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有兩個大名鼎鼎的偉文,黃偉文和梁偉文,號稱詞壇雙璧。梁偉文也就是林夕,這個大家應該都知道了。
然而很多人提到香港詞人,只知有梁偉文,不知有黃偉文。把二人作品張冠李戴的情況我也看到過許多。在關於林夕的文章下面有人評論道:我最愛夕爺的《喜帖街》,每次聽了都要哭……
哎呀,喜帖街是黃偉文寫的,他聽了你這句話才要哭咧。還有《浮誇》、《最佳損友》這些都是黃偉文寫的,林夕自有佳作,可不需要別人的來添光。
寫這篇文的時候,我閒的沒事去看了下兩個人的百度貼吧。林夕粉絲13萬,黃偉文,2萬。
哎呀,林夕固然好,黃偉文一點也不差呀。兩個偉文人氣差這麼遠,我就覺得有點替黃偉文不平了。
我個人,是很喜歡黃偉文的。
先講大家都聽得最多的情歌吧。其實黃偉文的情歌,寫的一點也不比誰差。
唯二聽哭過我的歌,容祖兒的《破相》:
他那天 說我眼睛很會笑
那十秒 靈魂大概已賣掉
卻換來眉頭額角桃花倒插著
命書全逆轉了
簡單幾句,一個風流之人和一個痴心女子的形象已呼之欲出。一見鍾情卻遇上孽緣的故事,在他筆下,毫無俗套。用詞之奇巧,可以說比林夕猶有過之。
不過故事的結局呢?
越笑越見疤痕,留了提示誰是極不幸
已不記得那些壞戀人,何以苦淚竟將這一臉愁容劃深
快樂再光臨,可惜我沒能力重生
命運已亂了如何笑,怕驚動面上餘震
現在看到這幾句歌詞,想起容祖兒尖利而充滿情感的歌聲,還是雞皮疙瘩立刻起了一身。這種精準奇崛的文字,簡直可怕!
盧巧音的《垃圾》(需注意,粵語中念做「lasa」,不知道這一點就體會不到其中的韻腳。)
留我做個垃圾,長留戀於你家,從沉溺中結疤 再發芽
情愛就似垃圾,殘骸雖會腐化,庭園中最後也 開滿花
被世界遺棄 不可怕,喜歡你 有時還可怕
沒法再做那些牽掛,比不上,在你手中火化
這簡直比「低到塵埃裡還開出花來」更加無可救藥,甘心做個垃圾,只要能長留在你家。被世界遺棄不可怕,沒有喜歡上你可怕。真是細思極恐,深陷於情中的人想必會有共鳴。「比不上在你手中火化」,更是愛不到你寧願死在你手裡,由盧巧音低吟淺唱出來,分外動人。
上篇說過,情歌寫來寫去無非就是我愛你,你愛他,他愛我。不過不同的詞人寫同一個題材,也總是寫的各有趣味。
林夕的《鍾無豔》與黃偉文的《野孩子》,都是描寫明明心裡愛著卻顧慮尊嚴,寧願在愛人身邊扮演好朋友的角色。這種愛情是最虐心的。但是兩人寫法有很大不同。
《鍾無豔》說,得不得你的允許我都會愛下去,互相祝福心軟之際或者準我吻下去。我痛恨成熟到不要你望著我流淚,若漂亮笑下去,等於冬天飲雪水。
《野孩子》說,明知愛這種男孩子,也許只能如此,但我會成為你最牽掛的那個女子。朝朝暮暮讓你猜想如何馴服我,如果親手抱住,或者不必如此。
即使面對同樣的感情困境,黃偉文的主角,在卑微中也有一絲驕傲,更像是自己主動選擇,如果得不到全部的愛,就乾脆不愛。
再拿他倆寫給陳小春的歌直接對比,林夕寫的《獻世》
眼淚還是留給天撫慰 你是前度何必聽我吠
再不走有今生無下世 你是否想我起這個毒誓
寧願失戀亦不想失禮 難道要對著你力歇聲嘶
即使不抵 都要眼閉 我這種身世有什麼資格獻世
這是林夕一貫的痛徹心扉的寫法,一邊心中愛的深愛得痴,一面嘴上「寧願失戀亦不想失禮」,還自我嘲笑打擊,說自己沒資格獻世——「獻世」就是丟人現眼的意思。
同樣是做苦逼的備胎,同樣自我感覺丟人現眼,再看黃偉文給陳小春寫的《犯賤》,嘖嘖,態度是多麼坦蕩自然。
別笑我,我犯賤,被嫌棄也像蜜甜
別勸我,我自願,下來這條賊船
別理我,我犯賤,被磨折也是自然
別救我,我自願,並無怨言
做備胎做到這個地步,也是讓人無話可說了。
黃偉文的愛情態度就是這樣,愛了就愛了,像垃圾也罷,是犯賤也罷,我心甘情願,毫無怨尤。與林夕相比,屬於飛蛾撲火,明知故犯,死不回頭。兩者無分高下,動人之處各有千秋。
黃偉文另一個打動我的地方,是他豁達的人生態度。你會發現他不僅愛起來死不回頭,放下的時候也雲淡風輕。
人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這種時候真的不要聽林夕。不是不喜歡他,我當然是很喜歡林夕的,但是後來我發現,失意的時候聽林夕的歌,容易讓人心情更加不好……
