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原(上海交通大學教授)
劉兵(清華大學教授)
主題:我們長期誤解了科幻——《江曉原科幻電影指南》對談
時間:2015年10月17日
主辦: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上海季風書園
【編者按】隨著中國科幻電影《三體》投拍,對於中國科幻電影未來的討論越來越多,「中國科幻元年」的呼聲也不絕於耳,但它似乎需要一部成功的中國本土科幻大片來開啟。作為中國科學史大家的江曉原教授與科幻電影緣起於2003年「非典」時期正常工作停頓後作者的偶然興趣。然而一看就是十幾年,他把這種休閒方式轉化為學術研究,先後在各大知名媒體發表了大量關於科幻電影的影評,並在學界首創將科幻作品納入科學史的研究。同時,將科學史研究方法應用到對科幻作品的分析中,給科幻影評帶來了全新的思想深度。近日,江曉原的新著《江曉原科幻電影指南》由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該書被認為是國內第一本學者對科幻影片的深度解讀。藉此契機,他與清華大學教授劉兵先生在上海季風書園進行了一場即興對談。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將現場部分內容整理如下:
江曉原:《江曉原科幻電影指南》是我十多年寫的科幻影評的選集。作為學者,除了學術研究,這是我的一個副產品。實際上,我一直在研究科學史。以前研究科學史的人不會把科幻放在眼裡,他們認為科幻和科學沒有關係,科幻就是文學,或者是科普的一部分,給青少年看著玩玩而已,所以科學史的學術研究通常不會注意到科幻作品。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對科幻作品進行科學史研究是我首創的。
學術文本肯定沒有影評之類的好玩,因此我先出的這本書是影評,是給大眾閱讀的。在這本書裡,收錄了我在大眾媒體上發表的科幻電影評論。至於這個集子是不是好玩,就交由大家去判斷了,劉兵在此也可以評判一下。
劉兵:其實科幻我也看,但我看的時候,會有較強的選擇性。這兩天,成都在舉行科幻星雲獎的頒獎式。看到現場的照片,劉慈欣在那邊,我也去過幾次,感覺那邊的科幻迷是非常狂熱的,各種科幻都看得很熱鬧。
我看科幻比較挑剔,不是什麼都看,甚至覺得喜歡看的不是很多。類比了一下,我覺得江曉原書裡提到他在各種場合都會搜集科幻電影的碟,好像不像我這麼挑,我不知道對於這個差異你怎麼解釋呢?
江曉原:主要由於狂熱、迷戀的程度吧。這個書裡涉及到大概一兩百部科幻電影,但是我實際上看過的電影估計得有這個數量的十倍,看過的科幻電影估計有一兩千部之多。有的電影其實很爛,但一旦開看,不管多爛都會看完。
我在書裡提到一個細節,很多人都說《盜夢空間》好的要命,但這個電影卻讓我昏昏欲睡。我不是在電影院看的,是在家裡。看的時候,中途我睡了一個小時再回來接著看完。休息時按了暫停,我沒有漏掉任何情節。所以這方面還是有差別的,我看這些東西還是相當程度的迷戀。
劉兵:相對來說,我的性格就比較隨意,看到不好看的片子就不看了罷。我個人選擇科幻是因為興趣,有興趣就會去看看。我很高興,這是享受。
你原本的出發點是要享受影片,不是電影學院的,因此不是為了備課要看很多原始文獻。本來是一件享受的活,結果你把享受的活弄到自己咬牙,昏昏欲睡,頭懸梁錐刺骨。值得嗎?
江曉原:也沒有到這樣的程度。我寫評論的電影,其中一部分看過好幾遍,寫評論需要認真對待。寫評論的過程中,我並沒有什麼痛苦,我在看絕大部分電影的時也是愉快的。
作品本身沒有什麼思想性,但是我卻寫了一篇有思想性的影評出來,通常我會說這部作品有啟發意義。有些作品就是這樣的,本身沒有什麼成就,但是有啟發意義,讓人想到有關的問題,那就很不錯。到底在這個過程中是不是愉悅呢?
