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姬傳(1900-1990),字聞武,號思潛,原籍浙江,生於蘇州。幼受家庭薰陶,8歲隨外祖父徐致靖讀書,講授經史詩文以外,還教弈棋、吹笛、唱崑曲、讀小說。1919年到天津,在直隸省銀行當文書。對京劇發生濃厚興趣,經常向京胡聖手陳彥衡學習譚(鑫培)派聲腔,並結交京劇界人士王瑤卿、楊寶忠、言菊朋等。長期任中國劇協和梅蘭芳劇團秘書。並致力於文物鑑賞和收藏,工書法,亦擅楹聯。
金霸王(少山)是金秀山的兒子,可算得花臉世家,可是他的戲並不完全學他父親,有人說他學的是郎德山。他一直在上海搭班,說紅不算太紅,因為當時的風氣,不注重淨角。有一年,梅蘭芳到上海要唱《別姬》,找不著霸王,可巧金少山正是「底包」,李春林保舉人才,說本班就有很好的霸王,梅先生同意了。一問他不會這齣戲,春林很細心地按著楊派路子教授他。他在上海多年,「鑽鍋」的本領早已學會,他有天賦的金嗓,魁梧的扮相,穩練的工架,所以一唱而紅。對於霸王的顢頇輕信、恃勇無謀的個性,表現得還能恰合身份,所以在楊小樓死後,金少山獨步海內,盛極一時。
《霸王別姬》梅蘭芳飾虞姬 金少山飾項羽
金霸王的個性非常別致,有時候喜歡惡作劇,弄得對方啼笑皆非,關於他的遺聞軼事,夠做一部十萬言的章回小說。我現在先講一件親眼目睹的事:梅先生有一次在天蟾舞臺演出,老生是高慶奎,除了梅先生以外,團員都住在大江南飯店。高慶奎住在四樓,那天晚上特別備了豐盛的夜宵請少山,我也在座,因為第二天星期,日場是高老慶的全部《潯陽樓》,少山的李逵,希望他「冒上」一點,於是煙呀茶呀的招待他。搞到三點鐘,慶奎的弟弟連奎(名琴師)說:「金三爺,您早點回去休息,明天有白天戲。」他就走了。那曉得他從四樓到三樓一個跟包的房間裡去聊天,天色大明,才離開旅館,一部黃包車又跑到外灘公園去透空氣,十一點回家,跟猴子玩了一回(他家裡養一隻猴子,能解人語),才躺下去。睡著了不到一個鐘頭,催戲的小辮子來了(小辮子是蒙古人,姓氏不詳,專為戲館催戲),金三奶奶說:三爺剛躺下,不能叫他。小辮子說不行,馬上要上場了。麻煩了半日,總算連推帶揉的把他弄醒。剛起來就嚷著要吃東西,小辮子說不行,快走罷,把他拖到門外,給他僱上黃包車,拉到戲館,臺上已快輪到他出場了。這才著了慌,勾臉趕場,他一面勾臉,一面還嚷說餓了,叫夥計到對面大西洋西菜館叫客牛尾湯。等到湯送來,他已上場,夥計不得已,只好把牛尾湯灌在小茶壺裡,立在臺上,候他「飲場」的時候,遞給他吃。
金少山便裝照
金少山的藝術,當然以他的天賦佳喉見長。花臉的嗓子有三個條件:要高、要寬、要靈活。三樣具備,方稱全才,他是夠得上平均分數的。梅先生的嗓音不必說,在五音具全的條件之外,還有最難得的,就是寬、亮、厚。據內行前輩們的經驗,認為這一類的嗓音雖然可貴,但是不經久,容易起變化,像梅先生這樣連唱四十年,可說是絕無僅有。所以金霸王必須陪著梅先生唱,才能旗鼓相當,換了別的虞姬,就大為減色了。
