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紅樓夢研究公眾號
按:作者李秀鋒,女,中學語文高級教師,中國渭南紅學會會員,熱愛文學,紅學。
作者:李秀鋒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同時出現了兩個美學經典:「寶釵撲蝶」和「黛玉葬花」。
先來說說「寶釵撲蝶」。
四月二十六日未時交芒種節,大觀園眾姐妹早早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滿園裡繡帶飄颻,花枝招展,姐妹們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
寶釵沒看見黛玉,便丟下眾人,逶迤往瀟湘館來找。寶姐姐一貫是妥當周全的,她抬頭看見寶玉進去了,想著他們兄妹從小一塊兒長大,彼此之間多有不避嫌之處。又考慮到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如果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就又抽身回來。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一雙玉色蝴蝶,在花叢間迎風蹁躚,引得一「膚如凝脂」「唇似朱丹」的妙齡女子,手持薄紗團扇,圍著五彩繽紛的花叢忘情追逐,此時陽光正好,豐腴如楊妃的她嬌喘細細,香汗淋漓,少女情懷與自然完美相融,活潑俏皮,生動溫馨。
楊萬裡的詩句「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也有相似的意境。暮春時節,天真活潑的兒童歡快地撲蝶,只不過背景是農家,這樣的場景在農家孩子身上很常見,在大多數人的童年也不少見,但在榮府,在寶釵身上僅此一次。
「撲蝶」這一行為源於情趣,而情趣恰恰是寶釵缺少的東西。剛開始讀《紅樓夢》,最不喜歡寶釵整天「端著」,很是無趣,讀到此處不覺眼前一亮,原來寶釵竟有這樣可愛的一面。
寶姐姐永遠有走不出的條條框框,別人給的,自己畫的。還有操心不完的自己的,家裡的事。心裡裝著要照顧的方方面面的關係,那點兒時的童真早被擠到犄角旮旯,蒙上了塵。
大概是這雙蝴蝶太有感召力,讓我們看到了寶釵身上只有薛姨媽才能見到的童真。寶姐姐從不做不切實際的事,那些傷春悲秋風花雪月不能當飯吃的,她一般是不屑的。
可能是約束太久,景色讓人迷醉,天性太想從一個少女身體裡跑出來,即使是寶釵理性的大腦也沒能控制住,自由的靈魂終於帶著瑩潤嫻雅的寶釵追隨蝴蝶飛了一回,成就了紅樓經典「寶釵撲蝶」。畫面真的是美輪美奐,趣味盎然。
讀者是全知的視角,知道「撲蝶」根本是寶釵的偶然為之,但再看這樣的畫面,依然心動,能打動人心的是其中純真的生命情境。
可愛靈動的蝴蝶常有,可惜寶釵與蝴蝶嬉戲的畫面就這樣一閃而過。整部作品,寶釵很少展現她「無情」中這「動人」的一面。
薛寶釵本出生在金陵大族名宦,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不幸的是父親早逝,哥哥薛蟠從小缺少嚴父的調教,是一個被薛姨媽寵溺壞了的熊孩子,自小不愛讀書,花錢大手大腳,到處惹是生非。如果單是薛蟠這樣也就罷了,偏偏薛姨媽也是,一遇到兒子的事就沒了主意。
薛蟠渾,薛姨媽糊塗,但薛家女兒寶釵卻心懷修身齊家的理想,面對日漸凋零的家業,小小年紀就自覺承擔起家庭使命,一頭扎進滾滾紅塵,比同齡人背負了更多的責任。看來責任感這種東西真的和年齡性別都沒關係。
寶釵成了家裡的主心骨,成了讓母親哥哥省心的懂事孩子。她明白一家三口客居人情複雜的賈府,必須時時注意分清主客,說話做事要拿捏分寸,懂得進退,她以退避的心態,「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平日裡的寶釵「罕言寡語」「隨分從時」「自雲守拙」,嚴格自律,「封建禮教的完美淑女」是他現世的榮耀,也成為她的束縛。
因其以僵化的禮法自節,成熟穩重的寶釵常給人一種淡淡的疏離感,生活得比較無趣。或許是她過早明白了世情,過於通透,太理智,太懂得世故的規則,她不能讓家人受傷家事受損,於是她戒掉了自己,將天性扼殺在這殘酷的現實中,讓生活缺失了一份人情味和真性情。
寶釵有自己對人生價值的認識,她熱衷世務,人生牽掛多,心懷使命感,雖有一肚子學問,卻不以書字為念,無論從家庭還是自己考慮,她要努力獲得理想的婚姻、良好的社會地位。為獲得現實世界的認同與肯定,她嚴格恪守封建倫理道德,自覺遵守人間的秩序倫理、規則禮法。寶釵的煙火味很濃,她是入世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在現世做人的確很成功,世事洞明,人情練達。
以前看寶釵,那是別人家的孩子,會做人會來事;現在看寶釵,有了「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同理心,她的懂事周到讓人心疼。