我為什麼寫科幻影評呢?其實我不僅看科幻電影,其他類別的我也看。我寫的第一篇影評並不是關於科幻電影。但是當報紙找我寫專欄時,我發現寫科幻影評最能發揮我的長處。因為我們平常看到的影評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類型是電影學院師生寫的,也就是所謂的專業影評。還有一種是媒體寫手寫的,這些寫手不是專業的,基本上也就是一個觀影愛好者吧。實際上,在座很多人都可以勝任這件事。但是如果你讓這兩類人寫其他的影評都沒有問題,但是他們寫科幻電影時,最不能讓我滿意。
因為這兩類人中的絕大部分都沒有學理工科的背景,所以他們對於科學的事情有恐懼。如果這個電影裡涉及一點科學的概念,他們就搞不明白,而且本意上也並不想去搞明白,比如說黑洞、蟲洞,相對論等。
在這種影評中,科幻電影就和其他的電影影評一樣,男女主角談戀愛,人性有黑暗等等,反正就不是科幻電影,所以他們寫的科幻電影影評最不能讓我滿意。於是,我就決定集中寫科幻電影。我覺得我能把這個科幻電影裡與科學知識有關的事情寫清楚。我是學天體物理專業出身的,另外對科學史的研究也和科學有聯繫。比起那些專業影評人來說,我有相關的科學背景,不會迴避那些深奧的科學理論。因此,我就一直把影評寫作集中在科幻電影。
劉兵:我也看到他這本書裡,經常提到什麼人適合寫科幻影評這件事,這點我同意。科幻電影以這種方式能夠有比較廣泛傳播的影評,以這種寫作方式,包括在這樣的背景下,而且這樣的知識背景或者寫法,我也不管他學院派的約束還是商業化什麼的,我覺得這種感覺很好。
但是這種感覺不是沒有。我在清華大學開了一門課,給大一新生上的研討課,名稱叫做「戲劇中的科學」,與這個有些異曲同工。我把它當作一門課講得更深入一些。
今天我剛剛給學生布置了一個作業,讓他們分析一個劇本,那個劇本叫《物理學家》。這部電影是公開上映的。我讓學生讀了劇本,再看國內某個導演寫的導演闡述,然後讓他們分析導演闡述中可能存在的問題。因為我覺得這個導演沒有看明白這個戲。雖然他導出來了,但與作者原意有差距。許多我覺得他應該重點說的話都被忽略了,導演沒有真正的理解。所以我布置了這樣一份作業,目的和你相似。
江曉原:學文科的人,下意識裡對科學是有恐懼的,結果他們會經常迴避關於科學的話題。
劉兵:我要跟你探討這件事,我先正面的說,其實是為了鋪墊,為了反思。接著說,我有一個困惑,當我們覺得這樣一件事是很順理成章的時候。是不是又隱含了另外一種風險?或是一個問題呢?
世界上有科幻電影、科幻小說。不管是電影還是小說,有廣大的受眾。今天很多票房賣的特別好的大片中,許多按照我們影片的歸類,都可以歸到科幻類。這些大片票房火爆,顯然受眾裡頭真正能夠達到剛才我們說的——有一定的科學修養的比例應該是很低的。我一直在想,第一他們科學知識的素養不是很高,按照你的說法確實可能很多東西沒有看懂,但是他們還看,而且人還不少。比如今天大片裡賣了幾個億、十幾個億的那幾部科幻片。這個時候,他們在這裡面又看到了什麼?或者換句話說他沒有看到我們說的那麼多思想性的和科學有關的知識時,在什麼意義上影響了他們的觀影呢?
再舉個例子。我曾經想讓學生做一個研究,但設想的這個研究一直沒有做成。有一部美劇,我和江曉原談過,可能在座的都知道——《生活大爆炸》。這部劇還出過一本書,和江曉原對談的時候談到過這本書。那時候江曉原有一個說法,《生活大爆炸》他看不下去。一個號稱愛看科幻片的人,《生活大爆炸》這部劇卻看不下去,你似乎是覺得它很低俗?
