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香港陽光衛視與國家圖書館聯合拍攝以「鎮館之寶」為題的大型紀錄片。是年6月,製片人周七月受楊瀾委託邀請我擔任編導,我承應了,並將第一集的選題定為《樣式雷圖檔》,由此,我有了與「樣式雷」相關的多次邂逅……
與「樣式雷」圖檔的邂逅
說起「國寶」,似乎十分神秘,是常人實難邂逅,也無緣親近的存在。
其實,並非所有「國寶」都如此,像紫禁城、天壇、頤和園、北海、清東陵等,每天都有數萬人徜徉其中,只是鮮有人清楚誰是這些「國寶」建築的創造者。而我能與設計、建造、修繕這些「國寶」的「樣式雷」有過多次不同情境下的邂逅,實屬幸運。
開機前,在國圖善本部見到的「樣式雷」圖檔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疊中海、南海的建築畫樣,其筆畫之精細讓人詫異。此後,我又在清華大學建築學院,見到梁思成夫人林洙提供的十餘張京城門樓建築的畫樣與一座陵寢地宮的燙樣。該燙樣從明樓起,一直深入到地宮、石床、金井,完整無缺,且似積木一般可以自由拆卸。燙樣都是用普通紙板、秫秸和木頭當材料,藉助常用的剪子、毛筆、蠟板,由小烙鐵熨燙成型的。
看到這些,我不禁想,「樣式雷」世家在清康熙至清亡的兩百多年裡,是如何承接諭旨來設計、繪製、建造、修繕數以百計的皇家精品建築的呢?我將視線轉向建築背後的「樣式雷」世家……
與「樣式雷」家人的邂逅
「樣式雷」在雷發達之後,在北京又傳了七代,一直在海澱定居,到19世紀末,因圓明園大火才散居到城南與城北。
開機前的清明節,專攻「樣式雷」課題的張威博士,從零星線索中獲悉雷氏祖墳在海澱巨山村。開機時,我們率先前往雷家祖塋的遺址祭祀並拍攝。據說雷家祖塋是皇帝特賜的,墓地上聳立過高大的牌坊,周圍植有三千白果松;如今,這塊墳地上沒有墓碑,沒有香火,還堆壓著拆下來的建築材料,僅存一株白皮松,也是因「二級古木」的標牌才倖免於難。想到那些建築匠人,創造了眾多躋身世界文化遺產之列的「樣式雷」,身後卻連墓地都未能得到保護,不免令人心酸。
墓地範圍內有座廠房,地下有一塊用鋼板保護著的舊石碑,我們請工人移開鋼板,拍攝到石碑上的部分文字;廠房外立著的殘碑座上尚留著朝廷二品官員才可享用的紋飾。
張威博士和他的同事一連數天守候在雷氏祖墳,終於打聽到「樣式雷」的十世孫雷章寶先生。此後我們還在其伯父的老宅,見到一幅殘破的祖塋圖和幾本祭祀紀錄。雷章寶的伯父在襄樊,上世紀50年代曾用板車拉著「樣式雷」圖樣送給北京文物部門,其間的滄桑與辛酸,增強了我們為「樣式雷」多作宣傳推廣的信念與力量,在了解情況後,我們還安排了襄樊的專題採訪。
與「樣式雷」學人的邂逅
與此同時,我也將視線投在研究「樣式雷」深厚內涵的一批學人身上。
我最先邂逅的是天津大學建築系教授王其亨,那是一次對他而言「突然襲擊」式的訪談。
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國圖善本部的負責人告訴我,王其亨正在館裡查閱「樣式雷」圖檔,要採訪不?我正求之不得呢,立馬調來攝像師,在簡陋的辦公室裡做了兩個多小時的訪談。
研究樣式雷40年的天津大學教授王其亨
其實,也算不上訪談,基本上是聽他滔滔不絕地講課,為我們普及「樣式雷」的基礎知識,了解「樣式雷」存在的重大價值。夜幕降臨時,王教授說要回天津,我理解他確實很忙,但又怕錯失機遇,便很不禮貌地建議他住一晚,明早再走。他答應後,我們賴在他的住地,又聊了大半夜。
從這一天起,王教授帶著我進入了「樣式雷」的廣闊天地。那麼,他自己又是如何迷上「樣式雷」的呢?
