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播:林風悠悠 今天是我們一起欣賞名家作品的第 491 天
起初知道這個人,完全是因為李商隱。李商隱是韓偓的姨父、 世伯,李商隱曾有一首讚美和期許少年韓偓的詩,因為在題目中說 明作詩因由,標題可能是唐詩第一長的:《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 一座盡驚。他日餘方追吟「連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風, 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詩曰:「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 殘燭動離情。桐花萬裡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李商隱對韓冬 郎大加稱賞,預言他將來會超過他的父親。韓冬郎,就是晚唐詩人 韓偓。
詩讀至晚唐,總覺得小李小杜二星之外,夜色沉沉,星辰寥 落。但我們,忽略了韓偓。 韓偓(844-923),字致堯(《唐詩紀事》《唐才子傳》) 一作致光(《新唐書》本傳)。小名冬郎,號玉山樵人。京兆萬年 (今陝西安)人。其父韓瞻與李商隱連襟。韓偓幼年早慧,能即席賦詩。昭宗龍紀元年(889)進士登第。歷任左拾遺、左諫議大 夫、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兵部侍郎等職。曾與宰相崔胤定策誅 宦官劉季述,深受昭宗信任,屢欲拜相,偓固辭之。朱溫專權,恨 偓不附己,貶濮州司馬,再貶榮懿尉,徙鄧州司馬。後朝廷召復原官,偓不願人朝,舉家人閩,依王審知而終。 韓偓在文學史上最有影響的是《香奩集》,是一部歌詠愛情和 閨閣之美的詩集,曾被劃入「豔情」「淫豔」一類,思想上「責其 不經」,藝術上被指「麗而無骨」。 一直將這位韓偓當成半透明,除了一句「惻惻輕寒剪剪風」 (韓偓《寒食夜》第一句),也記不住他的任何一首詩,心裡總覺 得雖為早慧的官二代兼文二代,韓偓似乎也終不脫「小時了了, 大未必佳」的魔咒,對他模模糊糊地有一個「修辭大於靈魂」的 印象。 這不是因為前人對他不公正的評價,今天的人,當然很容易理 解愛情和女性美之於文學創作的意義,也不會盲目認同「無骨」的 說法,只是我當年讀時太草草,竟沒有一首詩印人魂魄,於是一直 暗自認定韓堡作為一個詩人,是有負李商隱之期許的。 直到讀了顧隨先生的書,才大呼失敬! 詩人韓偓,才從一個近 乎透明的影子變成了一個輪廓鮮明、色彩強烈的形象。 顧隨的《中國古典詩詞感發》,書中《唐人詩短論三章》有 《唯美詩人韓冬郎》一節,說「唐朝兩大唯美派詩人:李商隱、 韓偓」。如果你和我當初一樣大吃一驚,那麼顧隨的下一句會 引起你更強烈的暈眩:「假如說晚唐還有兩個大詩人,還得推 李、韓。」 晚唐的兩個大詩人,一般都認為是李商隱和杜牧,而顧隨先生 認為小杜「不能謂為大詩人」,李商隱優於杜牧,小李可謂「全 才」,小杜可謂「半邊俏」。這一點我非常贊同。但是,顧隨說小 杜不能算大詩人,而韓偓算,如此一來,晚唐詩壇兩大詩人的稀缺 席位,李商隱毫無爭議地佔一席,餘下的一席,顧隨是有意以韓偓 取代杜牧了。 韓冬郎為什麼能先後得到李商隱和顧隨這樣的不世之才的高度 肯定呢?或者說,顧隨是根據什麼給韓偓這樣地位的呢? 其實,只是因為四句詩。至少主要是因為四句詩。「韓偓《香奩集》頗有輕薄作品,不必學之。……然其《別 緒》中間四句真好: 中國詩寫愛,多是對過去的留戀。寫對未來的愛,對未來愛的奮鬥的,是西洋人。中國亦非絕對沒有。『十歲裁詩走馬成'的韓 偓此詩所寫即是對將來愛的追求。 韓偓這首《別緒》全詩是: 這寫的是和心上人分別後的狀態和心情。開頭兩句寫別後的失 落和愁緒,接著寫他為了排解鬱悶也曾經找別的女子陪伴,但都沒 有用,只落得毫無意興、獨自懊悔;回到獨居的地方,秋夜寒侵, 何其悽涼。思前想後,他終於下定了「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 的決心。但決心雖下,美麗的月色又讓人難以自處,於是他唱起歌 來,唱完又忍不住嘆息起來,因為想起了和心愛的她在高高的山頭 上唱歌的情景。 顧隨賞析:「菊露悽羅幕」,多美;「梨霜惻錦衾」,太冷, 悽涼,但是仍看到將來的希望,「天下最痛苦的是沒有希望而努 力,這樣努力努不來,除非是個超人、是仙、是佛、是鐵漢。這上 哪兒找去?