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詩刊 || 2019年10月號

2021-02-18 北京詩刊

2019年10月目錄

沙海淘金

李少君       西部的舊公路(詩二首)

陳先發       銀錠橋(詩二首)

曹    東      瓜地馬拉戰場掠影 (詩三首)

王子俊       凝視07年的半瓶瀘州老窖(詩二首)

老    德     十年以後(詩二首)

量    山      局外人(詩二首)

羅秋紅      燒紙錢(詩二首)

楊四五      淋浴(詩二首)

盧聖虎      陪女人逛商場(詩二首)

發小尋      這幾天總覺得有一個人死了(詩二首)

邵春光      金大班最後一夜

紫穗穗      午夜(詩四首)

白炳安      草鞋街,還有舊時光之痕(詩二首)

劉天文      相聚(詩三首)

張翠紅       讀一首詩(詩二首)

談   驍        方言認出來的(詩二首)

劉傲夫       解禁(詩二首)

劍   男       中秋記(詩二首)

和飛燕       秋到發鳩山(詩二首)

刁利欣      撒草籽(詩二首)

張   奕        飛行模式(詩二首)

賓    歌       舊影集(詩二首)

孫    勇        敘事(詩二首)

彭    江       醒在叫城市的地方(詩二首)

獨孤九兒     沒空(組詩)

探路者說

霍俊明        重拾「先鋒詩歌」,或一種寫作命運

超級文本

呂貴品        昨夜夢記

終於找到你

幽    燕           臉盲症

李少君(詩二首)

西部的舊公路

 

從高速疾馳而來的東部人

難以適應這裡的荒蕪和慢節奏

 

夕陽西下,人煙稀疏

公路前頭慢吞吞行走的牛群

它們從不理睬你的喇叭和喊叫

任你費盡力氣吆喝驅趕也不讓路

 

這些牲畜們就是要用這種態度告訴你:

它們才是這裡真正的主人!

通靈的特使

 

這隻貓,深養於書香之家

狂躁的脾氣早已修煉得溫柔恬靜

沉香之韻味,詩畫之優劣

它一聞便知,但不動聲色

 

它對俗人也一聞便知,會躲得遠遠

若遇心儀之士光臨,它會主動迎上去

乖巧地伏在桌椅邊,半閉著雙眼

聆聽主客對話,仿佛深諳人世與宇宙的奧秘

 

陳先發(詩二首)

銀錠橋

在咖啡館,拿硬幣砸桉樹

我多年佔據那個靠窗的位子

而他患有膀胱癌,他使用左手

他的將死讓他每次都能擊中

撩開窗簾,能看到湖心的鴨子

用掉僅剩的一個落日

我們長久地交談,交談。

我們的語言。她輕度的裸體

湖水仿佛有更大的決心讓岸邊

的石凳子永恆。一些人

坐上小船,在水中飄蕩

又像被湖水捆綁著,劃向末日

後來我們從拱門出來

我移走了咖啡館。這一切,混合時日的未知

他獨自玩著那遊戲

桉樹平安地長大,遞給他新的硬幣

聽兒子在隔壁初彈蕭邦

他尚不懂聲音附於何物

琴譜半開,像林間晦明不辯。祖父曾說,這裡

鵝卵石由劊子手轉化而來

對此我深信不疑

 

小溪洶湧。未知的花兒皆白

我願意放棄自律

我隔著一堵牆

聽他的十指傾訴我之不能

 

他將承擔自己的禮崩樂壞

他將止步

為了一個被分裂的蕭邦

在眾人矚目的花園裡

 

劊子手也有祖國,他們

像絕望的鵝卵石被反覆衝刷

世界是他們的

我率「眾無名」遠遠地避在斜坡上

曹東(詩三首)

瓜地馬拉戰場掠影

 

嬰兒包裹在媽媽懷裡

安然入睡

美麗的乳房

在唇邊懸垂

媽媽沒有離開戰爭

兩發炮彈緊握手中

閃爍金屬的光澤

仿佛在和兩隻乳房

比美

 

