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日過後,宋家莊大集上開始熱鬧起來。
十裡八鄉守著這麼一個集,逢三八日,趕集的人們從四面八方聚集到集上,把那條窄巴巴的街筒子擠得水洩不通。快過年了,家家都忙著準備年貨。村裡有些心急的孩子,早已在街頭巷尾零星地放開了鞭炮,稀稀落落的幾聲鞭炮響,讓年味一下子濃了許多。我和妹妹們,吃飯也開始變得挑剔起來,娘說我們這些饞貓可能是聞到年味了吧。
小時侯,我最愛跟著爺爺去趕年集。每次娘照例要塞給我幾張「毛票」,並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拿好,提防丟了。我攥了錢,高高興興地跑到胡同那頭的爺爺家,纏磨著爺爺快趕集去。爺爺往牛槽裡添上滿滿一篩子草,又伺候他的那些羊們喝飽了,就拍打拍打身上的塵土,領著我從葦灣西邊抄小道去趕集。離宋家莊不過二三裡路,過了蘇家墳、南高地,還有那片茂密的棗樹林子,就能看到烈士關大娘的墳了(清明日,老師帶我們來這裡獻花圈掃過墓)。遠遠地,已經能聽到集上早已人聲鼎沸。年集上集早,太陽剛剛露頭,人們已經來到了集上。
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宋家橋上,那橋頭的洋灰欄杆上寫著「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幾個大字。平日裡,我和栓柱兒幾次玩耍也曾來到這兒,還在橋上釣過魚蝦呢。過了橋就是集了,一進集是布匹市。賣各種布料和衣裳的商販,早已在大街兩側擺好了案子,花花綠綠的布料在初升的陽光下安靜地躺著,等待著人們的挑選。滿堂家(滿堂輩兒小,管我還叫「叔」呢)正領著她家雙胞胎閨女招娣兒、領娣兒在挑選新衣裳。姐姐招娣兒一心想要那個紅格格的,而妹妹領娣兒卻吵著要那個藍道道的,兩個人爭論不休……滿堂家和爺爺打過招呼後,衝著我又好象不是對我,說道:你看人家小叔多聽話,我可讓你們這倆丫頭片子煩死了。我對布匹市一點也不感興趣,上個集娘早已把過年的衣裳給我置辦好了。我一刻也不想停留,趕忙拽著爺爺的衣襟往前走。
緊挨布匹市,是賣日用雜貨的攤位,鍋碗瓢盆針頭線腦一應俱全。因為是年集,比平常多了賣年畫、對聯和胭脂紅花的。我的女同學王花枝、蘇小仙她們幾個正圍在一個賣花人旁邊,嘰嘰喳喳挑選著幾支紅花。花枝的小朝天辮上還插了一朵,在初升的陽光裡格外美麗。王寶有也領著他的娃娃親媳婦「燦兒」來趕集,他們每人手裡拿了一個糖葫蘆兒,也擠在雜貨攤前,「燦兒」挑了一個圍脖,有大朵兒牡丹的那種。有了那條圍脖的襯託,她的那兩條小辮子顯得更精神了。往日裡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燦兒」,現在看上去俊俏多了——快過年了,我的心情像天上爽爽朗朗的雲朵,好著呢。
年畫攤前也擠滿了人,一張張花花綠綠的年畫,掛在牆上的,放在地上的,擠擠插插,滿滿當當。聽爺爺說,那些年畫多是天津楊柳青和濰坊楊家埠出的,從老年間兩個地方就出版年畫。我特別喜歡一張風俗畫《老鼠娶親圖》:二三十個大小老鼠穿著豔紅的坎肩,人立而行,豎著大圓耳朵,撅著尖小嘴巴,有打旗的、提燈籠的、抬花轎的、敲鑼的、吹嗩吶的,描龍畫鳳的花轎裡端坐著頭蒙紅綢子的「新娘子」……有趣極了,我趕緊上前揭了一張。按照娘的吩咐,我又擠到攤前,買了一個胖娃娃騎大魚的年畫——一個只穿紅兜兜的光屁股娃娃,眉心點了紅胭脂,騎坐在一條遊動的大鯉魚背上,笑得前仰後合,幾顆奶牙也暴露無遺……娘說過年千萬記得要買張「魚畫」,圖個吉利,年年有餘(魚)嘛。年畫旁邊,有個寫對聯的,他戴著一副眼鏡,麵皮白淨,斯斯文文,擺下一張八仙桌,筆墨紙硯一樣不缺。對聯現寫現賣,大門對、二門對、屋門對都有,尺寸自定,內容自選。
