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馬丁·斯科塞斯和弗蘭·勒博維茨合作了一部紀錄片《公眾演講》。
馬丁非常喜歡製作《公眾演講》的過程,曾想立即開拍第二部,但勒博維茨拒絕了邀請,那時她調侃若要為同一人接連拍兩部紀錄片,大概得是喬治·華盛頓這樣的人物。
不過10年前還沒有Netflix,但如今迷你劇形式已經變得普遍又舒適,新合作的開展便也順理成章。
這次,兩位紐約老炮兒相聚於《假裝我們在城市》,用七集篇幅談論了五花八門的話題,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她談不到。
這些話題首先基于勒博維茨在紐約生活幾十年的所見所聞,有些事激怒了她,同時也帶來靈感。
而《假裝我們在城市》就像是三個老朋友的圓桌派,前兩位是話匣子勒博維茨和捧哏老馬,第三位則是緘默又倔強的「紐約城」。
在馬丁·斯科塞斯的作品序列中,這部其實並不突兀,它是更類似於《滾雷巡演:鮑勃·迪倫傳奇》和《愛爾蘭人》的懷舊之作,
因為它仍在嘗試用那一年代的故事和記憶來感知變化中的美國,哪怕只是「局部」的美國。
為了更加直觀地回顧那些塑造其紐約初印象的標誌性人物建築,馬丁把勒博維茨拽到皇后區藝術博物館,讓她在紐約市全景模型裡漫步。
她跺著腳,被調侃像穿著藍色靴子的哥斯拉,隨即他們又把話題引向冷戰、旅行、紐約市政府或者圖書館……以及一些老生常談的話,比如紐約正變得更喧囂、更快捷、也更昂貴。
不過勒博維茨始終抱有一個堅定的觀點,縱使技術和科學的「進步」需要被肯定,但「進步」絕非人文藝術的首要關注點。
勒博維茨生於莫裡斯敦,高中輟學,18歲來到紐約,掉進了70年代激動人心的大都市氛圍,因為那時正值越戰、民權運動和第二波女權運動的高潮,不過勒博維茨更樂於對此吐槽,如果你覺得現在的紐約爛,她會說70年代的紐約更爛。
她剛到紐約時的確沒有什麼美好體驗,正如在一個個危險骯髒的住處之間流竄,那時的年輕女性唯一能得到的體面工作就是打字員,但她根本不會使用打字機,儘管她會用筆寫作。
沒錢、沒技能、沒高中文憑的三無人員還是要吃飯的,勒博維茨開始在紐約街頭開計程車,為了生計還賣過腰帶、擺過地攤、做清潔工……
中途她也自費上過兩門課,後來開始為安迪·沃霍爾創辦的《Interview》雜誌寫專欄,並將其編成了前兩本書《都市生活》和《社會研究》(片中也提及了她和安迪·沃霍爾的交惡)。
自此之後勒博維茨逐漸成為紐約最具特色的人物之一,不過相較於作家,她可能是個更好的演說家,畢竟人們都喜歡她永動機式的幽默感以及猝不及防的真誠。
勒博維茨的幽默也很難說是「天生的」,這更多是一種選擇,她不滿足於冰冷的「判斷」,但幽默感不僅有溫度還能激起聽眾的反應。
這種鮮明的特徵還體現在裝扮上,從《公眾演講》再到這部,她的著衣風格非常統一,比如標誌性的牛仔褲、牛仔靴和安德森與謝潑德 (Anderson&Sheppard) 的定製款西裝,考爾德手工製作的袖扣,大中分的黑色頭髮,和奧斯卡·王爾德如出一轍。
她十幾歲時第一次讀王爾德的時候,就覺得自己也能寫出類似的機敏警句,而且她和王爾德還有一個共同特徵,那就是愛參與別人的事。
除此之外,她還經常被拿來與才思敏捷的多蘿茜·帕克相提並論,勒博維茨本身也是多蘿茜·帕克的超級粉絲,但勒博維茨滴酒不沾,除了抽菸無度,其他方面相對自律,所以她沒有複製多蘿茜·帕克的悲劇人生。
但勒博維茨不能忍受的人和事還是太多了。
她討厭時代廣場,討厭人行道上行走緩慢的人,討厭在電影院說話吃零食打電話的人,討厭任何與「運動」有關的事項(同時包括競技類比賽項目和各種社會運動)。
勒博維茨菸癮很大卻討厭讓人遲鈍的大麻,她不愛做飯(哪怕只是削一根黃瓜),拒絕加入千禧年以後的賽博世界,更不願意容忍愚蠢的人(主要是我們這些喜歡誇誇其談的年輕人)……
而在近年來新興的潮流選項中,她還討厭養生和健身……對她來說,這些都是被創造出來的「額外健康」,是用錢就能買到的騙局。
勒博維茨本身可能是queer,但哪怕是Metoo運動和LGBTQ+等話題也沒能逃過她的鐵齒銅牙。
比如對某些「女明星」的遭遇,勒博維茨並沒有展現太多同情,但她更傾向於關注底層女性的困境,當一位聽眾問她是否會因為「政治正確」的社會氛圍而感到窒息時,她聳了聳肩說「我呼吸正常」。
另一個例子則是2018年因涉嫌性侵被大都會歌劇院解僱的指揮家詹姆斯·萊文,勒博維茨認為藝術家應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但此前其創作的偉大的藝術作品不該被雪藏,因為這毫無意義。
雖然這次從紀錄片變成了迷你劇,但《假裝我們在城市》在展現形式上並沒有過大的改動,甚至頻繁引用了《公眾演講》的片段。
除了偶爾在勒博維茨的奇聞軼事和電影片段(也會是老廣告/動畫片/音樂會現場)之間來回切換,還會插入一些街頭漫步的鏡頭,以及勒博維茨和馬丁正式錄製之外的對話節選。