 

一個被嚇壞了的孩子

 

只有面對恐怖的槍口

我們才知道恐怖長什麼模樣

一個六歲的孩子失聲尖叫

衝進房間的警察

將槍口緩緩抬高了一公分

從孩子胸口

推移至大張的嘴巴

防恐面具背後的眼睛

逼視一雙因驚嚇

仿佛快要碎掉的眼睛

我沒有聽見孩子尖叫

只聽見世界像一隻巨大的鐘表

發出清晰的滴嗒聲

 

 

柏威夏寺懸崖

 

在一張臉上

我要尋找千百張臉的表情

他們像一群從源頭走來的人

眼睛裡有道道裂縫

逃啊

左邊被驅趕

右邊被屠殺

前邊就是

柬埔寨柏威夏寺懸崖

空氣的漩渦噝噝鳴轉

即使做一群流亡的難民

也不被允許

1979年7月12日

歷史用四萬二千人集體奔下懸崖

打扮了自己的殘忍

王子俊(詩二首)

凝視07年的半瓶瀘州老窖

它在酒櫃左上端

無人注意。瓶上

最裡層的灰塵,

仍保留著07年10月的某個

上午。偶有微風

塵埃略起,似某人

寂寞了,獨自喃喃細語。

十年前,我把半瓶瀘州老窖

圍著,父親的新墳,撒了一圈,

剩下半瓶,我就放在酒櫃的最上端。

乘車記

從金江火車站始,

一連串的隧道,

長的,短的,像糾纏不清的血管。

兩個去年下崗的中年女人

靠窗,努力保持體面。

她們小心談論,那筆五六萬買斷

工齡的錢,怎樣細花

才能支撐到五年後的退休。

三個相約到成都

參加一建考證的年輕人,喧鬧。

說的是過關技巧。

去瀘州的我,注意到了

這樣的一閃而過:

火車一頭,撞進山洞,

暗,從地下拖上來。

山與山間,是火車撕破的缺口

我們被小縷陽光,煮暖。

長暗和短明,交叉

一如九號車廂乘車人,各自的活著。

                 

老德(詩二首)

十年以後

我還不敢想像,十年

以後,自己會是個什麼樣子

會不會躲在養老院裡

倚門望天,或者

躺在某個醫院的病床上

接受護士的盤問

還有一種可能,在街上

孤獨的走著,看見一個另類的

酒吧,又忍不住推門進去

偶爾,也許會出現在

某種聚會上

慷慨激昂,總結陳詞

然後,從早到晚

坐在的小河邊,拿著魚杆

守著那些倒黴的魚

十年以後,反正

我也裝不出德高望重的樣子

A面與B面

她的A面,在光天化日

之下,極其自然

很少化妝,多年以後

才發現鼻尖上有些雀斑

她的B面,這麼些年來

總是秘不示人,月夜

涼風習習,她交叉著腿

坐在窗前,讓你浮想聯翩

若干年後,我摸到

一副王牌,才發現

她的B面也像大家一樣

布滿了陰影

大腿上的一顆黑痣

顯示出她的與眾不同

                                                                        

量山(詩二首)

局外人

她被小叔叫去後,表情更淡漠了。

我想起我們關於加繆的談話。

瞧,媽媽在叫我了。

她穿著紅色睡衣,和我外婆

完全一樣,先後被剝奪讀書的權利。

外婆的葬禮上,她沒有哭

她覺得葬下的還會繼續。

我們繼續各講各的故事,

火車開往不同的方向。

像詩,有不同的地域性和時代背景。

甚至來不及交集,

杯沿上啤酒的泡沫不斷地上升———

我坐在田埂邊的石磙上看流雲,

和石磙沒有多大關係。

在桂花樹下

在破舊的輪胎,磚石,落葉之中,幾隻雞

覓食,交配,不復祖先的遠大理想

無差別地等一隻無所不能的手

沒有驚恐不安,只有理所當然

風把空氣轉化成了桂花香

文藝的蘆花雞又在歌頌歲月靜好

寵物狗暫時充當城管,攆不開眼的雞子

籠子旁的雞冠花開得格外鮮豔

好像得到了血的澆灌

我坐在桂花樹下,想到維吉爾

他寫夜鶯和學夜鶯叫的孩子

羅秋紅(詩二首)