江曉原:《生活大爆炸》好幾個學生跟我推薦,他們覺得好看,我也努力看過,很痛苦地看完了一集。雖然一點沒有讓我犯困,但他給我造成非常強烈的反感。
我一點都不喜歡這種搞笑的風格,審美是沒有理性的事情。我特別不喜歡這類型的審美,一看到這樣的劇我就感到很難受。它不會讓我犯困,一個讓你很反感的東西不會讓你犯困。
劉兵:《生活大爆炸》儘管你說接受不了,審美什麼的先不說,這個片子很多年輕人喜歡,我不止一次在火車或者飛機上看到有人在看這個東西。這是一部喜劇,但是裡面涉及到高深的物理學知識,非常非常多,很多笑點也和物理學知識連在一塊兒。我能感覺到,如果你對物理學沒有了解,是笑不出來或者感覺不到他的幽默之處。但是儘管如此,還有那麼多明明不是學物理的,或者我相信他的物理不是很好,但還看得津津有味。我做了一個調查,究竟物理知識不足,會在什麼程度上影響到他們對喜劇效果笑點的影響?
江曉原:影響很有限。
劉兵:你恰恰不是給了一個反例嗎?廣大人民群眾,不理解科學難道沒有關係嗎?
江曉原:沒有關係。從觀影感受來說,確實是這樣。科幻電影大賣,觀眾其實並沒有看出裡面有什麼精妙的地方,這是正常的。我之所以對這些人的影評不滿意,是因為我覺得他們本來應該把這些精妙的東西說出來,既使觀眾沒有看明白,他們應該能夠看出來,能夠告訴觀眾。
舉個例子,比如說《銀翼殺手》,現在算是科幻電影的經典作品。英國《衛報》做過一個調查——找科學家評選出史上最偉大的十部科幻電影,結果排首位的就是《銀翼殺手》,但是它並沒有大賣過。現在院線放映它,也不一定有什麼票房,這個電影就是因為有高度的思想追求,結果放了以後惡評如潮,覺得不知道在說什麼,被評價不好看,它只能在科幻的圈子裡被大家奉為經典。
與它相反的例子是《黑客帝國》,三部票房都大賣,而且我評價它的地位還高於《銀翼殺手》。它是我認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科幻電影。但是我覺得科幻電影不管是什麼類型都不要緊,如果公眾看這個電影的時候,沒有看明白,我覺得影評不就有義務為公眾補充這些嗎?
劉兵:我也認為影評是必要的,這是一個補充和引導。就你剛才談的科幻電影的這個話題,我們來做一個案例式的分析,看看究竟差異在哪兒。比如說《盜夢空間》,我沒有要睡一個小時再回來看,我看得很高興,甚至對它的評價也不一樣。前段時間有一個機會,我還跟一個佛教大師做了一場對話,那位大師號稱是對藏傳佛教傳播影響最大的人。我們談的話題就是《盜夢空間》,談話的視頻網上都有。《盜夢空間》讓你犯困,你覺得不好看,是指哪些地方?
江曉原:其實你看了影評就知道,我並不是認為《盜夢空間》是一個爛片,如果這部電影讓我打分,70分還是有的。但是我為什麼要寫那篇影評呢?因為當時《盜夢空間》正在中國熱映,凡是有強力營銷的電影,在國內上映的時候都會伴隨一系列的營銷手段,於是這個電影被吹捧到了完全不應有的地步。
我的影評是針對這種過分吹捧而談的。舉個例子,很多人說,一個夢「植入」和「盜出去」這個事情他們覺得是很偉大的創意。那其實很簡單,我在影評裡列舉了十五部電影都有類似的創意。這個創意前人早就用過了。
很多人看電影的時候,很容易看到一個新玩意兒,立馬就五體投地,其實你看電影看多了就知道這並不是新的,那個東西前人都用過了。作為一個導演,一定看了很多電影。這些東西別人已經用過了,他借鑑而已。你說這個東西用得好,吸引人,這個我沒有意見。但是我想糾正的是你們說這是他創造的,這就是錯誤的。
你可以說這是成心抬槓,但是我喜歡實事求是。像《雲圖》這部電影,姐弟倆已經走下坡路了,明顯和《黑客帝國》不能比。《雲圖》的故事裡他採取了把六個故事切成片。好像六根胡蘿蔔你順著擺,最後能擺出一個整的。很多人說這樣的敘事策略多奇妙啊!我提醒大家看1916年格裡菲思的電影《黨同伐異》,採取了一樣的敘事手法,只不過人家是三根,《雲圖》是六根。其實電影看多了,就知道沒有什麼稀奇的。
