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喋蓮花》跋記
文/魯翰(書房記專欄作家)
謹以《口喋蓮花》獻給我摯愛的黃土高原和陝北祖祖輩輩的父老鄉親。
——作者題記
方言終究是要落花有意隨流水而去的。
花開花落,付之東流,不可逆轉,奈何阻留。陝北方言和九州大地天南地北、形形色色方言的命運恐怕殊途同歸。有萬千理由和希望讓她們長存長生,但到底會有萬千的牴觸和因應教她們逐漸消泯以至杳然而逝。
中國無疑是世界上語言資源最為豐富的大國。很早的周代就出現了方言的概念,當時是說「殊方異語」。西漢時期有一個著名的辭賦家揚雄竟然編著有價值不凡的《方言》一書,這是華夏第一部比較方言詞彙的重要著作。他那個「方言」跟如今的意思差不離乎,裡面還出現了很多「通語」的說法,恰好與「方言」相對。顧名思義,「通語」就是西漢時期的「普通話」,其來源則是承襲先秦時代的「雅言」。「雅」是「正」的意思,「雅言」即正確規範的語言。因為有了「雅言」,直便散播到各個諸侯國,不僅孔子席下的弟子們聽課無需抉耳,包括諸子百家在講學和遊說君主時幾乎也沒什麼語言上的障礙了。《論語》裡就有這樣的記載:「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隨著王朝更迭,歷朝歷代的帝王出於一統天下的需要,為了方便南北通音,子民交流,官方毫不例外地在怎麼樣克服語言障礙、捋順有效溝通上傷腦筋,不例外的是要制定和推廣一套「官話」出來作為舉國的通用語言,也是國家倡導子民應該遵循的語言。官話的形成,不光跟政治有著密切的關係,也跟各民族融合密不可分。譬如,夏商時期的通用語是「洛陽讀書音」,是把洛陽太學裡教學採用的標準讀書音作為標準音。晉朝後來的通用語是「吳音」,隋唐兩朝的官話又稱為「漢音」或「秦音」。明朝建立時,明太祖朱元璋廢除原以蒙古語為國家的通用語,前期的都城為南京,遂通用語是以南京音為基礎的南京話,稱為「官話」。直到清朝中期產生這才逐漸通行了「北京官話」,今天普通話的完善就是「北京官話」做的底盤。
一
相對於通用語「官話」,無論山南海北,圪裡圪嶗的其他語言一掃帚統統被摺掃進「方言」的笸籮裡,逐棄其邊緣化,放任自流,自生自滅。
在我以為,方言一詞本身就帶有一定成分的主流歧視意味,雖說方言無妨可以作為學術稱謂行世。雅言官話有出塵之美,方言俗語有親切之已。無論如何,在我個人總審慎著不會輕易用到這個「敏感詞」,替代她的就是「話」,譬如陝北話、呂梁話、太原話、寧夏話等等。同樣是遭遇貶謫和忽視的命運,很可能彼方言跟此方言又卻同歸而殊途,霄壤之兩別。但是陝北方言生身和運道確實不一樣。這裡,我將不再贅述她的地理、歷史、人口遷徙、多民族交融和本土積靡等若干成因,網際網路登載的信息已然鋪天蓋地了。概為綜述,陝北方言在語言學區劃上系屬北方方言區晉語五臺片,偏僻和卑微到一直未曾入過「官話」的法眼。但是陝北方言特殊就特殊在她是以原生農耕文化為主體,又交匯著歷代各色遊牧文化出沒沉浮、駁雜多樣的因素和一種封閉自濟的區域性亞文化特徵和背景。以至於其純淨的原始文化基質、滯古邃雅的發音方式、深幽靈活的詞類含義、言說的層次、角度、力度和方式、修辭的率意和機巧、古拙固拗的表達形態以及地緣情感、文化色彩等等,在總體上呈現出多元包容、斑斕多姿、雅巧靈能、底蘊深厚的根性文化內涵和詩性特徵。