爺爺擠到攤前買了三把香、一摞燒紙,那是準備供奉「家堂」和給天爺爺磕頭時用的。反正過年時大人們不是燒香就是磕頭,老師說那是搞封建迷信,要我們不要信。旁邊恰好有一個賣糖板子和歡喜團兒的,趁爺爺去買香買紙的空兒,我花五分錢要了一串帶紅秫秸節的歡喜團兒,一邊吃一邊拉著爺爺的手,在擁擠的人流中繼續朝前走。
「南豁唇子」的餜子鋪前,湧滿了吃飯的人們,他們有的提溜著幾根餜子要離開,有的蹲在油漬麻花的桌子前吃著,有的剛吃完擦擦油光光的嘴巴喝下一碗白開水……鋪前幌子上搖晃著五個大字:興隆包子鋪。「南豁唇子」祖上就是賣炸貨的,傳到他這一輩,只經營餜子一門,他炸的餜子香脆適口,老少皆宜,因而遠近有名。炸餜子的夥計兒一邊忙活,一邊忘不了招攬顧客:香油餜子,不香不要錢咧……
往南走是青菜市。青菜市裡各種青菜都有,貨色也比平常集日要多要全。菜販子們高聲叫賣著招攬顧客,還忘不了自賣自誇。攤位前人頭攢動,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爺爺擠過去稱了幾斤花生米、幾根海帶和幾斤粉條,在我的印象裡,過年待客人,爺爺總喜歡做水煮花生米、海帶炒肉和粉條豆腐,幾乎每年都少不了這三樣。當然更少不了自家種的大白菜。爺爺說白菜其實是世上最好的菜了。有了大白菜,有了肉,就叫過年。還說什麼「百菜沒有白菜好,諸肉唯有豬肉香」的話。爺爺是上過私塾的,認識不少字。那拗口的話,我卻聽得有些懵懂了。
集市最南頭是鞭炮市,這裡最熱鬧,也是我們小子們最喜歡的地方。太陽剛一桿子高,這裡已經是鞭炮聲不斷。大大小小的鞭炮攤擺上街頭,許多賣鞭炮的打起擂臺,相互比試誰的更響。有的則使出了渾身的力氣,使勁吆喝著,遠遠的都能聽得到。
這邊喊:
二踢腳,開天雷,
不選這個你選誰?
那邊嚷:
炸得響,泚得碎,
我小姨子擀的芯兒……
地上的鞭紙落了厚厚一層,許多淘氣的孩子爭搶著紙堆裡的「芯鞭」(沒有響的鞭炮)。遠處的「二踢腳」嗖嗖地竄上了天,在半空炸響,騰起一股股煙霧,引得趕集的人都仰著脖子看,並不住地叫好。街上彌散著一股濃烈的火藥氣味。
爺爺挑了三掛一百頭的大鞭,說是預備年下「發馬子」和「點明兒」用,又給我買了幾掛小紅鞭。那小紅鞭響起來有氣無力,仿佛爆豆子一樣,不太過癮。但大人不允許我們孩子們玩大鞭,提防炸傷。鐵蛋兒也跟著他爺爺來趕集,他嘴裡含著糖人,手中提著一串歡喜團兒。他還讓我看了他兜裡的「劃鞭」——劃鞭其實不像鞭,看起來更像一盒子火柴。
「請灶王來——」、「黃曆啊——新黃曆——」,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那些販子將「灶王」揣在手裡,或放在籃子裡,到處穿梭叫賣。我湊上去,看到那「灶王」像模糊極了,還不如我用蠟筆畫的人物畫兒鮮豔清楚。
已近晌午了。爺爺裝年貨的口袋已經沉甸甸的了。因為人多又擠,穿大棉褲大棉襖的爺爺,臉上冒了汗……他摘下氈帽,領我來到街旁的包子鋪,為我要了十個豬肉包子,自己倒了一碗開水,蹲在棚子下,大口大口地喝著。看我吃得滿嘴流油,爺爺的臉上始終洋溢著微笑。過路的鄉親同他打著招呼,問詢著身體還硬朗嗎年貨準備的齊全了沒有。他一邊應酬著答話,一邊還不斷地向人家介紹我說:這是我小孫子,屬狗的,書念的好,寒假考試考了個第一呢。
半路上,我們正碰上如意叔攆著馬車趕集回來,車廂裡也是滿滿當當,全是年貨。他便招呼我們祖孫倆跟車。這時,道路上又是車水馬龍,趕集歸來的人們滿載著年貨,奔走在回家的路上。
眼下,快要過年了。
《陌上風文藝》主辦:金穗文學社主編:王新靖 楊新剛 主創:白來勤 亦凡 楊崇德 淡霧 王安之 蘇銀東 畢瓊 孔凡勇 白春業 完顏蕙蕙編輯:單連強 朱婧 滕悅 趙曙光 許冉冉 郇長亮 崔吉皓信箱:shirihe@foxmail.com
本文內容由壹點號作者發布,不代表齊魯壹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