劉兵:我一開始說我並不是所有的科幻都喜歡看,最近恰恰劉慈欣的《三體》得了獎,最近一段時間國內科幻炒的很熱。我在北京參加過中國作協組織關於科幻的會,《人民日報》也向我約文章。這是件好事。
江曉原:這是中國科幻的元年嘛。
劉兵:當然我這個人心理比較陰暗,當人說好事的時候我就想是不是還有一些其他的可能。江曉原心理也挺陰暗的,大家都很享受科學的好處,他看到的卻是負面的。
其實是關注的問題不一樣。按照這種思路來說,我倒挺擔心這件事的。我不否認劉慈欣的《三體》確實好看,也不止和你談論過一次。它是三部曲,出一本書我們談一次。當然這也是一個不可複製的獨特行為,他有很多值得研究的。他不屬於江曉原特別重點強調的部分,劉慈欣並沒有強烈的人文主義傾向,反而是把科學貫徹到極致的人。從人文的角度來說,科學主義到了極致以後,可能會產生悖論和衝突。
國內創作的科幻作品我讀的挺多,甚至在今天這樣的熱潮下,大部分是不理想的。很多作者都開始寫科幻,有點像屠呦呦成名之後,我寫了文章,就怕西醫一窩蜂的撲向中藥,把中藥給毀了。
我知道科幻電影《三體》開拍了,其他的要上馬的有好幾部。說實在地,我並不看好,我覺得遠遠達不到《盜夢空間》、《黑客帝國》。雖然這兩部電影有差異,但我還是歸到一類來說。《雲圖》像你說的,的確是有點裝。
江曉原:《三體》電影的事我倒不太擔心——經典作品多次改編電影很常見,第一次要是拍不好,以後可以再拍嘛。
(本文根據主辦方提供的速記整理,經江曉原審訂後發表)江曉原
從「大片」營銷模式說起在上海的一家報紙上,有幾個影評人告訴讀者:今日中國,沒有任何一個影評人是真正獨立的——他們無一不被電影公司收買、操控或影響。比如,每當「大片」營銷程序開始啟動,影評人就會被電影公司請去看片,然後給錢讓他們寫影評為該片造勢——非常廉價,據說名頭最高的影評人也就是一千元,無名小輩兩三百元就打發了。
這種說法是否符合實際情況,當然是可疑的。首先對「影評人」的界定就成問題,如果只有「會被電影公司請去看片」的才算影評人,那這種說法倒也可能成立;而如果以「曾經發表影評」作為影評人的定義,那中國肯定有獨立影評人——我不用進行社會調查來證明這一點,因為本人已經持續發表影評八年,就從未受過電影公司任何影響。
不過,這幾位影評人的說法,確實也可以幫助我們解釋一個疑問:為什麼我們經常看到許多不痛不癢、不著邊際、不得要領的影評文章?包括許多所謂的「專業」影評文章,也是如此。我經常懷疑有些影評文章的作者根本沒有看過所評論的電影,只是從影片的官方網站上翻譯一點資料,就拉拉雜雜拼湊成篇了。比如我最近看到一篇關於《盜夢空間》的長篇「專業」影評,其中70%以上的篇幅都在談論導演諾蘭(C. Nolan)以前導演的各部電影,而《盜夢空間》到底好不好看?創意在哪裡?有何打動該影評作者之處?這些本來應該出現在這篇影評文章中的內容,幾乎一概沒有。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一系列進口或國產的「大片」次第登場,先是《風聲》,接著是《2012》、《阿凡達》、《唐山大地震》。我無意中關注了一下他們的營銷模式,發現頗有共同之處,幾乎已成固定套路:
除了正常的電影宣傳之外,只要你發現在《南方周末》、《周末畫報》、《外灘畫報》以及所謂「四大周刊」上都不約而同地出現了關於某部電影的長篇報導、導演訪談、製片人專訪之類的內容,你就可以知道,又有一部「大片」要登場了。在這些大牌媒體的引領下,「二線媒體」或「低端媒體」必然紛紛跟進,因為它們擔心,如果不跟著談論談論這部「大片」,就會顯得落伍,顯得「跟不上趟」了。這時,科普類的報刊雜誌就要談《2012》,科幻類報刊雜誌當然要談《阿凡達》,旅遊類報刊雜誌可以談《唐山大地震》,而思想教育類報刊雜誌至少也可以談談《風聲》……。其實在分類上根本用不著這麼拘泥,比如旅遊雜誌要宣傳《風聲》可以談「裘莊」原型在何處,科普雜誌要宣傳《風聲》可以討論周迅旗袍上的密碼……。
