和革命的風氣早已在這些年輕軍官的心中播下了種子,諷刺吧。十幾個秘密組織正如雨後春筍般地在上流社會出現,他們在小圈子內部的酒會間無時無刻不在談論革命。
「在巴黎,貴族們都被吊死在路燈上了。」這些人興奮地說,好像渾然忘記了自己也是貴族。
有了對比,心中的種子總會發芽。謝爾蓋這些人,大概正在重新思考他們國家的父親。那是俄羅斯帝國臣民在法理上和教理上的絕對權威――沙皇。
2、軟弱的「神聖王」留下爛攤子
有些學者將拿破崙一世和亞歷山大一世放在一起對比。這二人身上都兼有新舊兩種時代的特徵。
不過,拿破崙以集權之雷霆手段,推行的是發展資本主義經濟的政策。他蹂躪了歐洲各國,卻也將《民法典》的精神帶給了世界。
至於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則截然相反。看似做出了很多「自由化」的舉措:維護歐洲秩序、外派留學生,恢復進口貿易,本質上只是為了延續舊時代體系的修修補補。
在這部電影中,亞歷山大的首次出場是在1814年紀念俄軍佔領巴黎的大閱兵典禮上。所有人持槍列隊致意,唯有調皮的謝爾蓋雙手捧著一盒香檳酒。他以皇帝的仁慈寬恕了謝爾蓋的冒昧,並與士兵們暢飲。皇帝沒想到的是,從此以後,這些軍官中的很多人走上了敵對的道路。
亞歷山大一世在軍事上的成功讓沙俄扮演起了「歐洲憲兵」的角色。因此,各國宮廷才會給予他「神聖王」的稱號,他是舊世界的衛道士。對內,他也深知農奴的困苦,卻不願觸動貴族的根本利益。
這是個十足的兩面派,正如電影中展示的那樣:戰功卓著的老兵受到侮辱,激起了譁變。作為沙皇,他處置了肇事者,卻並沒有從根本上改革兵役和提高士兵待遇。面對「救國同盟」這個革命組織的存在,他一定程度上表示出了同情和寬容。但另一方面,這並不妨礙他繼續信任和起用身邊保守的大貴族。
亞歷山大在所有場合,試圖對所有階層表示善意,營造出一個完美的「老好人」形象,直到生命的盡頭。導演給了他一句貼切的臺詞:「所有人都想要自由,卻沒有人願意為此付出代價。」這是責備,還是自嘲呢?
救國同盟的年輕人們終於失去了耐心。他們舉杯相慶,誓與舊時代訣別。
彼斯特爾說:「難道我們拯救了歐洲就是為了把鎖鏈套在我們身上嗎?難道我們給了法國一部憲法,反而自己不敢討論它嗎?難道我們用血換來的國際地位就是為了在國內讓人們受到侮辱了嗎?」
謝爾蓋和帕維爾都決定放手一博。
「一擊把上層人物砍倒,然後奪取政權!」
3、分化、妥協、失敗
在那個時代,十二月黨人是進步的,但也是稚嫩的。
救國同盟分化為南北兩個協會,南方協會主張共和,北方支持君主立憲。他們在廢除農奴、推行憲政和改革兵役上的要求是一致的。
在這些革命者之間充斥著一股樂觀的浪漫主義精神:他們堅信憑藉一腔熱血就足以改變世界,從而過高的估計了自己的實力,盲目地相信了軍隊中的所謂「進步勢力」。直到出現了叛徒,南方的彼斯捷利被捕,聖彼得堡才在倉促間籌划起事。
在這期間,亞歷山大一世駕崩,康斯坦丁大公和尼古拉兄弟二人互相推讓,謝爾蓋他們以為有機可乘。可革命的消息傳出去以後,尼古拉一世立刻就做出了決斷。到頭來,樞密院大臣、近衛軍統領,都是不會支持革命的。