燒紙錢

從天上飄下來的雪

其實是陰間的人

躲在天堂某個角落

給地面陽間的親人

正在燒紙錢。

衣襟敞開,有很多袱包,

裡面寫的,全是收件親人們的名字。

就像我們每年清明節

也給死去的親人,

燒紙錢,也寫袱包

也寫那些親人們的名字。

菩薩說:雨加雪,表示一邊在燒紙,一邊在流淚。

菩薩又說:地面的人燒紙,必須把手洗乾淨才行。

尤其是燒之前,不能摳屁股。

一摳,就不靈了。

昨天在夢裡,夢見我的婆婆,

背一袋子紙錢,我說:

「你背到身上多累啊,怎麼不放到裝錢的柜子裡?」

她說:「天堂裡不光有麻將館,還有紅燈區,

還有勾魂的女人,我管不住你公公的心,

但我管得住錢……"

今年清明節,我去燒紙錢,

一想到婆婆說的話,就故意摳了一下屁股。

燒著,燒著,我看見一個包著黑色頭巾的老女人

向我走來。我定神一看:

「這不是隔壁村王麻子從河南拐來的啞女嗎?」

多年前就聽人說她,跟我公公有一腿,

而我公公都死了好多年了。

始終有一個人跟隨我

關掉手機,允許時光倒流

允許冥想裡始終有一個人

一直跟隨我,並對我發出信號

允許他的信號,

變成桌上冒熱氣的一杯茶

允許他喝茶的時候對我說,

他也喜歡我父親

曾經收養的那條狗。

允許我穿舊布衣,

拿著拖把拖地,把「一個我變成多個我」。

他不僅不嫌棄,反而說勤勞女人最美麗。

此刻,他指著我們的合影

對我說:照片中的你,

像個中學生。

真像我在夢中邂逅的

那個高貴妹子。

楊四五(詩二首)

淋浴

 

實習生在雨幕之外向我展露她的模仿

雲層經過高壓

在鋁合金上變形

 

他的雀躍如燈罩下的光影

晚於我的接受

我在錐體之間觸碰著斷裂的兩端

我失去的,正是我想要的失去

 

菜地裡的西蘭花與授粉植物迎來一場大雨

遠山黑漆漆的

仿佛不可捉摸的背景

對著虛掩的窗口

 

她除去身上的衣裳。她本來站在水裡

又站在水的外面。我聽見空曠的屋子傳來

莫明的對話。我還沒有赤裸

沙發也沒有生出一雙有形的眼睛

果殼

 

少女的身體被面容包裹,在我的注視中

呼之欲出

 

碰撞令其皺縮

離去令其豐盈

 

軟體昆蟲隔著玻璃

看我啃食蘋果

它剛剛退出,留下空蕩的型腔

 

它的錯誤

在於第二年

發現新生的樹苗

 

我藏在節制與沉默之後,有時候靠笨拙

得到泥土。我的富足

膨脹我的希望

 

當秋天被陌生人摘取,我打開門發現她褪下外衣

我對她的傷害

是衰老前的渴求

 

她餘下的,一直在繁殖

她在痛苦的時候大笑

盧聖虎(詩二首)

