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6日,立冬的前一天,我兒子的二爺、我的乾爹、人稱老爺子的張仁健先生,在毫無預兆中突然走了。走得讓我們猝不及防,頭腦有點發蒙。
11月8日,我們在天龍山殯儀館舉行隆重的告別儀式,送別老爺子。當主持人喊「孝子跪拜」時,人群中的左側突然譁啦啦跪倒了一大片人。很突然,也很自然,令人動容!
老爺子是江蘇南通人。上世紀五十年代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後來到山西工作。從此,這位江南才子就深深地愛上了北方這塊土地。幾十年了,他在這裡安家立業、娶妻生子,把自已的青春年華都奉獻給了黃土高原。就連這附近的綠色企業,也有他起的名、撰的聯;在西山生態園的啟春閣中,還有他親自撰寫的長詩……
人們為他的離去而傷感,寫下了眾多的紀念文字:「他創意創辦了《名作欣賞》,三十多年一路走來,為世間提供著精神美餐.他是勞模,是全國百佳出版工作者」。
他不但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北大學子,令人仰慕;他還是一個善良、快樂和正直的人。他以巨大的氣場,溫暖著他周圍的人,以至於讓我們許多的人都感嘆,失去他,感覺失去了一個很大的空間……
特別是我的86歲的老母親,她和父親都和乾爹有多年的交情,相處得親如一家。父親走後,母親更將老爺子視為精神支柱,經常在一起打牌聊天。母親老了,身邊沒有太多能說話的人。乾爹突然離世,老媽猶如五雷轟頂,傷心欲絕。乾爹走後的第六天,老母親就因悲傷過度,突然心梗中風休克了。好在有張輝大夫關照,搶救還算及時。都半夜十二點多了,劉立平和姚軍兩位老總還在山大急診室幫我忙裡忙外。我的這些好兄弟姐妹,多年來也都是因為老爺子才相識相知、建立起深厚友情的。一點多鐘,老媽終於甦醒過來,她睜開眼睛,看著旁邊的熟悉的人們長長地嘆道:「沒有意思了!」我知道,她這是在說,乾爹走了,她的同齡人中,再沒有知心的朋友了!
從此以後,每逢周末,我都需要老老實實地陪伴老媽,因為我再也接不到乾爹約老媽出去打牌的電話了。最後一次(2018年11月2日,周五那天)我接到乾爹的電話是這樣說的:「超英,我那幅茶文化的對聯可以緩寫,因為茶館老闆在裝修,大小尺寸還沒有定;周日三點到三點半你送養珍(我老媽的名字,)到摩瑪棋牌室」。老母親,家庭婦女一個,沒有同事朋友,乾爹有什麼娛樂活動和飯局,總是不忘叫上老母。當時我並沒有告訴乾爹說我不在太原,當時我正在南昌出差,我只是在電話中滿口答應,隨後吩咐妹妹,讓她按時在周日(4號)那天送老媽去打牌。沒想到只隔了一天,周二(6號)早上,乾爹便駕鶴仙逝,與我們永別了。
在這個城市裡,老媽唯一喜歡的外出活動,隨著老爺子的去世戛然而止了。老媽和我,只能相對坐著發呆。每當這時,我們就更加思念乾爹,思念著這個心裡總是想著別人、時時用才學溫暖著周圍的人的可愛的老爺子。有時我們這些小輩聚在一起,也常常會回憶起乾爹生前那些囧事,說著說著,笑眼裡便溢滿了淚水……
乾爹,其實是我們家相處了44年的好鄰居,走著走著,就成了親戚。
我的老父親生前有句話概括得真好:「你牛媽(老爺子的夫人姓牛,人稱牛媽)是活著的女雷鋒,你仁健叔叔真是人見人愛!」
乾爹沒有兒子。他只有兩個女兒,雖然他的女兒都傑出而漂亮,號稱是「一女頂五男」,但老爺子還是很願意有人叫他一聲爺爺。
我父親和老爺子同在一個系統上班,上世紀70年代先後搬到出版社機關大院宿舍。我的兒子昌華1982年出生,滿月那天從永濟來到太原。是牛媽第一個從火車站臺上把孩子抱回到了我們的「大院」,從此,小昌華就成了我們院子裡的好玩意兒。兒子見到我父親和乾爹都叫爺爺。兩個爺爺都是一米八三的大高個,小嬰兒分不清,所以老爺子就讓兒子叫他二爺爺,牛媽自然成了兒子的二奶奶,我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老爺子的乾兒子!