其實,在新沙皇登基宣誓的早晨,十二月黨人仍然有機會勝利,他們的線列步兵在元老院廣場上打退了幾輪沙皇的騎兵衝鋒。在短短的一瞬間,他們甚至有機會擊殺尼古拉一世本人。正如電影中,帕維爾在御前審訊中說的那樣:「如果在當時和您見面後,我們就去軍營並襲擊宮殿。現在您還會站在這裡和我們說話嗎?」
可惜啊,歷史不容假設。這些幾乎已經衝到了沙皇駕前的軍官,心中想的依然是「兵諫」而不是推翻。平時高喊口號的帕維爾,此時居然「不想看見血」。才華橫溢的革命詩人雷列耶夫,到了戰場上才意識到文人手無縛雞之力。此前意氣風發的謝爾蓋,如今也成為了貴族之中的叛徒,連未婚妻安娜也無法理解他。
沙皇是不會給他們機會的,就在他們忙於解決各種各樣的瑣碎問題時,尼古拉一世已經調來了強大的炮兵。廣場上地動山搖,一切土崩瓦解。
可惜,可嘆,卻並不可恥。
大勢已去,樞密院的老朽嘲諷著年輕的革命者,雷列耶夫輕蔑地回道:
「在審判中,我絕不會提到您的名字的。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不想讓您成為英雄。繼續當一個夢想家吧,您還有多少日子可活呢,繼續嫉妒我吧。」
4、沙皇的末路
最後要說說,這部電影的歷史觀有些許問題。這也是近年來,許多俄羅斯電影和電視劇存在的問題――美化沙皇。
在謝爾蓋和尼古拉一世的對話中,謝爾蓋認為彼此的目標都是一致的正確,只是沙皇的手段殘忍邪惡,這並不是客觀的。
此次十二月黨人革命,沙俄當局絞殺為首5人,其中三人掉下絞刑架後被再次絞殺,屍骨下落不明。流放西伯利亞121人。電影結尾的字幕說,這是尼古拉一世執政少有的汙點,這句評語美化的有點露骨了。
歷史上,十二月黨人事件,讓新繼位的沙皇對革命變得異常恐懼,從此陷入了對保守秩序的強烈偏執之中,終其一生,他都在拼命的維護沙皇專制。到了1848年歐洲革命以後,甚至連微弱的改良,在他的統治下也變得不合時宜。
尼古拉一世作為國君,的確是驚人的勤勉和自律。他以軍人的素養保持著每天十幾個小時的工作,用東正教的教義和鐵一般的法律將沙俄帝國穩穩地壓服在皇權下。可到頭來,卻獲得了一個「凍結俄國30年的沙皇」的綽號。
尼古拉一世選拔了一些人才,但他盲目地追求命令執行的效率,並不信任機構和大臣。他忽視帝國的法律和協商程序,往往越過樞密院,組成各種各樣的特別委員會來解決問題。後果就是,造成了宮廷弄臣文化的盛行和親信集團的極度腐敗。這種風氣對後來衰弱的帝俄的腐蝕是致命的。
尼古拉一世在位期間,沙俄處於工業化上升期,但其發展速度比起西歐來說仍然是相當緩慢的。尤其在任用保守派人物烏瓦羅夫主持教育部門以後,對貴族留學、外國書籍引進採取了扼殺手段,建立起「鐵一般的報刊審核制度」,對沙俄近代化產生了不利影響。這種近代化的遲滯最終全面暴露在克裡米亞戰爭中。當沙俄的軍事權威也不復存在,尼古拉一世本人也在絕望中離開了人世,把難題留給了他的後代。
顯然,沙皇的後代還是沙皇,同樣也不能從根本上問題。這些問題,要等到幾十年後,全面覺醒的俄羅斯底層人民會幫他們徹底解決,就像普希金的《自由頌》中說的那樣:
如今的帝王啊,要記住教訓
無論是刑法,或是獎賞
囚牢中的血,或祭壇上的神
都不是堅實的屏障
請先來低垂下你們的頭
憑藉著法律可靠的蔭庇
那護佑寶座永恆的衛士
將是人民的安寧和自由
(圖片來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