陪女人逛商場

每次陪女人逛商場

我都緊緊攥著她的手

不是擔心她走失

而是害怕她在櫃檯前停留

珠寶首飾常設一樓出口處

我一般會飛快地繞行

跑到店外點燃一支香菸

看著她一步一回頭的饞樣

就會羞愧地想起平時散步

也是緊緊攥著她

不是擔心她摔倒

而是害怕她棄我而去

我喜歡這樣的狀態

總是緊緊攥著她

一起心酸,一起到老

不只是多出一個詩人

多出一個詩人

便多出一種生存形態

多出一點夜深了還閃爍的光明

多出樂此不疲的自言自語

多出身處角落仍固執張望的遠方

多出白天的夢鄉及餘生的冥想

多出永遠傳頌的愛

多出一份使用稻粱的說明書

多出一例人間難解的病理

……

我要做的只是踽踽而行

看浪花拍擊長江之濱

頭頂總有星星會我

忠實地記下我生即我命

發小尋(詩二首)

這幾天總覺得有一個人死了

 

這幾天總覺得有一個人死了

我沒有時間躺下來靜靜的去想想這個事情

這幾天的生活中充滿了血腥的味道

這個人可能死的很壯烈

從早晨到深夜

每一個用完的物品都要歸回原位

冰冰涼的一動不動

這幾天我確實很忙

我也一動不動地就睡著了

中間幾次翻身

睜開眼睛仿佛看見一道微弱的光

我想坐起來

卻怎麼也抽不出空

沉沉的又睡去了

假裝去遛狗

 

不愛狗

但假裝去遛狗

在一個風輕雲淡的傍晚

沒有晚霞出沒

在一個沒有人煙的公園深處

在羊腸小道中間

我遛狗

姿姿說

貓與狗是人類最為普遍的好朋友

但他們為何總是要在

夜深人靜時上來襲擊我?

我不愛它們

我看見它們受傷沒有哭

我也沒有餵過流浪的那一群

因為我討厭它們的毛

它們的口水不清澈

它們不像我女兒那樣乾淨

我不管它們如何忠誠

活潑與善良、愛流淚

我遛狗

一直走到公園的盡頭

溜了很久我都沒有回頭

 

                                                                        

邵春光

金大班最後一夜

 

隔窗望去

那片童年的草地很遠

一朵朵開花的蒲公英

一隻只紅尾巴的蜻蜓

還有阿婆講在夏夜裡的故事

很亮很亮的月光

在夢裡流淌

月牙是兩頭彎彎的蹺蹺板

每個晚上

都有兩個書包掛在上面

 

再也不會有了

聖誕老爺爺的慈祥

他的白鬍子像暖暖的羊毛

吃年糕的時候

我留下兩顆棗

我要讓堆在院子裡的雪人

有雙眼睛

讓他看著我和鄰居的小女孩

在雪地上做的

娶娶嫁嫁的遊戲

她好可愛

說長大了一定嫁我

真真地我就相信了

我就是她抱在懷裡的

布娃娃的爸爸

為她能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嫁妝

後來我去了銀行

帶著玩具槍

後來她不再來看我

她嫁給了一個警察

 

再不想她

再不為灌進雨水的螞蟻洞嘆息

她懷裡的孩子已經死了

那個好乖好乖的布娃娃

紫穗穗(詩四首)

午夜

你說:你的體內

有一輪病了千年的冷月

它專注的眼神,每一回

都讓你,毛骨悚然。

你還是愛,愛得不能自拔

像你的詩,形骨消瘦

你要保持一貫的冷

讓月光掙破烏雲

讓病著的嘴,發出一聲

高潮的顫音,模仿

一支羌笛喚醒空曠的想

你還想痛哭一場

用文字的清白,悼念夭折

在午夜的街頭,尋找

多年前遺失的衣裳。

你病的不輕。和愛一樣

裸露著清輝……

雨人

有時,天一直下雨

不停的下,街道頹廢

那一刻,我是雨聲之外的人

每一滴雨水,都是天外來客

我能聽見自己,內心河流的

奔湧

一個長滿嘴唇的時代

我努力成為世界的耳朵

黃昏,有絕望的美。萌芽的

草籽,熱愛腐朽,更熱愛神奇的

還魂

我像流水,在每滴雨水裡

居住。卻,從未停留過……

給我

「給我」,上帝說!