金少山對於個人經濟一道,是從來沒有計劃的,永遠是寅吃卯糧,前脫後空。唱戲的行頭,經常都寄存在當鋪裡,並且他的行頭,當鋪都認得了,可以比別人多當一倍的錢,為的是一定有人代他取贖。我有一次到天蟾經理間聊天,看見後臺管事很慌張地跑過來說,快拿錢到當鋪裡給金少山取「紅蟒」。那天唱的是《法門寺》,距離出場只有四十分鐘,他早也不說,非到這個時候才張嘴,捉弄得管事的啼笑皆非。有時候他花錢的派頭,比有錢的豪門還要闊,譬如吃館子只吃五塊錢,他對掌柜說給我寫十塊錢的帳,五塊算小帳,就是這樣漫無計劃浪費。他後來在北京窮困而死,身後非常蕭條,還靠同業的資助,才能棺殮。金霸王就在這種環境之下結束了他的藝術生命。
《連環套》金少山飾竇爾敦
金少山的嗓子,是突出的銅錘花臉,但在上海搭班時,多半是唱架子花臉。我看過他的《連環套》,有時帶《盜御馬》,還有《審李七》,《法門寺》的劉瑾,《捉放曹》的曹操,《空城計》的司馬懿。其中《盜御馬》、《審李七》我最滿意。但到了北方後,他自己挑班,唱了不少銅錘正工戲。從翁偶虹兄所寫關於金少山的文章,知道他北來後唱銅錘很成功,他以演霸王而得名,其實他是花臉行中的全才。
梅先生說:「有一年我到香港演出,有一天演《霸王別姬》,香港總督在包廂聽戲,陪他聽戲的中國朋友告訴我:當金少山出場唱「粉蝶兒」牌子時,港督大吃一驚說:『中國竟有這麼好的男高音!』」
音樂家盛家倫非常欣賞金少山的嗓子,他說:「金的嗓音高而寬亮,這在國際歌壇是罕有少見的。」
梅蘭芳劇團後來在上海中國大戲院演出,因為要精簡節約,抑低票價,作制度上初步改革,工作者的薪給,根據營業上實際情況作機動性的伸縮。所以演員均在近地取材,不從北方邀約大批人馬,以節省來往川資的大宗支出。一切進行都很順利,只有《別姬》的霸王,頗費躊躇。有人主張高盛麟,可惜遠在漢,訂的是長合同,不能中途返滬;又有人提唐韻笙,而唐在南通,合同未滿;也有人建議袁世海,結果都有困難。梅先生表示在上海本班找霸王,「中國」負責人說只有汪志奎。梅先生說:「我有機會想看看他的戲。」
《牧虎關》金少山飾高旺
過幾天,上海戲劇界預定在蘭心戲院舉行晚會,事先文藝處和總工會的人到思南路商量戲碼,梅先生提的是《打漁殺家》,因為周信芳先生晚上有戲,不能過來,有人主張《別姬》,梅說:「這戲太長,恐怕來賓們過於疲勞,同時也影響到別的節目,最好單演『舞劍』一幕。」大家都同意了。梅又表示,霸王可以約汪志奎,那晚我在前臺休息的時候,聽見大家紛紛揣測,到底這個霸王是誰,等汪志奎出場,才揭曉了這個謎底。
那天晚上蘭心晚會終場之後,梅先生回到家裡,大家問汪志奎怎麼樣?梅說:「行。不過他跟我第一次合演,未免有點矜持膽怯,所以道白、身段都不能完全應手,等李春林來給他導演一番,就沒有問題了。」當時就有人反對,認為汪志奎好像不孚眾望。梅先生就笑笑說:「諸位認為金少山的霸王怎麼樣?」大家說是楊小樓以後最理想的霸王。梅又說:「我今天告訴你們金少山成為霸王的歷史。我有一次到上海,想演《別姬》,選中了班底裡的金少山,當時戲院老闆花了三千塊銀元的代價,約了楊瑞亭預備演霸王,而金少山只賺三百元的包銀,所以堅決主張楊瑞亭。我就說,楊瑞亭老闆的武功和戲路,都具有前輩典型,我是非常欽佩的。但是嗓音太細,個子瘦長,在天賦上不適宜於演霸王,不能拿包銀多寡來決定霸王的身份的。結果金少山向李春林很虛心的學習,李也不厭其詳的導演,一唱而紅,紅遍全國。現在上海除了汪志奎,找不到霸王,這地方要用一句霸王的戲詞:『孤心已定,不必多奏。』就這樣決定了。」
(《許姬傳藝壇漫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