他說,就讀天津大學研究生之初,恰好一家出版社需要大量清東陵、清西陵的測繪圖。於是,他就跟著老師,天天騎自行車,扛一把梯子,將殿堂、地宮、牌坊等每個部件的尺寸精準測繪下來。事後,他受「樣式雷」魅力浸染,專程到國家圖書館借閱「樣式雷」圖檔等文獻,並投入全部心力,一張一張鑑定、編目。1984年到1987年的三年時間裡,他住著2元一天的床位,夜以繼日堅持不懈,終於將「樣式雷」陵寢圖檔基本整理完,字數達20萬字。
不久,為了拍攝清東陵實景,王教授建議攝製組登上金頂山。我們如約到達山下,見到的卻是滿山荒徑,無路可攀。手提幾十公斤器材的同事擔心設備安全,有些遲疑。我果斷髮令:「上」。隨後,王教授一馬當先。到達山頂後,按王教授的經驗布置機位,在極為難得的合適光線下搶拍到清東陵的全景。接著,又在山頂現場繼續採訪,請王教授詮釋我心存的兩個疑點:為何清東陵樹木不多?清東陵的風水有講究嗎?
王教授說:東陵一帶原本林木茂盛,河道兩岸全是樹。此河道便是從東北滿族大本營往燕京運送糧食的生命線。後來因不時發生盜賊埋伏搶劫,朝廷才砍伐樹木,風水也非昔日模樣了。
結束採訪時已近黃昏,為抓拍落日餘暉下的寢宮,要趕緊下山。同行人均順利下去了,唯有我感到腿肚子又脹又酸,寸步難行,最後跌跌撞撞安全到達山腳時,已無力動彈了。
與張寶章先生的邂逅
在《探訪樣式雷》於海內外播映後,我有幸邂逅了張寶章先生。他在《建築世家樣式雷》後記中記有:「正在我研讀雷氏墓碑拓片時,巧遇電視片《探訪樣式雷》的編導葛芸生先生。葛導為拍此片,歷時半年有餘,訪遍了與樣式雷有關的城市和各處遺蹟,拜訪了樣式雷專家和眾多雷氏後裔。他向我介紹了許多未知的情況,還說他的採訪經歷就是一篇動人的故事。」
說真的,更為動人的故事恰恰屬於他。他從北京市海澱區副區長、政協主席的公務崗位上退下來後,仍將「樣式雷」調研視為自己繼續報效社會與民眾的一項不能停歇的事業,並編著了一批獲行內學者好評、百姓喜聞樂見的正能量作品。他講述的「樣式雷」故事,不僅僅是建築故事,更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令全球欽羨的中國故事,遠勝於我的紀錄片。
說來慚愧,張寶章先生迄今做了許多我未曾去做的事,他查閱了我本該查閱卻未能查閱的大量文獻,走訪了更多我未來得及拜訪的專家與知情人士。在他面前我承認不稱職。
他以熟知海澱人文的優勢,探幽發微,梳理出許多不被公眾所知的「樣式雷」世家及其建築的史實,讓今人領略到優秀傳統文化的無窮魅力。何況,他作為「古建」學人的良師益友,在耄耋之年能令古籍經典「活起來」,不愧是實至名歸的楷模。
2017年夏,在北京我再次「巧遇」張寶章先生。他說起「樣式雷」如數家珍,涉及地名與人名清晰詳實,話語間不乏睿智卓見。我即向在場研究「樣式雷」的中年學者進言:日後研究「樣式雷」,不妨先從研讀寶章先生的著作做起。他能將持續多年的田野考察實踐,與載入文獻典籍的陳年文字對比參照,加上他辨偽求真的學風與功底,當是眼下的碩士、博士值得效法的。那天,我曾萌生利用逗留北京的短暫時間,登門請教寶章先生,無奈脫身不得。但我呼籲過有關部門:要十分珍惜健在的年邁學人,對他們的既有研究成果,要有「搶救」意識,花力氣做好傳承、整理、發揚,使之成為中青年成才的階梯,這也屬搜集、保全(包括口述與出版)更多前輩智慧的文化資源工程。
專注藏書文化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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