「給我」,男人說!

「給我」,死神說!

他們異口同聲,用莊穆的口吻索要「我」。

我必須笑著,敞開身心,而後視死如歸。

偏不

還要更徹底一些

朦朧與美,身子骨都太單薄

關雎和葭,鳥草撩肏太潦草

窒息或許更好、更狠、更黑

更徹底一些

糖醋,油鹽,進與不進,都得

親力親為。五花大綁的梭子蟹

替口腹之慾承擔解構與解饞的

兩重埋葬

文言明知故犯,白話罪加一等

一些不能說出口的碑文

一如難言之隱,無地傾倒

且留給拍案驚奇的無字之碑

請把影片畫面倒帶,回到

投宿前的那一刻

一笑,也會禍國殃民

心軟,更會殃及池魚

還要更徹底一些

放下身段,拍死如潮的

唯美金玉。偏不從良

白炳安(詩二首)

草鞋街,還有舊時光之痕

 

草鞋不見了,還有古街

從哪兒覓一對草鞋重溫舊夢的路

舊的時光嘀嗒在草鞋街

又怎能丈量出新日子的長短

從前那些草民以編織草鞋為生

而今草民的後代早已丟棄過時的草鞋

搬出古老的街,承受疏離之遠隔

與其懷戀一條街的古老時光

不如徹底告別草鞋對腳的束縛

掛好一盞一盞沐浴過風雨的紅燈籠

才能把一個舊貌的夜晚看清

           

 

溫柔書

 

活在端州的柳樹

以一把風梳理出枝條的柔軟,觸摸湖面

恰似棉花,對人間有一種溫柔

我也活在端州

除了骨頭的硬,也有柔情的一面

悄悄原諒親人的一些過錯

把自己的內心看成遼闊的疆域

容下朋友的錯怪

 

當慍怒的語言沉默成詩

詩就會在我的朗誦裡

生出柔聲細語

不知此時,誰能循聲

走進那個我構造的

溫柔的空間

 

若有一天,我的位置空出時間

我不在,流水沿著時間的紋理尋找

卻找不到那個溫柔

 

劉天文(詩三首)

相聚

 

五大爺不在了

三哥從濮陽

四哥從陵川

我從輝縣

匆匆忙忙趕回老家

 

我是不是應該感謝

躺在棺材裡的五大爺

是他,以這種方式發展

把我們聚在了一起

讓我們

一邊哭泣,一邊喜悅

 

 

母親那部老年手機

只存了四個號碼

她的兒子,她的女兒

她的兒媳,她的孫子

她只打給這四個人

而母親的號碼

只是我手機

四百多個號碼

其中一個

 

 

鄰床昨天做了手術

刀口疼,折騰了一夜

早晨安穩下來,看到

護士送來的藥費清單

更大的疼痛擊中了他

 

我躺在病床上,

父親主動接過我的藥費清單

這樣,我的疼痛似乎能減輕一些

張翠紅(詩二首)

讀一首詩

他在講故事

有人物,有畫面

像一杯水,緩緩地

滲透,向世界向我的血液

我感覺到他在流淚,溫涼的

貼著我的臉

不,他在微笑,淺淺地

騷動我的心

他手指間的香菸,彎了

慢慢地碎了一地,我傻傻地眼神

竟忘記用陶瓷接住

是因為詩裡的火焰,還是

鬼使神差的文字,令我痴迷不醒

飲酒

多難得,你在我的杯中

雙目含情,滿身泛光

多難得,我葬於你深深地火海

漸漸升騰的神智

忘卻昨天、今天、明天

仿佛這一刻你就是天和地

一位飲者,突然覆上雲白的殮衣

遊遊蕩蕩地飄了起來

她要去哪裡,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談驍(詩二首)

方言認出來的

 

