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出分的這幾天,留守女孩鍾芳蓉以湖南省文科第四(676分)的成績報考北大考古專業一事,屢上熱搜,引發爭議。
專業冷門,是質疑的首要來源。不少聲音甚至直接質問,「好不容易上了北大,為什麼不選個熱門行業?」言下之義,直指出身,仿佛以鍾芳蓉的家境,便「不宜」投身學術。
事件發酵之後,迅速引起考古學界關注,全國十省考古圈聯名為鍾芳蓉送去祝福和禮物,連女孩的「偶像」、學界泰鬥、有「敦煌女兒」之稱的樊錦詩先生也特別出言鼓勵:「不忘初心,堅守自己的理想,靜下心來好好念書。」
8月5日上午,人民日報官微頭條發文《考古沒「前途」?76年,他們做了件「對得起全天下炎黃子孫」的大事!》,以敦煌數代考古人的堅守與成績,力駁「考古沒前途」論。
事件發展至此,我們也不禁想到了去年良渚申遺成功後,曾被推至風口浪尖的女考古學家宋姝。
作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動物考古專家,宋姝是專業領域的「省內唯一」,為良渚遺址的發掘與研究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而90年出生的她,也可算是鍾芳蓉的「業內師姐」。
專業從事考古工作4年的宋姝,是怎樣選擇了這條人生道路,又如何一步步走來?作為小鍾同學「看得見的未來」,女考古學家的實際工作與生活又是什麼樣的?
我們在良渚遺址考古與保護中心,跟宋姝本人聊了一下午。
這故事裡有夢,更有現實。
隨遇「難安」
2009年高考結束,宋姝發現自己考得不錯。
愛好寫作,希望今後能成為作家或記者的她,第一志願填了人大中文系。但從小很聽爸爸媽媽話的她,也還是在父母建議下,把家門口的吉林大學做了備選,專業首選經濟、法律。
最終被調劑到吉林大學考古專業的她是訝異而無奈的。她很快也發現,班裡20個同學,一多半跟她有著同樣的訝異與無奈——大家原本都選了經濟或法律。
一腔熱血、自願填報考古專業的同學也不是沒有,但宋姝一打聽,原來他是因為看了《盜墓筆記》。
親戚們都勸她,「吉林大學的考古專業,全國數一數二,而且人少競爭也小,以後就業也更容易啊!」
宋姝不樂意聽這話。她覺得選專業就為了將來找工作,這個初衷似乎有點問題。
「努努力,轉去中文系吧!」這是她大學前兩年的一個「執念」。家裡一聽她不是想轉經濟、法律,而是偏轉中文,又好一陣規勸。
然而當夢想落進現實,宋姝發現,轉專業的苛刻程度和考古學課程的巨大壓力留給她的,只有事與願違。
「現在的考古學專業已經文理兼招,但我那時候還是純文科專業。很多人可能覺得考古和歷史是差不離的,事實上考古在很長一個時期裡也確實是歷史學下面的二級學科,但我也是自己讀了才發現,這個直覺是完全錯誤的。」
對考古專業的學生來說,歷史只是輔課。
「我們的主課有三、四十門,從導論到舊石器、新石器、商周、秦漢、宋元、明清各個時期的考古都是分段精學,而且知識量大到嚇人,比如銅鏡上的紋飾,至少能分成十幾類,我們考試就得把這些紋飾全分辨出來,人體、動物身上的每一塊骨頭叫什麼也都要張口就來。
「如果說這還是考記性,文科生不虛,那動植物考古裡大量的田野取樣法、分子生物學裡大量的實驗,就會非常考驗理科功底,給文科生帶來挑戰。而且我們的課程還包含了近似土木工程專業的測繪、醫學領域的解剖學等等,駕馭起來都需要花費巨大的精力。」
想轉系,就要先在本專業成為佼佼者,宋姝一頭扎了進去。到大二期末,她拿下了一等獎學金,但她卻吃驚地發現,自己已不想換專業了:
一方面當然還是轉系的壁壘高,但更重要的,是她對考古學精研越久、探索越深,越見其中樂趣。
這樂趣潛移默化,竟成了寫作之外她最大的夢想。
一次「勸退式」田野實習
2011年,宋姝大三。老師組織下,她和班上的同學去到內蒙古赤峰市一處遺址所在地,展開了考古學生涯中的第一場田野實習。
「住的地方是一個沒人煙的村子。那是我第一次去內蒙,完全沒有風吹草低見牛羊,一望無際只有苞米地,地裡好多大型農用機械,全自動化的,見不著人。」
在一間沒有門、只掛著布帘子的廢棄廚房裡安頓好後宋姝發現,村裡也沒有供水系統,喝水得現場打井。「那裡是真的偏僻,最近的鎮也要幾小時車程。我是生活委員,就負責一周去買一兩次吃的,基本都是饅頭和蔬菜。」
雖然粗茶淡飯,但哪怕是平日最不愛吃飯的女生,此刻也都狼吞虎咽起來。
「體能消耗實在大。第一天老師帶我們上山做『地表踏查』,實際就是撿陶片,從器型、紋飾出發,讓我們結合前兩年學的理論知識,判斷這是什麼物件。那天好多人都發現苦學的知識用上了,成就感特別高。
「但第二天就急轉直下,讓我們把一整個山頭的草全拔光,而且是用手拔!那山裡長了多少年的老草別提多難拔了……拔完草布方、清表土、拿手鏟刮面。什麼叫刮面?就是把方裡的地面,水平地整個刮掉一層,這樣才能判斷遺蹟現象,然後繼續逐層發掘。」