昌華和爺爺(左)、二爺在一起(右)。
三十年後,兒子結婚。乾爹在婚禮上有一段精彩的發言,他隆重地向大家宣布:「我是新郎官的二爺爺,我們家八二年就有了二爺、二奶,這可是中國最早的二奶吧?」大家都被老爺子的幽默逗得大笑。
看得出來,乾爹很享受當爺爺的感覺。他說:「新郎昌華是我看著長大的,從小學習音樂,目前忙於工作,是個有潛力的孩子,你們新人要互相幫助、琴瑟和鳴,一定會譜出華美樂章……」二爺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表達著爺爺奶奶對孫子的期望和教誨,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要表達,當時我還怕他說得太多收不住,影響了大家吃飯,就示意他少說點。如今想起來真是後悔呀,當時真應該多聽聽他的教誨。
老爺子其實平時沒正經,在生活中你是很難聽到他的教誨的。在大院裡,老爺子家裡總是一片歡聲笑語,他經常動手做好吃的,也會和兩個女兒搶好吃的。牛媽像是管理著三個孩子,任勞任怨,但唯獨對他不輔導孩子的作業很是生氣。
每天飯後,另外一個鄰居,也是乾爹的北大同學兼同事李清洲叔叔家,擦了飯桌變書桌,兩個上學的孩子圍坐在一起做作業,李叔總是背著手圍著飯桌轉啊轉,不時地認真輔導、監督孩子寫作業。而這一隅的乾爹家,飯後卻總是說,誰洗碗啊?還有什麼好吃的啊?乾爹和孩子們經常戲耍、爭執起來像朋友,牛媽嫌他沒個正形,常常著急生氣:「我嫁你就是看著你有文化,能教育好孩子,你可倒好,和孩子們耍到一塊兒了!」
尤其是當李清洲叔叔的兩個孩子先後考上了北大,成為一家人有三個北大學子的人家,乾爹也不著急,他每天還是只顧自已奮筆疾書、熬夜看稿子。也許他是在用自已的行動,身教重於言教,在做孩子最好的楷模吧!他的兩個女兒先後考上了天津大學和上海外國語學院。大女兒海燕直到高考完語文科目後,才請教老爸,說你看我的作文這樣寫對不對?老爺子聽了以後,一本正經地說:「差不多!是我在外面給你發功……」看似沒個正經,實則他是在為給孩子減壓。
乾爹有一個人人稱羨的幸福家庭
在他的寬鬆教育下,兩個女兒心態都極好,文藝、體育樣樣拿手,畢業踏入社會後勁十足,分別成長為全省、全國的知名律師、中國一帶一路律師領軍人才,安徽省政協常委……正如老爺子雞年自創的那副貼在家門上的對聯:「福由善生」「聞雞何須起舞,睡覺照樣成仙」。
但老爺子也很會關心人,對周圍的孩子很細心,發現問題總是及時提醒。我的小妹中學一直在市21中上學,離家遠,每天騎自行車上下學兩趟,體力不支。我有些著急,曾帶著小妹去永濟上了一個學期的初中,家父也顧不上管。於是老爺子出面,逼迫我父親,讓他認真對待這件事,後來父親終於託人幫助小妹轉學到稍近一些的鐵路一中,應屆考取了南開大學。所以小妹一直感恩乾爹。
「神仙洞府洞連洞,書生門第門套門——樂在其中」,這是老爺子1979年貼的春聯。將我們住的這座簡易樓房中家家門上搭架著煤棚的大院,形容描述得極其生動到位。
1975年,我們和乾爹成了中間只隔兩戶的鄰居。剛剛搬進去的時候,乾爹和牛媽就對我們伸出援手:「缺什麼儘管言語!」無微不至,特別熱情!
他們對我們家有太多的好,他從來一句不提,就像忘記了一樣。但多年以後,他卻總是對我們家表示感謝。常常提及我姥姥主動幫他們兩個雙職工和面、擀麵,好為他們下班後節省一點做飯的時間。
牛媽和姥姥膝下都是女兒,雖是兩代人,但找到了共同點:為女兒嘔心瀝血,助他人為樂。鄰居朋友有病住院,乾爹和牛媽就安排大院的孩子們排開班輪流陪侍,由牛媽負責做飯和送飯。鄰居李清洲叔叔英年早逝,乾爹悲痛不已,奮筆疾書,帶頭募捐救助,幫助其孩子完成學業。
下鄉扶貧,是我們很多人經歷過的事情,老爺子去了總是有故事。他的仁厚和才學,讓他有了更多的忘年之交。我也不是唯一的乾兒子了,我成了「大兒子」、成了「餘兄」。他下鄉快結束時,還把農村的特貧戶、一個雙目失明的老漢帶到太原他的家裡來住,他和下鄉的同事們聯繫省眼科醫院為其看病。為此全家人染上了蝨子,以至於牛媽洗涮的任務大增,牛媽也從無怨言。
我在農村插隊多年,知道這等事情的麻煩和艱巨,作為小輩還很世故地勸過他,但乾爹很單純很有激情,更不聽人勸告,他就是要盡力幫助他遇到的有困難之人,他宅心仁厚,見不得別人受苦。
乾爹在去世前半年曾住過一次醫院,身上插了許多管子。我當時正在咳嗽發燒,怕傳染給老爺子,所以沒敢去醫院,就託妻子為他送去一個聽崑曲的小設備,老爺子得知我的情況後,讓我妻子用手機立馬追過來一個電話:「你一定要去正規醫院檢查治療,切不可大意!」老爺子說話從來不囉嗦的,這次他卻反覆強調了三遍!妻子回來說,乾爹知道你咳嗽,他打電話時面紅耳赤,真是著急了!我說:我感覺到了....他自已病得很重,還關心著我們!