如果情節到這裡不往下發展該多好,寶姐姐「穩重端方」又不失活潑可愛,完美!可是,作者偏要在「撲蝶」之後的滴翠亭再來個事件。
曹公是拒絕將人物臉譜化的,複雜的性格正是寶釵形象的成功之處。不得不佩服作者用筆的高妙,跌宕起伏的情節,豐滿立體的人物,在此處都有了,還自然得不著痕跡。
寶釵追蝴蝶到滴翠亭,蝴蝶飛遠了,她剛要回來,只聽亭子裡嘁嘁喳喳有人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一人說:「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說話:「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
寶釵在外面聽出來是墜兒正和小紅說賈芸撿到手帕之事,心中吃驚:「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在以封建禮教自律的寶釵眼中,違背儒家生活的倫理都屬於離經叛道的行為,這些人的行為無疑是越禮的。
小紅怕被人聽到不雅,要推開窗子察看,寶釵心想:「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此處細膩的心理刻畫,可見寶釵為人處世的謹慎周到,用心世故,她做人力求「完美」,是絕不允許自己的好口碑有汙點的。想到此事可能會落人口實,雍容淡定的寶釵情急之下第一反應就是用「金蟬脫殼」擺脫干係,這是她深藏於心的小計較。
寶釵就故意放重了腳步,叫到:「顰兒,我看你往哪裡藏!」謊稱自己是來找黛玉的,還說:「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兒的。」轉過身心中還覺得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究竟是怎樣的心態才會讓她覺得好笑呢?這時候寶釵關注的是「不知他二人是怎樣」,自己做了什麼倒不重要了。
在賈府有好口碑的人,大概說什麼大家都會相信,反正當時在場的沒有人懷疑她在撒謊,也沒有鳳姐那樣犀利的人恰巧出現拆穿她,黛玉被成功嫁禍,寶釵就這樣撇清自己,全身而退了。
事呢,是紅樓夢中隨處可見的瑣事,事件對於黛玉的影響也另論,只是一向周到妥當的寶釵,百密中難免一疏。真是成也蝴蝶,敗也蝴蝶。
滴翠亭上,局面差點不受控制,而寶釵情急之下嫁禍黛玉的這一舉動,常常被人詬病。平日寶姐姐總以「品格端方」示人,贏得榮府上下一致好評,即使時有「利己」大多也不會「損人」,而眼前寶釵的行為已觸碰了做人的道德底線。
但這事也就天知地知,作者知讀者知,還有寶釵自己知,大觀園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寶釵依舊以「完美」的面目示人。
「完美」是寶釵想讓別人看到的,她懂得隱藏自己,藏拙,也藏巧。
其實,理性的活著,是寶釵不變的人生信條;現世安穩,永遠是她第一考慮的;而明哲保身,趨利避害是她的正常反應。
「文學即是人學,文學的首要任務是寫人。」但就這一點而言,《紅樓夢》也是巔峰巨著,塑造人物立體豐滿,對人性的剖析客觀自然。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云:「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曹雪芹既能「入乎其中」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也能「出乎其外」以悲憫的情懷看待筆下的人物,「入」是一種態度,「出」則是一種境界了。
作品中薛寶釵和林黛玉並列「金陵十二釵」冠首,是曹公最喜愛的兩個紅樓女兒,雖然二人的個性截然不同,但才華、智慧、相貌、氣質皆出類拔萃。判詞中也是將釵黛合而為一:【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忘情撲蝶和嫁禍他人對求穩的寶釵來說都屬於冒險行為,那麼,作者有意讓蝴蝶引寶釵到滴翠亭,到底想讓我們看到什麼?
作者想讓我們感受到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寶釵,而不是封建道德的標本。撲蝶是寶釵性格中天真孩子氣的一面,而後一情節則反映出她遵循禮教、明哲保身的一面,人物形象立體豐滿。
讓我們看到人性的不完美,那深藏於潘多拉魔盒中自私、陰暗的一面,這也正是讀者微詞之處。曹公同時也讓我們看到,為了生存,生命囿於塵世的牽絆,是怎樣無奈地妥協與苟且。
人生在世,總有許多不得已,出身皇商之家的寶釵如此,平凡的你我更是如此。
身處紛擾的世間,被命運的車輪裹挾著前行,誰都無法任性逃離現實的泥濘,但馨香的人性卻是我們企盼和珍愛的。惟願你我在煙火人間有閒修籬種菊,從一粥一飯中品出剎那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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