比如倫納德·伯恩斯坦的《青少年音樂會》,電影《豹》,此前《公眾演講》裡曾出現過賽日·甘斯布的鏡頭,這次又很巧合地插入了其女兒夏洛特·甘斯布在《金色大門》中的一個場景。
而其中比較明顯一個的變化是談話的地點,《公眾演講》主要是在威弗利酒店拍攝,這部紀錄片卻選在了玩家俱樂部(The Players』Club)。
這次的主持人也不止有馬丁,亞歷克·鮑德溫、斯派克·李和奧利維亞·王爾德均有出鏡。
片中還再次出現勒博維茨已故的好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託妮·莫裡森,她們在相識的四十年裡無話不談。
片中議論最激烈的一個話題是關於「偉大的運動員&偉大的藝術家」,她和斯派克·李針鋒相對。
馬丁則悄悄在片中剪了段老錄像帶調侃斯派克·李對運動的過度熱情。
斯派克·李認為非裔美國人在美國取得的許多突破都是從運動開始,但勒博維茨在理解的同時,仍認為運動賽事是一項即時的存在,它不具備藝術的永恆性,而且這些賽事更多與男性的宣洩有關,而非女性。
勒博維茨也談到了她和爵士大師查爾斯·明格斯的荒唐往事,查爾斯·明格斯曾被勒博維茨激怒,在中途跳下演出臺並沿著第七大道上一路狂追。
其中查爾斯·明格斯對艾靈頓公爵的敬畏讓人印象深刻,雖然只短短幾句,卻揭開了爵士樂大師譜系的一個橫截面。
此外,有些段落則是談話之外的幽默伴奏,當勒博維茨講起她在紐約當計程車司機的狂野經歷時,鏡頭突然切到了《下班後》裡瘋狂行駛的計程車。
當她講到極其厭惡永遠無法識別操作的顯示屏時,馬丁把顯示屏裡的視頻換成給演員導戲時喋喋不休的自己。
更搞笑的還有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在《華爾街之狼》拍攝現場送她電子菸的往事。
對電子菸持輕蔑態度的勒博維茨在坐飛機時犯了菸癮,在飛機上偷偷抽電子菸然後「真香」打臉,嚇得馬丁在片中貼了免責聲明。
每一集結束後的對話節選也有驚喜,比如她對萊妮·裡芬施塔爾的態度非常之決絕。
在她眼中萊妮·裡芬施塔爾縱使有才華,但其作品《意志的勝利》和《奧林匹亞》卻是用才華服務政治,勒博維茨對此嗤之以鼻。
其實在內容之外,影片的最大看點還有勒博維茨和馬丁的友情。
他們在約翰·沃特斯50歲的生日聚會上熟識起來,那時剛好是《賭城風雲》上映後不久。
馬丁永遠想知道勒博維茨「正在生成」的想法,也不擔心榨乾她的才華,他們往往從某話題出發再即興發散到其它地方,而這恰好是馬丁希望在拍電影時想要獲得的自由,因為他總是不自覺被情節敘事所束縛。
當然,勒博維茨對馬丁的評價也很高,她認為老馬的智力和能力遠超其導演本職。
而巧合的是,勒博維茨早年在《Interview》寫過影評專欄,其中就包括了馬丁的一部古早冷門片《冷血霹靂火》。
後來在得知勒博維茨不再喜歡去影院之後,馬丁送了她一臺DVD機,因為他無法接受勒博維茨不看電影,但是連打字機都不會用的勒博維茨一直都沒搞定這臺能放電影的機器。
馬丁和勒博維茨都是博學的,但他們唯一的區別是,馬丁上了大學,她卻沒有。
那麼勒博維茨的智慧從何而來?
在最後一集,勒博維茨直言,大部分時間她都在看書,其智慧正出於自我教育以及無窮無盡的好奇心,所以她語言思維上的靈活性成了絕對優勢。
她的房子裡有一萬本書,這是搬家時最頭疼的部分,因為存放這些書籍所需的空間實在過於昂貴。
不過勒博維茨不會扔掉任何一本書,哪怕是爛書,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會親吻掉在地上的書,相較於把書當成玩具或物件,她把書當成活生生的人。
此外她非常肯定童書的重要性,並認為兒童讀物應該帶來一種情感聯結,而非智力聯結,如果與「書」的情感聯結能持續到成年,那將是無比幸福的事。
作為敏銳的城市觀察者和社會評論家,勒博維茨總能精準把握城市居民不自覺的行為習慣。
而她終歸是迷戀紐約的,且對這座城市有著極高的期許,但其中區別在於,她對紐約的要求總是非常具體,而非年輕人那種對都市生活的幻想。
勒博維茨的談吐始終點綴著俏皮話和諷刺性的總結,她隨口說出的內容流暢又構思完美,以至於聽她說話就像在讀一篇文章。
但無法否認的是,勒博維茨的輸出仍是基於自我感知的產物,她談論的一切都與自己相關,且給出的答案並不會永遠正確,但她在「自圓其說」這一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卻讓這種獨立思考顯得極具魅力。
不過勒博維茨也表達了她的謙虛,正如她所說「你只能理解你同時代的人。」
這句話其實同樣適用於年輕人,但通過這部紀錄片,相信觀眾也可以通過勒博維茨的敘述去了解那個時代的紐約,哪怕只因此了解了弗蘭·勒博維茨本人,也是足夠值得的事。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