人是血肉之軀,所以人該為自己造一境界,為將來而努 力是很有興味的一件事。....『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為將 來而努力,對未來的追求,十個字真有力。『獨』『宿』連用兩 入聲,濁得很。凡濁人都有一股牛勁——我吊死這棵樹上,我非吊 死這棵樹上不可。聰明人不成功,便吃虧沒有牛勁。『到死誓相 尋』,五個字除『到』是舌頭音,四個齒音字,真有力,咬牙說出 的。……做事業、做學問,應有此精神,失敗也認了」。顧隨評 價:「誠於中,而形於外。」 顧隨還在《欣賞·記錄·理想》一文中情不自禁地再次讚美韓 偓的這四句—— 這四句真有力、有理想,而真美。正如金聖歎批「續西 廂」曰:「若盡如是,我敢不拜哉!」惜乎僅此耳! 真有力,有理想,而真美。確實如此。有力的,常常不夠美;美的,常常不夠有力;真有力,而真美,這樣的詩,真難得。 理想主義常常容易折斷,而此四句既一往情深,又一往無前, 痴誠,又勇毅,難得之至。 「菊露悽羅幕,梨霜惻錦衾。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詩 人自己在「發痴」「發狠」,無意於動人,讀者卻紛紛「詩不醉人 人自醉」了。顧隨激賞,被魯迅贊為「中國最傑出的抒情詩人」的 馮至也激賞,其選集中「無花果」一輯的題記,正是這四句。 中國傳統的愛情觀,總是實用為主,強調人倫綱常的意義,離 現實近而離心靈遠,因此在許多人眼中,詩性的黛玉自然不如現實 的寶釵,這還罷了,甚至有人十二釵統統不人眼,「堅貞」地認定 最不才的襲人才是「最賢的妻」,真是「實用」到不知世上還有審 美、人還有靈魂的地步。 二十一世紀以來,靈與肉的部分需求在網絡上得到釋放,情感 在短暫快速、瞬間切換中不斷稀釋,男婚女嫁也漸趨程式化而漸漸 失去了神聖感。「追求真愛」 「尋找生命中的唯一」如果尚未徹底 淪為笑話,至少也是二十世紀的半風化傳說和古董級觀念。 一千一百年前,一位名叫韓偓的詩人,因為不能忘情於心中所 愛的人,不願放棄自己對愛情的理想,百回千折,痴心不改,擦乾 了痛苦的淚水,咬牙切齒地對自己發下了誓言:「此生終獨宿,到 死誓相尋」。 這樣不負我心、任性到底而無理可喻的執著,在如今的年代, 才令人目瞪口呆,有人無言以對,有人無顏以對。愛的苦味他已經 深嘗,情緣的不能把握他也已深知,但是這顆心,就是不願意變;那 個人,就是不願意放棄。孤獨、悽涼、痛苦,又如何?希望渺茫、人 生苦短、韶華易逝,又如何?「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 雖說情分人定、緣分天定,但這句宿命的話也可以反過來想:緣分天定,情分卻是人自己定的。即使不能雙宿雙飛花好月圓,但 矢志守住自己的心,絕不降格以求,絕不輕言放棄,並且準備以一 生下注,這樣的一場豪賭,人雖沒有多大把握戰勝命運,但是命運 其實也就贏不了人了。旁人,那些號稱中庸、其實不中而庸的旁 人還能說什麼呢?早早放棄追尋的人,如何能對這樣堅如磐石的人 說:「你別傻了,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你要找的珍寶」? 「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面對這十個字,謀求利益最大 化的婚配立地現出交易的原形,而輕鬆快捷地「閱盡人間春色」頓 成苟且猥瑣, 「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也不過是自我物化的花 式空虛。 這樣的詩,已經超越了藝術的範疇,成為一面鏡子,一種理 想,一種感召。 這樣的人,那稀世之璧,已經在他懷中。這樣的人,一生最光榮的戰役,已經贏了。
潘向黎,女,漢族,1966年10月生於福建泉州,後移居上海。研究生,博士,高級編輯。
現任民進十四屆中央委員、民進上海市委副主委、民進上海文化系統委員會主委,上海市政協委員,《文匯報》特聘首席編輯。
潘向黎出生在書香門第,她的父親是著名評論家、散文家,復旦大學博士生導師潘旭瀾。良好的家教和父親的薰陶使她很小便與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正如,其父潘旭瀾《各寫各的》中所寫"'文革'後期,我因重病,得以從'幹校'回福建。見她讀一些反人性、反文明的東西,於心不忍,寫了一些唐宋詩詞在小本子上讓她讀。"小時候的潘向黎深受唐詩宋詞的影響,長大後更是對於唐詩宋詞信手拈來就為其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