「根底藕絲長,花裡蓮心苦。」陝北方言的不一樣至少應該有三大歷史由因。其一,在大量的陝北方言裡發覺有早在上古時期、秦漢時期源發性的語素語彙和黃土地上儒效風氣、佛道信仰習俗等社會文化形態已然初步成型。由此證實,陝北方言已然是華夏氏族文明的原鄉,是積澱和秘藏著古代物事人文的富礦地帶。其二自然由於閉塞的地理環境和被動恪守傳統,沿襲習俗,寡於接受新習新風,雖圍囿於一隅依舊自說自話,晏然自若,客觀上反而不容易產生變異或消匿。比照的看,所多其它地域古老久遠的古韻古話和流風遺俗,被時光的洪流衝刷得七零八落,氣息奄奄甚至闃然失傳。而在根深固本的陝北地皮竟然層積沉澱了下來,就像抓搲著大地的深根之花,也像濯濯汲泉的不老青蓮,立圪端端,炫巧鬥妍,生龍活虎。千百年來得以在日引月長的裹絞下,活化石般地在流水不腐的民俗大河裡熠熠閃光、涓涓流淌。其三則是因為多民族文化摻雜和融和紛雜斑斕的邊地多元文化背景。陝北方言據古,通古,滯古和交邊的這些成分和特徵,這也正是目前學界三個比較確實和顯著的共識。
二
「凌波獨吐紅」。陝北方言的價值趨向和文化發現,無疑滿足了中華民族文化的獨特性和差異性。隨著她的源遠性、神秘感和知名度的逐步解謎和傳揚,近20年來的形勢似乎風雲突變,忽然由「冷湯」變為「熱食」,由此引發了「遍地英雄下夕煙」空前絕後的陝北方言研究熱潮。
其實,從民國十八年(1929)開始就有劉文錦、陸志韋等學者致力於西北方言的專門研究。上世紀60年代張成材、薛生民等不少學者的陝西方言研究成果不凡,功不可沒。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後湧現出了如劉育林、邢向東、黑維強、張崇、郭沈青等專業人士,滿懷熱忱,不遺餘力地投身於尋根問源的方言學術之旅。令人欣喜的是,還有一些知名文化學者、文學作者如楊明芳、楊進父子、王克明、賈勤、王六、郭峰、拓毅、張如意等也都紛紛加入進陝北方言辭書的編輯和方言文化研究工作當中,取得了一系列舉足輕重的厚沉成果。更有來自本土有志於陝北方言研究的一大批愛好者殫心竭慮,默默耕耘……這是一條布滿蒺藜的漫漫開拓之路,是膜拜母語的擎旗之舉,自不然是一種對黃土地的深情回望和深謀遠慮的現實人文關懷。
我個人的文化作業原先跟方言沒有瓜葛,應該是1998年伊始留意和關注陝北話,四方覓採集,窮經不辭難,總計大約集存有300多萬字的原始方言素材。由於過於龐雜無序,2008年和2014年又先後邀請三四名同道朋友協助分類整理、編輯、考據和疏注,但是一直常集常續,竟至沒完沒了。
訓詁學可是一門深不見底的專門學問,非一般學識就可以鉤沉得益,遑論遊刃其間了。既學道不逮,又不可似是而非,既不能中途半端,又無力斷長續短。「一個蘿蔔一個坑」,古人造字若或沒甚用處絕不至於費工傷神製造出來。掐指盤點自己多年來悶頭做的一些工作,總主意就是拂掃歷史積塵,企圖尋找到解開深藏在方言詞彙音韻和義項背後的文化信息密匙。一邊依據方言詞彙的古音、詞性嬗變和語法結構,一一考據落實若干對應確如的漢字,一邊從漫蕪的言語思維形態解析和規整出語言機理和明細,一邊稽考與民俗文化已然剝離出來的那些土語俗話,它們之間曾經互為生依表裡的關係,比照白話文系統歸正反本,力圖保證陝北話在文化學框架裡名正言順的意義。需要說明的是,陝北話表現形態較為複雜,內部也並不統一。因此,多是選擇具有典型性、共通性的綏德、米脂地域文化作為輻射中心。