綠化帶裡的龍柏,

是松柏的一種,方言裡叫爬地龍,

小時候我常用它們編織花環;

龍柏間有蟬蛻,方言裡叫知了皮,

可以明目利咽,五元一斤,

這是十年前的價格,現在已無人去撿拾了。

還有仙客來、夜來香、車前子,

我能在方言裡一一辨認,

這些像是從童年長出的枝葉,

提醒我過去的生活有跡可循,

也在憐憫我今日的枯竭:

綠化帶在遮雨棚下,

我來次此避雨,突然看到,

除了童年的記憶,我再無什麼可在詩中分享,

雨停了我就離開,和它們也再無聯繫。

最甜的梨是不是最好的梨

 

梨子還沒有成熟,

果實蠅就來了,

長得像蜜蜂,

也像蜜蜂一樣

射出尾針。許多年後,

我才知道它們叫果實蠅,

藉助尾針,

它們把卵排進果肉。

很快,梨子成熟了,

幼蟲孵出,果肉開始腐爛,

我喜歡這些

被果實蠅糟蹋的梨子,

削去腐爛的部分,

殘缺的梨子

有整個梨子的甜。

劉傲夫(詩二首)

解禁

三百個快遞包裹

從祖國的四面八方

朝我砸來

我突然喊了一聲

「媽媽——」

2019.10.9

寒露

我現在又變得

生龍活虎

不再病態懨懨

狀態差

原來不是

季節和鼻炎

的原因

其實未找到

通向未來的

路徑和希望

經過近二十天

我終於摸索中

找到了

寒露

我好想親你

劍男(詩二首)

中秋記

 

暑熱仍未消退,植物帶來的時序的變化

超過溫度的頑固,銀杏仍青

街道兩旁的欒樹也不見往年曖昧的層次

比人更能感受時序的是生物

它的敏感度要超過人們身體上的生物鐘

但雨水一直沒有到來

中秋還是盛夏的妝束,桂花

成了一個假性的詞語,心中的一輪明月

也不具備愁思的意義,孤懸的

仍然在孤懸,天涯所共有的此時只不過

是無數庸常生活中的一個時刻

沒有橫掃大地的西風

樹梢也沒有成片的枯黃在恐懼中形成

40公裡外的崇陽發生3.0級地震

房間突然晃動了一下

有人懷疑是身體的瞬間眩暈

有人明顯感到腳下地面震動了一下

但不以為然

以為是山腰正在修建的隧道又在引爆巖石

我正在樓頂看遠處山峰

正午的天空下,我感覺一切都是安靜的

他們講的那一刻

我的身體確實有輕微的搖晃

但動感不來自地面,而是來自天空

是高壓電線上一直在卿卿我我的兩隻麻雀

突然從電線上向地面俯衝

讓我的身心在剎那間失去平衡

和飛燕(詩二首)

秋到發鳩山

塵土飛揚的發鳩山

樹葉向下飛。分不清的東西南北

有汗水

群山不說話,石頭不說話

我摔倒爬起來,拍拍灰塵騎車繼續走

山路還很長。隨便一條岔路都可能指向了執念

寂靜。相對於山的不動聲色

遍野黃花急匆匆,撞開秋風的利刃

一曲肝腸斷,天欲涼

噓,安靜,一起來聽聽這門上的輕吟

陽光落在老房子的門楣上

暗朽的老木頭和一些鐵的構件

突然有了光

門匾有字。濾時光,看滄桑

一些字端秀,一些字敦厚

一些字寓意綿長,一些字風韻飽滿

相對於喧囂的蔭城老街

門楣上的老匾額除了安靜,還是安靜

風來。偶爾一縷輕吟穿過門洞

筋骨嶙峋。石雕、木刻、琉璃燒

來自遙遠的文化密碼串聯起歲月的記憶

如果你聽——清風,明月,安寧,希望都是醉的歌謠

刁利欣(詩二首)