林夕擅長以自虐而虐人,把簡單的場景寫的讓人撕心裂肺的難受,但是他偏偏嘴上還要說,「原來我非不快樂」。強顏歡笑,假裝沒事,讓人苦上加苦,苦到說不出。這種自我折磨寫成詞,催淚手段雖然一流,但是卻對不住自己。常常會內傷嚴重。
但是黃偉文就豁達的多。比如陳奕迅《落花流水》:
流水很清楚惜花這個責任,真的身份不過送運
這趟旅行若算開心,亦是無負這一生
水點蒸發變做白雲,花瓣飄落下遊生根
淡淡交會過各不留下印,但是經歷過最溫柔共震
按理來說,這是一首悲情的歌,但是在黃偉文筆下,天下並非只有那一朵花,不用為故事下文牽掛,一段感情過去,有些東西不可避免的失去,但是有些東西卻永遠的留下來,藏在人最珍貴的記憶裡。
愛情不是得到便是學到,也許最後他讓你失望,但是曾經總有那麼一樣的東西,讓你輕輕靠近。
再比如謝安琪《喜帖街》。
喜帖街原是香港的一條極具傳統特色的老街,2004年初,香港政府計劃重新開發此區,最終昔日紅金炯炯的喜帖街,敵不過時代巨輪的吞噬,轉眼已成一片頹垣敗瓦。
黃偉文寫了這首《喜帖街》,內容講的是一對情侶買了新房準備結婚,連喜帖都印好了,才決定分手,就如灣仔的喜帖街,以前很旺、喜氣洋洋,最後還是落得要拆卸的荒涼結果。物非人也非,人世間最悲哀莫過於此。可是黃偉文只是這樣說:
忘掉種過的花,重新的出發,放棄理想吧
別再看,塵封的囍帖,你正在要搬家
築得起,人應該接受,都有日倒下
其實沒有一種安穩快樂,永遠也不差
這首歌的豁達更是上了一層臺階,不止愛人如此,要忘記愛過的他,重新再出發,喜帖上是另一位他,就連生活本身就充滿了動蕩和起伏,不要過分留戀舊時好風景,而懼怕新的變化。人生起伏就像喜帖街,唯一不變的就是永遠在變,而所有的人內心深處其實都害怕改變。
這首歌的深度不言而喻。哀而不傷,遺憾中有一絲希望,是我時常會重聽的歌曲。在無數個難以承受的時刻,對著自己默默念以下的歌詞,也感覺得到一些力量:
好景不會每日常在,天梯不可只往上爬
愛的人,沒有一生一世嗎——大概不需要害怕
再比如陳奕迅《活著多好》:
「遊玩時開心一點,不必掛念我 ,
來好好給我活著就似最初 ,
仍然在呼吸,都應該要慶賀 ,
如果想哭,可試試對嘉賓滿座 ,
說個笑話紀念我 」。
王羲之這等人物都會說,死生亦大事也。千古艱難唯一死。但是黃偉文談論這麼嚴肅的問題時,也只是淡淡說「如果想哭,可以對著嘉賓滿座,說個笑話紀念我」。
此處只選這三首,《落花流水》之於愛情,《喜帖街》之於人生,《活著多好》之於生死,黃偉文之豁達已經淋漓盡致。
漸漸長大,知道世事無常,不開心的事總要比開心事多,所以豁達二字才越覺珍貴。
豁達固然好,但有時候人真的放不下——人生在世難免踩狗屎、遇渣男嘛——這種情況下,說是要豁達,未免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了。這種時候,你更應該聽黃偉文。因為他的狠辣決絕絕對可以洩憤。 像林夕那樣憋著,強逼自己當聖人,只會憋出內傷。
《可惜我是水瓶座》中,楊千嬅乾脆利落的唱:若然道歉是下一句,可以閉上了你的嘴。何等痛快。
最經典的李惠敏《你沒有好結果》,歌名就讓人不寒而戰,歌詞內容更是惡狠狠的,沒有一絲溫情。
「今天淌血是我心,即將痛在你心,
身份對調發生,來讓你一生最喜歡和珍惜那人,
也摧毀你一生,完全沒半點惻隱,
等欣賞你被某君一刀插入你心,加點眼淚陪襯,
來讓你清楚我當初嘗到的折磨,
你親身看清楚,這凡事亦有因果。」
此景此情,近乎於詛咒,確實是鋒利如尖刀,因為快,準,狠,而且直接。聽起來是很爽的。其實有時候,你不如大大方方恨一場。直接承認並允許自己心懷恨意,沒什麼不好。
比如盧巧音的《好心分手》:
「好心一早放開我,從頭努力也坎坷」
「通通不要好過,「來年歲月那麼多,
為繼續而繼續,沒有好處還是我,
若註定有一點苦楚,不如自己親手割破」,
不如自己親手割破,這麼剛烈的詞,只可能出自於黃偉文之手。
有人說歪文是個孩子氣很重的人,確實,他寫歌詞,是隨心而行,所以沒有虛假的寬恕,也沒有不分因果的善良,從我上面所選的這兩首歌便可知。
其實放不下的時候,不如大大方方承認自己心有怨懟。你以為你會恨一輩子嗎?才不會呢。當你不再愛之後,想恨也難了。
戳破有膿血的傷疤,坦承自己受到的傷害,有時候反而傷口好得快一些。
之前寫林夕的時候,有讀者留言說,林夕簡直是鬼才呀。不過在我心裡,鬼才更適合黃偉文一點。黃偉文曾經說,如果大家都寫一樣的歌,那為什麼還要我黃偉文寫,我要寫別人不寫的歌詞。