一般方言屬性庸,野,鄙,僻,怪,雜等幾個特點,陝北話裡無妨也有,但是在我以為所多體現出的卻是「古,巧,趣,歌,和,禪」。
陝北話古之遺直,原汁原味,中規中矩,類似通假字、逆序詞,入聲字、分音詞、形容詞意動等文言現象,每唾見古。譬如「胤」,《說文》的意思是子孫相承續也,陝北話就說「胤種種」。「剗」,《廣雅》解釋為削也,陝北話是說「剗剗皮」「剗皮抹帽」。「荷」,本意為負擔、負荷,陝北人說「荷上」「拿上」。奶奶是稱「乸乸」。「說不然」,不然即不是、不好;不說白話,直接道文言文。
陝北話巧情萬方,辭喻妙生。說演頭,打比方,託物比興,張開即來;說東道西,拿捏輕重。「說來者,以變言也。」借喻、暗喻、曲喻、逆喻,陳喻言事,順口談天。說的圓溜,說的吉祥,曲盡其巧,嘴上安有「轉齒兒」(齒輪);說死說活,尋見個說法。
陝北話不乏意趣,爛漫喜興,有趣好笑;「不說笑話不失笑,不喝涼水不急尿。」話言話語之間,抖眉眨眼之際,「三個婆姨一面鑼」,唧唧咕咕,戲逗說謔,嘴邊常噙笑料,說笑逸趣橫生。
陝北話傳歌鳴弦,更唱迭和。陝北人把嗓子是叫「嗓弦」,心思也稱「心弦」。信天謠、民歌、民謠、童謠、諺語、酒麴、二人臺、道情、秧歌詞、說書詞、說喜詞、順口溜和民間各色歌訣等,都須人有了「心弦」才賣弄「嗓弦」。「二道道韭菜繒把把,妹妹勝過了那蘭花花。」吹唇如笛,美妙動聽。
陝北話言和意順,和風細雨。開口講求順氣平和,分寸,中和,節制,中庸,「話不打人」。不亂言,不貿說,不邪支理對,「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原則,專挑別人順耳的說叨,鬼谷子有雲「言往者,先順辭也。」即便信口開河,說三道四,大抵只為安慰焦躁,息事寧人。「順人說話腰不疼」,天地人和,務須先話和,後心和。
陝北話裡禪慧悟發,偈語頻見。兩可多可,點到為止。拿把把,重信譽,話裡有話,意味深長。既見道德塄坎,又持價值掂量。照耀他人,也點亮自己。譬如口話就有「話分三等兩樣說」「話沒高低」「會說話的兩頭瞞,不會說話的兩頭傳。」「話不能駁,屎不能掇。」「鴨子說死是個板嘴」「除過死方法,都是些活方法。」「眾人是聖人」「人一輩子徉活著嘞!」……緣古求新,言約旨遠;雋言妙語,驚世駭俗。
三
15年前,記得我曾給友人們謔說,如今那些已然出版和尚未面世的堆山積塄、無以數計搜集、整理和編輯的陝北方言資料,就好比在礆畔旁摞砌多年剬噌或未經刻鑿的一大堆上好的石料,以期給路人炫示。而最理想的當是用它們券成一埠地方,券成細鏨出面、展展樣樣的一行石窯,再蓋妥大門,量置碾磨,壘起院牆,栽植桃李,安好門窗;然後掃炕鋪氈,人為窯楦,爖火做飯,熱氣騰騰,雞叫狗咬,人煙輻輳……那是紙頁書籍上怎樣的一派愜意安詳和無限生機啊。
要實現這一夢想的「立成」,自就需要找尋到一個突破口。但是首先我得保證自己理想的窯洞,只是一埠樸素大方的尋常民居,決不可以修成那些類似於大張聲勢的府衙、盛氣凌人的什嘛機關所在地、抑或是嚴肅清寂的廟觀及暴發戶們虛誇驕奢、似是而非的做舊新宅。
如何把自己手頭擢髮難數的方言資料安頓在她們適合的地方,如何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呢?
