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從未見面,她知道我的存在我卻不知她的存在的讀者,有一天忽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們彼此相識,正巧同路,便一起乘地鐵回家。在地鐵上聊天,說起自己眼中完美的人生,竟然不約而同地想到鄧麗君。
的確是一件神奇的事。按照世俗的眼光,鄧麗君是一個苦命的女人,未婚、早逝、無後,人生的不如意,她簡直佔全了,然而,正如高曉松所說,女人老年的幸福都是年輕時的辛苦換來的,鄧麗君活像更像一株植物,沒有為人的沉重與辛苦,甚至連她告別人間的方式與時間點,都令人羨慕不已,沒有病榻的折磨,沒有老年的辛苦,乾脆利落華麗。
人與人所理解的完美人生是不一樣,楊絳固然也是完美,卻是過分的完美,旁人無法企及的完美,要佔全了天時地利人和,百年千年方修得一位,而鄧麗君,因為她的完美是某一種意義與某一種理解上的完美,是大多數人可以選擇的完美。
鄧麗君外貌的美,正如她一貫的風格,不驚豔,不完美,似乎人人可以企及,卻又不知不覺地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高度。她算不得天仙般的麗人,鼻梁不夠高挺,下巴不夠有型,嘴唇太薄,然而就是這些不完美的五官,放在一個人臉上,卻顯出清秀淡雅的美感,何況她有167釐米的身高,修長的腿與蔥白似的皮膚,她是不懼與林青霞合影的人,她們各有各的美,一個美得耀眼,一個美得從容。
她的前男友成龍先生這樣評價她,溫柔、聰明、有幽默感又美麗,在美食與著裝方面有著非同一般的高品位。她是典雅的化身,舉止得體,禮貌周全,「我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她一生至少談過六次戀愛,也許是九次甚至更多,「愛情多一點也不怕。」她說。沒有人是天生的自由者,正如沒有人是天才的孤獨者,孤獨像一片河床,當你發現自己只能在這樣的河床中流動時,除了做一條自由自在的河,其實你已經別無選擇。鄧麗君曾經離婚姻很近。初出道時,與馬來西亞企業家林振發談婚論嫁,林振發因心臟病發作去世,年僅27歲。鄧麗君另外一位早期的男朋友朱堅,因空難去世。兩位男友的先後去世,給鄧麗君究竟留下了什麼,她幾乎從未提起,只是她變成一個相信命運的人,「算命先生說,我適合背井離鄉,這樣對我比較好。」她一生都在踐行這樣的生活態度,在異鄉的燈火中品嘗生活的滋味,無論東京、紐約、巴黎還是清邁,超強的語言天賦使她可以很快與當地人打成一片,將任何一個他鄉作為故鄉。
離婚姻最近的一次是與糖王之子郭孔丞。在談婚論嫁過程中,郭家提出三個條件,交待過去的「歷史」;退出演藝圈;斷絕與娛樂圈朋友的交往。鄧麗君圈中朋友不多,從她居清邁時的深居簡出不難看出,退出娛樂圈於她而言也並非難題,只是,當三個條件被赤裸裸地擺在桌面上,頗像秀女入宮前的驗明正身,日後所有榮華富貴都是當下放棄尊嚴換取的,她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生活?她又不缺榮華富貴。
大約是這一次之後,她真的斷了結婚的念頭。愛情永遠是自由的,而婚姻永遠是不自由的,倘若一份長久而穩定的關係需要我們付出自由甚至尊嚴的代價,它的意義不過是一個名分的束縛。
鄧麗君有能力將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她在巴黎的公寓庭院裡滿是蔥蘢的花草,童話般的水晶燈從屋頂瀑布般垂下,在白日也閃著星星般的光點。林青霞在回憶文章中寫到,「她在巴黎的這所公寓比我的夢更加完美,可是我感受到的卻是孤寂。」每個人所看到的其實都是我們自己,林青霞是一定會結婚的女人,哪怕那段婚姻令她痛苦讓她抑鬱,鄧麗君卻未必,雖然她並不忍心辜負朋友的好意,所以當林青霞表示對她的孤單生活的擔憂時,她淡淡地說,算命的說我離家遠一點,比較好。
林青霞結婚時,曾經想找鄧麗君做伴娘,未果,後來鄧麗君打來電話,林青霞說,婚禮上,我最想把花球拋給你,鄧麗君也沒有接話,只是大大方方地說,我為你準備了一套紅寶石首飾。
既然大家都覺得結婚更好,那些已經打定主意不結婚的人實在沒有必要多說什麼,她們多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質疑為嫁人不易只好硬扛的心酸。每個時代的人,對於幸福都有約定俗成的偏執認知,然而如果說幸福只有一個模樣,世間其實根本不存在任何幸福,每一種生活都有它的苦與樂,被束縛的人以牽掛他人以及有人牽掛為樂,不甘束縛的人則以孤獨與自由為榮。
「一個親切自然的姑娘,內心卻是孤獨的。」在朋友關係中,她永遠是佔據主動權的那一個,別人聯繫她很難,需要的時候,她會主動聯繫。生命最後的幾年,她生活在泰國清邁,這是她最喜歡的地方,陪伴她的也是她喜歡的人——比她小15歲的法國青年保羅。
如今清邁的美平酒店,還掛著她與保羅的合影。照片中的保羅年輕、高大、帥氣,她不施粉黛地站在他身邊,滿月臉上沒有一絲人工雕琢的痕跡,呈現著她那個年齡應該有的樣子。有人說她老、憔悴,然而能夠勇敢地在比自己年少的男友面前老去,難道不是比拼命留住青春更值得驕傲?
每個人都會老去,卻有一部分女人失去了老的自由,她們拼命想留住根本留不住的青春,在不老的神話後面是一顆被世俗恩恩怨怨、功名利祿束縛得如同木乃伊的心。
最令人羨慕的是,她離去得異常乾脆利落,在尚未到達老態龍鍾,沒有體味一位老人所要品嘗的世態炎涼的年齡,她的身邊沒有親人與愛人陪伴,但有舒適的床、美好的風景、自己喜愛的屋子,以及曾經路過的人們的掛念,她不曾真正擁有誰,也不曾被誰真正地佔有,他們在回憶起她的時候,卻極盡讚美,儘管那讚美中有著居心叵測的惋惜,那也不過是對於人生不夠完美的嘆息,誰的人生又是完美的呢,尤其對於一個女人來說。
本文選自艾小羊新作《我不過無比正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