毫無疑問,他做到了,黃偉文歌詞天馬行空,鬼馬超絕,是出了名的。若拿古代詩人做比,大最符合也就是詩鬼李賀。
曾看過黃偉文的專欄集《俗》中的幾篇文章,裡面有幾個地方印象特別深刻:
一是他很喜歡小王子,但是當許多人開始喜歡小王子的時候,他開始裝得淡淡的,他說自己是任性怪,人人都有,人人都有的東西,他不稀罕,但是人人都有,不給他,他又會抓狂,為什麼偏偏我沒有。
二是,某次當評委,看到一位很敖嬌的P小姐(話說我一直在猜是誰?),評審都給了很高的分,獨獨他給了單項的零分。
三是,當全香港都把《單車》當做給爸爸的讚歌時,他鬱悶的要死,表示那是批評,不是讚美,抱怨他爸爸這麼多年給過的溫暖只有那個難得的擁抱。
四是,朋友疏忽,沒有買東西送他,他想,我知道他平日疼我便好,小事情就無謂了。
基本上可以看出,黃偉文是個性格十分與眾不同、甚至刻意求新求巧的人。這種性格也反映在他的填詞作品中,他填詞的題材十分豐富,想像力更是精彩絕倫。
在陳奕迅《防不勝防》裡,他這樣寫暗戀:
「在你的唱機放低唱片是我,算是暗中一起分享過首歌,
從你的套房帶走被單是我, 你睡過的至少我都睡過。
從你工作間帶走廢紙是我,照著你的筆跡寫封信給我
在你抽屜中放低戒指是我,你就算知 也不會想是我」,
如此詭異,如此赤裸,如此心酸。真有點像《重慶森林》裡的王菲不是?
在楊千嬅《自由行》裡,他這樣寫:
「最怕世上遊遍,發覺沒有此人,
冰島也沒有,避世的小鎮,
一生在旅行,買票預了雙份,
站站停下 最後也空等」,
她為了逃開愛的人,全世界去尋找另外的人代替這個人,但是卻怕世上遊遍,也找不到替代的那人,站站都停車,結果都空等。
薛凱琪的《奇洛李維斯回信》,講一個女孩子天天給好萊塢大明星《基努裡維斯》寫信,跟他訴說自己的心事,打聽好萊塢的情況。寫了幾百封信,最後竟然基努裡維斯就回信了。並跟薛凱琪說,K小姐,年輕的時候我也跟你一樣愛做夢,希望你繼續做夢,不要怕臉紅。
一個奇妙美好還有點勵志的故事,除了他也沒人能想到了。
再比如陳奕迅的1874,因為Eason是1974年出生的。歌裡的意境是Eason至今都沒有遇到過命中注定的另外一半,傷感地想像自己的前世的戀人有約定,結果兩個人在輪迴時錯過了。
他就朦朧地擬定了或許她出生在了一百年前,「莫非今生原定陪我來,卻去了錯誤時代」。只要他們出生在同一年代,儘管是1874,儘管是在戰火硝煙的年代,仍然能熱烈地去愛 ,同生共死。
情人若錯誤的出生在1874,剛剛早 一百年 一個世紀
是否終身都這樣頑強地等,雨季會降臨赤地
為何未 及時地 出生在1874,邂逅你 看守你 一起老死
互不相識 身處在同年代中,仍可同生共死
可以說腦洞大開,而穿越時空的愛戀又盪氣迴腸,鬼才不是他更有何人?
與林夕那富有哲理、禪意味很濃且需要深思的詞作相比,黃偉文的詞作則要顯得親民不少,不刻意地抽象但不缺絕對的形象或是生動,有一些虐心、自嘲、悲痛但也是共鳴之來源,有一些所瑣碎甚至平常但是容易讓人感觸。
我想,黃偉文的魅力在於,他是個內心藏著孩子的成熟的人,所以他既有小孩的搞怪直白跳躍敏感,又有成年人的豁達與大氣滄桑細膩,此二者缺一不可。
也恰是這種特質,讓他獨樹一幟,沒有選擇做另一個林夕,而是獨一無二的黃偉文。
<END>
這是填詞人系列最後一篇,不得不說這幾篇寫的非常艱辛,基本上是一篇寫三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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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歌的人假正經——填詞人亂彈之高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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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什麼也不會到來,也許我們最終能改變潮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