語言是存在的家園。方言在,我們就永遠在生命的原鄉。
仰望縹緲星空,我讀到了海德格爾這顆深邃而偉大的星座。海德格爾對語言思想有過這樣的闡釋:「……在方言中總是地在說話的,是地言亦即大地。」我們連同我們的語言「就成長於這大地的湧動和生長中,我們從大地那裡獲得一種穩靠的根基持存狀態。」他說,語言的運思和敘述,離不開託付和藉助植根於大地的「口之花朵」,「大地向著天空之花綻放花蕾」,這應該是這位德國哲學家詩性語言觀真義的最為允當明了的言說。
不料,我果然找到了一個無可比擬的詞彙「口喋蓮花」。
我們知道在佛經中,超脫俗世表象的蓮花是最高智慧的象徵。「口喋蓮花」本當是陝北人祖祖輩輩經久慣用的一個熟語,多用來褒揚人的口才好,口齒伶俐,能言善道,甚至說得出神入化。各色漢語辭典裡類似就收錄有「口吐蓮花」「舌綻蓮花」、也有「舌燦蓮花」。
「舌燦蓮花」是一個典故,源自南北朝高僧佛圖澄的一段事跡。《晉書·藝術傳·佛圖澄》記載:後趙國主石勒召佛圖澄,試以道術。佛圖澄便「取缽盛水,燒香呪之,須臾缽中生青蓮花,光色曜日」。於是,後人便引「舌燦蓮花」來譬喻說話的文採和美妙。
比較起來「燦」這個形容詞用得極其的好了,而陝北話只就用這個來頭不俗的「喋」。東漢的經學家服虔解釋:口舌為喋;《玉篇》曰,喋,便語也;《集韻》說,喋,多言也;而《注》裡稱:喋喋,利口也。如此,採用「喋」來言說、訴求和抒發,是由口慧而求以心慧,或者由心慧而生產口慧的一種運動和語徑。尤其主要的是「喋」這個動詞表達出娓娓綿綿,酣痛淋漓,串語連珠,以話為鏵的舌耕狀態,也開陳了「說的比唱的也好聽」的智慧創造、崇高境界和夢想抵達。
在陝北人那裡,《詩經》《易經》《山海經》等那是稽古先人的口喋蓮花;老子、孔子、孟子,莊子等諸子百家、先賢先哲的四書五經等若干著述才是顛撲不破的口喋蓮花;《史記》《世說新語》、唐詩宋詞元雜劇、「三言三拍」以及四大名著才是奉為圭臬的口喋蓮花。
而在現實世界裡,天子驕子的帝王金口玉言,口出為敕,一句頂一萬句,那可是天賦的口喋蓮花。一個部落當然要看頭領運籌帷幄,一語九鼎的口喋蓮花。一個寺廟自是要聽從住持方丈,講經說法,妙言要道的口喋蓮花。一個江湖圐圙或者一個機關「攤攤」總歸老大說了算,非得言聽計從,縱憑說紅說黑的口喋蓮花。一個家庭,無非也要圍繞鑰匙在手的「掌柜」說長道短、一言窮理的口喋蓮花。一群閒散人眾,多少須覷看一二所謂的異士、奇人、高人和能行人說地談天,能言舌辯,談玄說妙,指點迷津的口喋蓮花。民間籌辦一宗紅白事情,亦要延請代理主家操心的「總領」「總管」,這等人物的話照例輕言大義、言必有中的口喋蓮花。至於「媒婆」「說客」「說嘴兒」「中人」「牙合」「戲子」「盲藝人」和「說喜乞丐」等等的社會九流,照例搖掉三寸之舌,花麻油嘴、巧言利口、吹唇若唱、口角生風以至口喋蓮花,越發不在話下。舊以前民間有一種多為盲藝人或乞丐自說自唱的傳統曲藝,名字就叫「蓮花落」,它是以「本調」和「哭調」為主要曲牌,唱腔婉轉、流暢,生動風趣,演唱內容主要為勸世文,揚善懲惡,因果報應,拜求施捨,吉祥口彩。而唱演俱佳的是叫「練子嘴」「蓮子嘴」。
話說的好、說的入耳中聽,說的如沐春風、精彩絕倫,陝北話就以「口喋蓮花」充分稱道讚譽;或者一宗事情成與不成,這便滿懷期待和無限敬慕,「……要看某某嘴裡喋蓮花嘞!」
這樣看來,蓮花其實代表了一種活脫的口才和高明意見的印證,一種不失口尊的狀態,一種說話算數的地位,一種意氣風發的境界,一種根深葉茂、生生不息的文化景觀呢。
四