撒草籽

我往三月裡撒草籽

就有了清明裡修葺一新的墓碑

那些死去的人

化身野草,就有了破土而出的綠意

我往星空裡撒草籽

就有了一隻

把翅膀飛得破舊不堪的鷹

這樣的高度,讓滿天繁星看上去

更像群山脹滿寂靜

 我往一部經書裡撒草籽

就有了一座寺廟。走進去的時候

移植來的銀杏,還沒長出葉子

我沒有看見眾生,但我看見了落日

我停下來。我沒有更多的草籽

呈現

它們開在一堆枝葉、一堆空曠的四野

開在白天與黑夜的界限

現在,它們在尖銳的日照裡開

有時,在蓄足了暴力的青草中間

三三兩兩的陰影,把一整片寂靜壓在身下

我喜歡在幾朵挨緊的野花之間想自己

但不想諸多的哀愁

花蕊們從中間爆裂開。它們

正在形成一個個

低訴著什麼的淺淺旋渦

好多開剩的根莖上

千朵、萬朵的靜穆之姿,來得如此安詳

                                                                        

張奕(詩二首)

飛行模式

 

兩個小時,什麼

都可能發生

什麼也不會發生

我從地面飛到天上

和人間暫時失聯

 

總在不停的出發,不停的抵達

開始於一個結束,再見又揭開懷念

 

窗外漆黑,機艙昏沉

這樣的空間適合發呆

或者提取過往雲煙

縫補破碎的夙願

 

很快就會重返人間

重新啟動人情世故

接受生活拋來的悲戚和安暖

 

趁還未落地,閉上雙眼

靜靜地感受飛翔

用這虛空的夜,盛放我

小別於人間的安然

入秋,所有的事物似乎清澈了

 

入秋,所有的事物似乎清澈了

萬物張燈結彩時,請不要輕慢

隨之到來的空空如也

 

天空的藍,摁住陰霾、雷霆和閃電

小心翼翼揭開時光深處的疤

羞赧的傷口擊中內心的柔軟

讓所有的疼痛變得溫情脈脈

 

迷路的日子,曾想解釋一下曾經

用溫婉的姿態鋪墊歲月的反覆

用純明的凝視修葺雜草叢生的欲望

 

直到站在秋天裡,看見一枚落葉飄落

對於消逝,完成一次嶄新的蛻變

 

我不清楚自己有多寬廣

聽,雲上的風鈴搖晃寧靜

我撿起一串清脆,裝飾秋天

賓歌(詩二首)

舊影集

踩著青石板,走到第七步,便是米鋪。

九個挑夫把一擔擔稻穀運往碼頭,

船倉壓住洣水,向著北方傾斜。

再往裡走,是民國二十一年,中藥鋪裡

嫋嫋挪出一頂花轎,據說

她後來遠渡重洋,成為一代女俠。

鐵匠鋪、南雜鋪、壽衣鋪,一群漢子

赤膊蹲在古樟下抽水煙。賣唱的小妞

調著琴弦,光陰駐紮在乾隆的營盤上。

不能再往前走了,房梁上,舊巢裡

燕子不知所蹤。

這是我緬懷的草市鎮,每走一步

都會驚醒腳印裡的一個縮影。

公元2019年暮春,幾個老人守著古街,

青磚上長出綠毛。

河灘,一排李花抖落,洣水

背負草木的重量流向遠方。

最惹眼的一株古柳,不慌不忙地飄絮,

仿佛時間也是身外之物。

攝像頭

某日,D小姐走出電梯,把一場雪

從床上叫到了室外。

賓館對面,行道樹和她一樣

落滿陰影。昨夜,一場初雪消失

於鏡頭之外。

街道上車輛安靜地駛過,雪沒留下痕跡。

她掏出一支煙,聞了聞,點燃。

淡淡的薄荷味撫慰著她。

男人大腹便便,跟在她身後,借過火,

點燃另一支煙。他們似乎從未遭遇

像兩支煙,揮霍了一小罐空氣。

孫勇(詩二首)