到了這時候,你就會發見,在某一部「大片」上映期間和上映前後,幾乎所有的報刊雜誌乃至電視電臺,全都在談論這部電影。充斥著信息垃圾的網絡上,與這部「大片」有關的信息當然更是鋪天蓋地。置身於這樣的環境,廣大觀眾自然只好乖乖掏錢買票,進電影院去「跟上時代節拍」啦。所以但凡「大片」,幾乎總是會票房大賣的。這種「大片」營銷模式,雖然俗不可耐,卻是行之有效。
現在,又輪到《盜夢空間》(Inception,又譯《奠基》、《全面啟動》、《潛行兇間》)啦。
《盜夢空間》竟令我昏昏欲睡了解「大片」營銷模式之後,我們對於一部「大片」宣傳中出現的誇大其詞就會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了——這部「大片」總是會被說成橫空出世,創意非凡。《盜夢空間》當然也不例外,下面是媒體上對《盜夢空間》的讚譽之辭舉例:
「一部天生供大家膜拜的電影」;
「名列影史第三」;
「被譽為《黑客帝國》之後最出色的科幻電影」;
「它註定成為影迷們的魚子醬,珍貴且值得久久回味」;
「具備過去50年來歐洲藝術電影……一直引以為豪的思辨風格」;
看了這樣的讚辭,你一定期望看到一部既有思想深度又有視覺奇觀、足夠娛樂、精彩之極的電影了吧?好吧,我祝願你走進電影院之後不會失望。
「大片」之為「大片」,通常確實有其成功之處,否則一般不會得到「大片」的營銷待遇,所以從實際的觀影效果來說,《風聲》、《2012》、《阿凡達》和《唐山大地震》都沒有讓我失望(我對《阿凡達》的思想價值評價最高),但是這條規律到了《盜夢空間》似乎出了例外。
我前不久曾看了迪卡普裡奧(L. Dicaprio)主演、斯科塞斯(M. Scorsese)執導的影片《禁閉島》(Shutter Island,2010),印象非常之好,所以對同一男主角的《盜夢空間》也抱著較高的期望。誰知開始觀影之後,《盜夢空間》竟然多次讓我犯困!為了看完這部電影,我不得不強打精神,中間甚至去熟睡了一小時,起來接著看(此處特別聲明:我不是在影院看的《盜夢空間》,所以這一小時影片播放處在「暫停」狀態,也就是說,我並未跳過影片一小時的內容),才斷斷續續將它看完,這在我約1500部電影的觀影史上也是罕見的。
後來我發現,毛病可能出在《盜夢空間》的音樂上——每當進入夢境,那些背景音樂總是平板而喧鬧,所以幾次讓我昏昏欲睡。與《禁閉島》中配樂的剛健硬朗相比,《盜夢空間》的配樂實在是催眠效果一流。也許這是導演為了營造夢境氣氛而故意如此安排的,正如影片中科布手下的人所說:「我們可以用音樂來催眠」。
15部可能影響《盜夢空間》的電影影評的常見套路之一,是談論所評影片與此前其它電影的承傳、影響、「致敬」等等的關係。這類關係,有時導演自己也願意談談,有時則是評論者的猜測;導演所談經常是欺人之談,評論者的猜測有時倒有可能接近真相——至少他可以根據此前已經問世的電影進行比較,作出「以事實為依據」的推測。
關於對《盜夢空間》的影響,導演自己談到的「邦德電影」就不用多提了,因為在《盜夢空間》中我壓根沒看出什麼與007系列電影——所有22部我當然全都看過——實際相干的地方。影片後半部分那場冗長的雪地追逐槍戰戲,據說是向諾蘭最心儀的007電影《女王密使》(On Her Majesty's Secret Service,1969)「致敬」的,因為據說他心目中最完美的007電影就是這一部——其實這一部恰恰被廣大007影迷認為很爛。而且這種說法本身也很可能只是穿鑿附會。
但是,我至少可以舉出此前的15部電影,它們都和《盜夢空間》的創意有關,我將它們按年代先後排列,並給出簡單的、與《盜夢空間》相關的創意提要:
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1):植入記憶
腦海狂飆(Brainstorm,1983):重現記憶
全面回憶(又譯宇宙威龍,Total Recall,1990):植入記憶
童夢失魂夜(The City of Lost Children,1995):盜夢,「瓶中腦」形象
移魂都市(Dark City,1998):植入記憶
黑客帝國I、II(Matrix,1999、2003):現實真實與否
十三樓(又譯異次元駭客,The Thirteenth Floor,1999):層層虛擬幻境
入侵腦細胞(The Cell,2000、2009):入侵人腦
少數派報告(Minority Report,2002):感知他人思想
記憶裂痕(Paycheck,2003):消除記憶
殺人頻道(Control Factor,2003):控制人腦
豺狼帝國(又譯決戰帝國,L' Empire des loups,2005):植入記憶
天神下凡(又譯腦海追兇,Chrysalis,2007):植入記憶
硬線(Hard Wired,2009):植入晶片消除記憶控制人腦
當然,這個影片清單肯定是不完備的。對上述15部影片逐一分析對比,也是這篇文章的篇幅所不允許的,但可以擇其要者稍言之。
比如「盜夢」這個概念,在1995年的《童夢失魂夜》中已經明確出現,在那部影片中,一個壞蛋設法偷盜兒童的夢。至於「入夢」,其實與「入侵人腦」又有多大差別呢?「入夢」還需要在夢中才能「入」,而「入侵人腦」則可以在更多的狀態下進行。如果「入夢」與「入侵人腦」沒有太大差別,那麼《盜夢空間》高調標舉的「植夢」,與「植入記憶」又能有多大差別呢?
又如《盜夢空間》備受吹捧的「多重夢境」構想,其實在1999年的《十三樓》中早已形象展示過了,那部影片中在神秘的十三樓上的虛擬幻境裝置,能夠虛擬出「洛杉磯1937」,而這個「洛杉磯1937」又是在另一個虛擬幻境「洛杉磯1990」中開發出來的,而「洛杉磯1990」又可能是由「洛杉磯2024」所創造的……。這層層虛擬與《盜夢空間》中的多重夢境,其實可以說完全一樣。
再如,《盜夢空間》中為人津津樂道的夢境中的城市變形,被認為是影片創造的一大奇觀,其實這在1998年的《移魂都市》中早就展現過了,最多也就是這些年電腦特技的進步使得《盜夢空間》的場景更為眩目一些而已。
「這是不合法的任務」營銷宣傳中所說的那些《盜夢空間》的創意,雖然如上所述是早已有之乏善可陳,但畢竟這部影片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它也提出或涉及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東西——主要是從思想價值來考慮,可惜這些有價值的東西卻是媒體替它宣傳時不屑一顧的。
比如,《盜夢空間》提出了「入夢」、「窺夢」、「盜夢」、「植夢」等行動的合法性問題,這是影片中最有思想價值的地方——至少是可以啟發觀眾進一步思考的地方。我們現在經常講「尊重公眾隱私」、「保護公眾隱私」,如果說日記、電子郵件、手機簡訊、QQ談話記錄之類是個人隱私的話,那麼人腦中的思想、記憶、夢等等,無疑是更大、更隱秘的隱私。對於科布想在金盆洗手前幹的這最後一票買賣,影片雖然沒有直接進行道德批判,還用科布和亡妻之間的纏綿愛情將它美化了一番,但影片讓科布自己對阿莉阿德涅坦言:「這是不合法的任務」。
關於「讀心術」之類了解他人腦中思想的超能力,在上面開列的電影中早有涉及,但大多未從「侵犯他人隱私」的法制角度進行思考,有些涉及此事的作品,讓這種超能力為警方查案所用(比如影片《入侵腦細胞》),這就迴避了法律和倫理方面的問題。上述15部電影中,唯一認真考慮過此事的是2002年的《少數派報告》,影片用一個精心構想的故事,質疑了「感知他人思想並據此定罪」這種超能力的應用,在法律上的合法性,以及在科學上的可能性。