「蕩漾湖光三十頃,未知葉底是誰蓮?」古蓮花在陝北大地的嘴唇上吐蕊,綻放,搖曳,千百年來孕育她的滋土雲水是否舊夢依舊。身陷遺忘加速的資訊時代,一切總歸推倒重來,日新月異。那麼,作為一個資深的寫作人,我將以怎樣一把鑰匙來解鎖陝北母語這一蓬不死之蓮,不萎之藕的秘密?怎樣的跟所謂的「鄉土寫作」進行本質剝離,又將在什麼樣的水準上書寫自己的故土。換句話說,如何選擇合適的體裁文本,算不上什麼難題或難為,之所以確定選擇隨筆文體和筆法,當是確信惟有文學立場和意義才能配得上和凸顯出陝北話牛氣得一塌糊塗的精神風貌,自然也可資信賴能夠包羅萬象,橫縱捭闔,雜融一冶,自由裕如的蒙田筆法。「語言本身就是藝術」,這是義大利哲學家克羅齊的形象思維理論。而隱藏在方言中的普遍人性或者說人類的普遍文化經驗,通過文學手法的歷史「打撈」和文化揭密,無疑是或迷離或真楷或深鐫細刻的感性力量。
「高處成蓮深處藕」。坦率而言,我的重點在於考量總體敘述風格能否在風雅與氓俗之間、感性和理性之間、由淺入深和深入淺出之間以及鍾愛和客觀之間,尋求得某種恰當的平衡,尋求到內涉的語言學、文史學、民俗學的本原謹實的敘事、兼容並蓄的糅和以及結構布新的一種實驗性文本的途經。如同站在「共通語」的下遊和對面,直接以方言之舟和她船艙裡馱著的份量,溯遊和擺渡到高原和世世代代的陝北人「生活的場」的彼岸而去。
記得2018年一個草長鶯飛的清晨,當獨坐在緣督閣窗前認真地寫下《口喋蓮花》這個標題,我的「券窯」工程這就算動土了,仿佛註定要成就一個老艄公風雨棹楫的滄桑使命。
無論是面對一個選題,面對每一次謀篇,令我隨時保持文學的自覺和警覺,寫俗而萬不可落於俗的窠臼,不可滿足於從一個概念挪移到另一個概念;剖辯俚俗不是離譜到弄成一份厚楞楞的據理力爭的辯護詞,更不是費心費苦訂綴一本地方俗語「解詞簿」出來。不能因為故鄉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的現世觀念,直便下意識地放大或者泡沫化地看待和書寫自己的家園。不能冠之以大地的意義,於是「一片大說」,縱情高歌。那怕是個別篇什、局部段落偏於哲理感悟調式,一定須注意理趣氣息,因為每一個方言詞和俚語俗話背後往往隱伏和連綴著歷史與現實時空更為內在的辯證、液態的文藝性和炊煙嫋嫋的活生生氣場。不需擔心閱讀者們的耐心,只便敦促寫作狀態夠不夠身心一如,筆下夠不夠耐心,夠不夠做到像卡爾維諾的文本目標那樣的「確切」、細緻和出色。資訊時代似乎毫無必要「高喉嚨大嗓子」來嘶聲廣告,文學嘴唇從來就是悄言悄語,潤物細雨。如此的文化自信究竟是出自於厚重大地的自信。
揣摩每一個沉睡已久的方言詞彙,無異於激活和活用它們更真且更具原生態價值的信息,好比將一圪墶四稜四界的石料,一一渾然一體地壘砌了《口喋蓮花》堅實的根基。以此為基礎,「陝北方言系列隨筆」歷時700多個日子,創作完成116篇隨筆文章,總計有30萬字。而這一埠「宅院」的修葺竣工,實現的其實是陝北民俗活態的、全息的夢想和人文展示,希圖凝聚黃土高原的天地精華,自然也寄託著渺渺無盡的鄉愁。
黃土高原從來不缺乏思想,不缺膜拜讚美,缺的正是人們對她稽古至今的貧瘠饑寒、血淚汪心的悲憫以及喜興樂天、豪放智慧的感同身受的溫度。陝北話構築和復活的歷史與現實窯洞和堖畔上眺望的景象,才是陝北文化特立獨行的底氣、依據和文化自證、文化自邁。說到底,不過是陝北人用自己理超文表、趣絕思境的「口喋蓮花」記述的一部詩意卓異的精神自傳。
記得《莊子·秋水》有雲,「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突然明白錢鍾書先生為什麼把自己的著作小心謙遜地命名為《管錐篇》了。無論如何,到底自知尺水興波之促,拈花邀馨之拙;值此,引頸誠望方家和廣大的讀者朋友多多批評提攜當是本心。
高原地理之蓮,放射的是時間的詩意和光芒。
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