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舅舅們突然說,吃了飯去工人文化宮看電影哦。這是一件讓人興奮的事,而且突然宣布,更是喜上加喜。但這不是舅舅的功勞,因為電影票是小柳臨時帶來的。
小柳獐頭鼠目,不過這並沒有妨礙他把我大姨娶走,因為他是工人。我有個鄰居,他們家是收廢品的,有三個女兒,其中老三的外號叫「三釘頭」,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她的頭蓋骨倒真是挺尖,一臉青春痘,也沒什麼姿色。經常來外公家,找我的小姨玩。穿著長裙,坐在交椅上,低下尖尖的頭蓋骨,開始聊男人。
「你找了個省建的,幾好。出國回來,可以帶八大件。」我小姨用一種吹捧的語氣對她說,不過顯然不夠誠實,因為從語氣中聽不出什麼豔羨。誰知道她一天到晚在想什麼,我只知道兩年後,她被一個臨時工騙走了,租了個房子,打胎,結婚,挨揍,打胎,挨揍,離婚,外公淡然接受了這些現實,他又不是鄉紳,講不了也不懂得那麼多排場。反之,他經常喝醉了酒在院子裡指著兒女嚎叫:「天上跌下來還要起早哦,跟你們這樣?吃西北風哦。」兒女們懶得理他,只是私下訕笑:「閻王又發酒瘋。」閻王是他們給外公取的綽號。
大姨幸福地成了工人小柳的老婆,不過沒有房子,暫時租住外公所在的村裡。我去過那間房子,是一間院子裡搭的違章建築,要換到現在,一定會有城管上門收賄賂,但那時大家的經濟意識還沒這麼強。我看見大姨滿面塵灰,彎著腰站在門口燒飯,用的是一口煤油爐,很讓我覺得新鮮。我仔細蹲著看了一會,又跑到旁邊的菜地裡去玩了。旁邊的菜地很多,大姨就近上工比較方便。雖然小柳上班,還得騎車走幾公裡路。
在大姨結婚後,外公就經常去找小柳談話,請小柳不要打大姨。他說:「我屋裡愛珍是農村戶口,你開始又不是不曉得,有哪個騙了你啊?你也不過是只普通工人,有什麼了不起哦?愛珍如果不是農村戶口,不一定會嫁你哦。」
小柳就悶著頭不說話,三句才答一句:「上一日班回來,累得死,開水都沒一口。不打不得乖哦,哪個屋裡的女人不馱打哦?」
外公這下怒了:「我吐痰給你洗臉哎,你老婆坐在屋裡吃你的?你一個小工人,那點工資養得起老婆?要是養得起,你老婆不拿飯給你端到床上,我都會幫你打哦。你有本事,還租房子住?你怎麼不叫工廠分你一套房子?」
小柳是個很有修養的人,他不跟老丈人正面衝突,答應會改。
大姨長得高高大大,白白淨淨,跟我的矮子鬼媽媽相比,她真的很像個知識分子,就是缺個眼鏡,還喜歡抹雪花膏。我媽媽有一次背地議論:「愛珍啊,她好摳的,參加工作後,一分錢都不交,偷偷存起來當嫁妝,她才會活命哦。」我爸爸在旁聽到,就插一句:「哪個女人不這樣嘛?都跟你這樣,帶著一隊紅衛兵去家裡挖金子,那不要完蛋?」媽媽訕訕地說:「我那時又不懂事,響應毛主席號召嘛……」鐵公雞爸爸一點不留情面,咬牙切齒地說:「人家都不響應,就你響應,扇(傻)絕了滅。」
有一天傍晚,又聽見外公在院子裡罵:「有什麼了不起哦,屋裡也是鄉下的,比我們還鄉。老子種菜的,總比他屋裡種田的好。」媽媽給我做了箋註:「愛珍又被小柳打了。」我睜大天真無邪的眼睛看著她:「為什麼要打?」我爸爸在一旁接嘴:「肯定有原因,你們劉家生女兒,就是為了嫁出去害人的。」媽媽怒了:「我怎麼害人了?你好了不起,一個民辦教師,雙搶時還要下田,農哥哥,說得出去,你還配不上老子。」爸爸說:「老子要不是民辦教師,還會找你?一個盡料的扇頭(傻瓜)。你屋裡愛珍肯定也是這樣,你沒聽她房東說啊,『好別有人謀,臭別掛上樓』,你以為有幾了不起哦。」
這裡需要打斷敘事節奏解釋一下。爸爸用的是人民群眾嘴裡活生生的語言,還押韻。我們那裡把女性的生殖器讀成「別」。這句諺語是一種借代的修辭手法,儘管有些不堪入耳,但不可否認它濃鬱的文學性。它的意思是:好的女人大家都想謀求,差的女人掛上樓也無人問津。
咱們繼續。媽媽聽了這句侮辱女性的諺語,倒也沒顯出絲毫不適,她只是提出一個細節上的問題進行反駁:「我屋裡愛珍會差啊?配不上他高小柳啊?又矮又醜,一節冬瓜。」
爸爸說:「可人家是工人,吃商品糧,找了個農村戶口的,心裡能不委屈?」
媽媽說:「委屈?什麼委屈,不要跟老子來這套。那節矮冬瓜,找得到工人當老婆,還會找我屋裡愛珍?」她到底還是承認小柳的優勢。
初中的時候,有一天放學,我經過村辦塑料廠,看見白嫩的大姨坐在塑料廠門口,認真細緻地剪塑料瓶蓋子。我走過去「哎」了一聲,算是打招呼。我從小就不會叫人,連我爸爸都不叫,還給他取了綽號。有人可能會覺得,這樣太變態了。可是,想起我舅舅稱自己的爸爸為閻王,難道還不足以明白一切嗎?
我蹲在地上,跟她說了兩句話,感覺一陣親情的溫馨。但沒料到,這是最後一次看見農村戶口的大姨,不久後,她因為村裡賣地招工,成了鐵路系統的工人。從那時起,我再也沒聽到老公打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