「挖土」之初,多數人還保持著新鮮,但連挖一上午、手指都難以彎曲,地表踏查時的欣喜就漸漸不存在了。第二天,大家的手碰一下都疼,一周後,全班同學的手都已麻木。
「老師說,很多遺蹟現象都不是光靠眼睛就能看清的,你們要在發掘的過程中,用手去感受土的硬度、質地,觀察土的顏色和包含物,用手感說話,用心去體會。這當然是實話,但在工作量和工作強度上,對我們這些第一次下田野的學生,老師其實是特地加了量的,在我理解裡,那職業生涯裡的第一場實操,實際就是一個試煉,目的在於篩選和勸退,因為我發現哪怕到今天,在下了很多工地之後,大三的那個夏天還是我遇過最苦最累的一次。」
「越虐越精神」。那次「勸退式」的田野調查,反而激起了宋姝的鬥志,更堅定了她投身考古的決心,但晚上回到舊廚房改的「臥室」,不少同學還是偷偷告訴她,自己不想堅持了。
本科畢業走一波,碩士畢業走一波,班裡20個同學裡,最終投身考古的僅剩一半,但宋姝知道,經過腦力與體力的雙重激蕩,走到最後的這10人跟她一樣,都已打定主意,要把考古變成自己的終生事業。
平凡,自在
宋姝是個目標明確的人,大二篤定鑽研考古之後,她已把自己的主攻方向放在了動物考古領域。
「原因我也說不上來,就是喜歡。讀研之後,我的導師也是這個領域的資深前輩,在他言傳身教之下,我對動物考古的專注度就更高了。」
2016年畢業開始找工作的她,在來自全國考古院校的數十位考生中脫穎而出,成為了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一員。
看似順利的求職背後,是她跟父母的一場「對賭」。
「雖然看我全身心投入進去他們也很高興,但我研究生畢業之後,他們還是希望我去考老家的公務員。我不想傷他們的心,就答應了,但我也為夢想爭取了一次機會,我說我就去杭州考這麼一場,考不上我馬上回來。只能說幸好我發揮不錯,一次過了。」
在宋姝之前,浙江的動物考古研究領域存在著很大的空白。隨著良渚遺址的發掘,一批批動物骨骼出土,而想要知道這些骨骼屬於什麼動物,以前還得請外單位專家來支援。宋姝來了之後,挑起了良渚動物考古的大梁。
2016年,她發現並鑑定完成動物骨骼20多種,2017年34種,2018年41種……在工作中不斷提升專業技能與學術水平的同時,她也開始著手建立浙江省動物考古標本庫和資料庫。
成績斐然。但如果把宋姝的工作,單純想像成電影裡考古學家的模樣,那又是大錯特錯。
這些年,除了對良渚遺址的主動性發掘與相應的研究性工作,宋姝還跟同事們完成了大量的「基建」任務——每個地塊的開發,都離不開考古研究所的先期勘探。簡單說,每塊土地在正式開工建設之前,考古工作者們都已經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在上面揮汗如雨、細細「刨」過一遍。
不止一位學界泰鬥說過,做學問要耐得住寂寞。好在偌大的實驗室裡,除了滿桌、滿櫃數不清的動物遺骨,宋姝總有丈夫相伴。
丈夫姬翔是位地質學家,兩人在良渚遺址的發掘中走在了一起。「白天不想和他說話,晚上回了家才聊天。」對辦公桌對面、正埋頭研究各種石頭的丈夫,嚴肅的宋姝,有些調皮地嬌嗔一句。
和普通夫妻一樣,休息的日子裡,他們喜歡一起拿Switch玩馬裡奧賽車。有時姬翔想去挖石頭了,宋姝就陪他進山,用小鎬子把喜歡的石頭敲下來;宋姝愛做標本,夫妻倆也常出門散步,撿小鳥的屍體回家。
大到騾子、野豬,小到各種魚、鳥、爬行類動物,這幾年,宋姝已為實驗室的標本庫製作了100多件動物標本。「這是一輩子都無法窮盡的事業。」
宋姝親手做的動物考古標本,跟我們日常熟悉的標本不是一種呈現形式
儘管薪資平平,過著平凡的小日子,但對考古夢的執著,讓她在有限的現實中,看見了無限。唯一讓她有些神傷的是同學會,總有已然投身各行各業的同學對她說,宋姝,你總在象牙塔裡不行,你看你,跟學校裡一點都沒變!
「社會感」的缺乏,讓她很有些彷徨。但我反覺得,這實在是一位考古學家最令人豔羨的地方。
「很多人都會開玩笑,說我們習的是『屠龍之術』,是現實中用不到的本領。我覺得對也不對,但至少我可以告訴學弟學妹們,做這行,一顆平靜的心是前提。」聽我羨慕於她,宋姝淡淡笑道,「競爭大不大、工作好不好,都是相對而言,每個人有不同的準繩。對小鍾同學我只有一句話,有夢是難得的。」
作者:得之我幸,沒有下半句 -飛鳥與禾X施豪楠-
作者:拱墅區帶娃小能手 -飛鳥與禾x鄭億-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編輯:飛鳥與禾X艾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