買木頭做書架上世紀90年代初,北嶽文藝出版社在第一屆領導的帶領下發展迅速,買到了新宿舍,老爺子是主要領導之一,他終於可以離開「門套門」的簡易平房了。書生、出書人也早該有自已的獨立書房了。書房裡當然要有書架,50多歲的乾爹,開始籌劃著做一個大大的書架,這可是他多年來沒有實現的夢想啊!
我為乾爹高興,便自告奮勇和他一起去買木料,因為我插隊時鋸解過木板、運過木料,還算懂點行。我們坐上去忻州方向的綠皮火車,到了郭陽鎮的木料廠。廠長看到來了一個仙風道骨的文化人,要買原木(當時還沒有板材),而且是要專門做「書架」用,很是佩服,連連說:「解板和運輸都是小事情,咱們喝酒、喝酒。我就是敬重你們文化人,你們家有多少書啊?」廠長熱情地備了午飯,請乾爹喝酒。幾杯下肚,乾爹就喝成了大紅臉。
乾爹(中)和動車工程師一起祝酒。
我一看,沒有我幹的活了,起碼可以幫忙擋個酒吧,於是急忙替酒。我也知道自己沒有量,能喝幾杯也算有點小用。剛喝了三四杯,我就滿臉通紅,身板搖搖晃晃。乾爹漲紅著臉指著我笑道:「哈哈!紅臉關公!咱們真是一樣啊!」
廠長看著兩個紅面大漢哈哈大笑起來。最後我連自已是怎麼回來的都不太清楚了。直恨自已一無用處,沒有幹上活,還替不了酒,暈的比乾爹還快,不幫忙還添亂。
半年後,一方多木料終於變成了高高的書架,書生終於有了書房,乾爹的得意和幸福全都寫在了臉上。剩下兩塊椴木板,牛媽非要給我,我就用它做了幾個相片框子,本色和紋理很是溫潤,相框定格著我的回憶。
2002年秋天,我動員乾爹和我回永濟一趟,去參加在永濟電機廠舉辦的我的同學會。當年乾爹64歲,剛剛退休。我的同學們都是理工男女,而乾爹的特點是隨和可愛,和三教九流都能打成一片。同學們雖然大都是學電機做電機的,但是地處河東很注重文化,「名作欣賞」大家如雷貫耳,乾爹很受大家的尊重。我們一起遊覽了鸛雀樓、蒲津鐵牛鐵橋。在西廂記故事發生地普濟寺附近,乾爹站在黃河邊上沉思觀望,嘴裡念念有詞,默誦著戲詞,好像在和古人對話。他指指點點地說,這裡應當有個橋和長亭,那裡應該有個禪寺……。在詩歌方面,我們都插不上嘴,只有搞文化旅遊的李良義同學可以和他交流幾句。
張仁健(左)和餘超英在黃河邊古蒲津渡口
在萬榮縣,他爬上古老的飛雲樓和秋風樓,因個子太高,腦袋碰到了樓梁。他眺望著黃河,大聲吟誦起兩千多年前漢武帝劉徹的《秋風辭》。可惜我等沒有足夠的學識和他交流,便提議說,地方上有不少作家名士,何不請來一樂?乾爹卻擺手道:文化單位不容易,我們自己轉轉,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多年後,我遇到運城文聯主席王西蘭和臨汾山西師大文學院院長亢西民,無意中說起這次遊歷,他們很是埋怨我當時不告訴他們。他們說,我們一路走來,從文學愛好者到專業作家,從學生到大學教授,北嶽文藝出版社的張仁健總編和他創辦的《名作欣賞》,曾給予了我們巨大的幫助和提攜,能和張總編當面交流是大家求之不得的啊!朋友們批評我太不靈活,我卻深知乾爹的良苦用心,他為人低調,不事張揚,滿腹經倫卻從不恃才傲物,是一個不願索取而只求奉獻的人。
每逢年節,當我們這些老鄰居老朋友們聚在一起時,都會不由自主地說起乾爹,回憶他當年那沒大沒小與我們開玩笑的樣子和那些令人捧腹的囧事,笑著笑著,眼裡卻湧出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