再如,影片中科布對阿莉阿德涅進行「盜夢」入門訓練時,讓阿莉阿德涅入夢了五分鐘,但阿莉阿德涅在夢中感覺自己已經和科布談了一個多小時了,科布向她解釋說:「現實世界五分鐘,等於夢裡一小時」。科布的理由是:思想比實際行動快得多,所以你在夢中五分鐘經歷了許許多多事情和場景,這些經歷如果發生在現實世界,就需要花費一小時。
這種解釋有一定的聯想價值(科學意義上的)。科布的意思是說,人對於夢中的時間,仍然是根據他在現實世界中所獲得的經驗來感覺或估計的。這種判斷是否能夠成立,恐怕只有研究夢的專家才知道了。這還讓我們想起中國古代的說法:「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恰與《盜夢空間》中的說法相反。在古代中國人的觀念中,神仙洞府的生活是無比幸福的,所以時間在那裡也許如白駒過隙,而充滿痛苦的塵世生活相比而言就顯得「度日如年」了吧。
還有一點可以提到,影片的各種夢境中,有一種失重狀態,人漂浮在空中,這有一定的實際依據——我這麼說的依據是,我自己年輕時確實多次做過自己漂浮在空中的夢,和影片中展示的一模一樣。要拍《盜夢空間》這樣一部影片,當然會收集各種各樣關於人類夢境的資料,我說的這種夢也許有研究夢的人報導過。
1999年的影片《黑客帝國》提出了一個顛覆性的問題,即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的界限問題,這是非常深刻的。這兩個世界之間究竟有沒有界限?有的話又在哪裡?如果我們只是套用簡單的機械唯物主義觀點來看待這個問題,那答案當然是很明確的(實際上只是看上去如此),甚至可以宣布這個問題「根本不是問題」。然而,在那些富有想像力的故事情節中,問題就確實存在了,而且不是那麼簡單了,答案也很難明確了。
進一步來看,只要我們不排除Matrix(《黑客帝國》中的虛擬世界)存在的可能性,我們就無法從根本上確認我們周圍世界的真實性。這個問題其實就是以前的「瓶中腦」問題,但自從《黑客帝國》將其作了全新的表達之後,引起了人們濃厚的討論興趣,連哲學家也加入進來。《盜夢空間》既然被推許為「《黑客帝國》之後最出色的科幻電影」,那麼它對這方面的思考有沒有新貢獻,或者說有沒有推進呢?
《盜夢空間》不斷讓觀眾在夢境和現實世界之間來回切換。特別是科布和阿莉阿德涅、科布和費舍爾的兩場戲,都是先展現夢境,然後在夢境的交談中讓對方意識到此刻是在夢境中。這樣的劇情等於告訴觀眾,區分夢境和現實世界還是可能的。
導演諾蘭自己承認「《黑客帝國》給了我很多靈感」,而且他也知道《黑客帝國》的主題是「我們怎樣才能確定周圍的世界是真實的」,然而他對媒體聲稱:「但是在《盜夢空間》中,我想做跟《黑客帝國》相反的設計,就是建造一個虛擬的空間,讓觀眾跟著電影中的角色看到現實是怎樣可以被一步步創造出來的。」從電影中的故事情節來看,諾蘭要觀眾相信,現實和夢境還是可以區分的——你既然可以看到那個虛擬的「現實」怎樣「被一步步創造出來」,那你當然還是立足在真實的現實世界。正如影片結尾處,科布的團隊在飛機上醒來,觀眾都知道前面的情節是南柯一夢。
影片中另一個類似的情節,即科布對亡妻的徒勞的追憶和愛,也與影片客觀上傳達給觀眾的的信念一致:科布盼望在夢境中改變現實,讓被害的妻子回來,但這始終無法做到,所以他哀嘆:「不管我怎麼做都無法改變現實。」在這裡,「回到夢境」與科幻作品中常見的「回到過去」是等價的,而「回到過去不能改變今天的現實」,也就是對今天現實世界真實性的一種確認。
如果上面的解讀大體不謬,那麼從思想深度上來說,《盜夢空間》非但不是對《黑客帝國》的推進,反而是從《黑客帝國》倒退了。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