敘事

左望望  右望望

打車  打的  乘計程車

我敲的每一個字

都有顧盼的意思

肯定有等的人  或事

有時候  穿插的內容

歪打正著  等的躊躇

在距離上猜  這個人

在侯的那一頭  設置了寧馨

我看不到  繼續敲字

儘量往結局上想

多少次  我們不在站臺上

獲得感知不同

時間長長地  有怪誕有出入

等的那個人  根本沒有

等的那件事  可有可無

意義在來回的奔波上 

你客廳的燈熄了

寂下來的心情

落在沙發上  轉角的

樓梯上  茶几上的杯子

盛滿微光  亮在我投視的角度

沒有你的影子

暗與緘默的關係

很難懂  探詢

在傾斜的花朵上  

現在  模糊與捉摸的現場

迴響  我與一把椅子的交流

光亮適合幸福的人

捉迷藏是孩子的遊戲

我不點破你躲的地方

卻讓你看見

那個轉來轉去的人

越錯越遠

彭江(詩二首)

醒在叫城市的地方

靜。除了

門廊道頂上排風扇呼呼著

一絲風

在我周圍。旁邊只有檯燈

依然守著我的

床沿

厚厚的窗簾

從中間剖開一絲光亮來

偶爾跳進

幾聲汽車轟鳴聲。刺耳,

或有傳來早點的叫賣聲

這時,我想到了一個叫城市的詞語

我已被陷入嘈雜和孤獨的環境

兩張潔白的床

我睡在右邊

左邊空著。但,似乎有人睡過

只不過在該離開的時候已離開

無所謂。我卻忽視

轉念一想

我睡的這張床,曾經睡過哪些人

是男還是女,是高貴亦或卑俗……

不想了,不想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第幾個在這床上

躺下的人

走過去,打開窗

讓風吹進來,伴我

入夢

獨孤九兒

沒空(組詩)

     

題記:

 

這個時候

一定還會有人像我一樣

等著一個人 或者

其它的什麼

 

 

初吻之前

 

街口新開了一家串兒攤兒

烤麵包特別好吃

肉串兒也大

我替你嘗過了

一起來吃

 

 

憂鬱之前

 

假如有一天

我不喜歡你了

你會不會想念

我喜歡你的時候 這時候

你是什麼樣的

 

 

六天之前

 

剛剛門口有一大束氫氣球

我以為是你來看我了

直到我看到

下面賣氣球的人

六天了

 

 

那天之前

 

我喜歡村上春樹,喜歡餘華,我喜歡天橋底下的烤玉米,喜歡酸辣粉和掉渣餅。

我喜歡牧羊犬,喜歡臉紅的灰原哀。我喜歡晴天的夜晚,喜歡短髮和馬油。

我喜歡綿綿,喜歡媽媽找的男朋友,喜歡走路,喜歡泛黃開膠的白球鞋。

我喜歡自己的身材,我喜歡你。喜歡一直這樣喜歡。

 

 

再見之前

 

他陪我聊天 看電影

牽手 擁抱 碰嘴唇

用溫柔的眼神看我 對我笑

挑碗裡的肥牛給我

說再見的時候摸了摸我的臉

 

 

天黑之前

 

我主動躺到你身邊

半夜醒來

想起我們吵架了

明天早晨我們還會各自上班

整個白天都不在一起

 

 

醒來之前

 

睡夢中

一隻手臂搭到我的身上

如果是你

我寧願就這樣睡著

直到八十歲也不醒

 

 

迷失之前

 

我們習慣說謊

喜歡在不好的時候說好

喜歡在介意的時候說無所謂

留下來的三個字就在嘴邊

說出來就成了快走吧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

我們才錯過了那麼多吧

 

 

忘記之前

 

練習面朝陽光睡覺

練習以前的自己

 

練習不吃早飯

練習鏡中的瑜伽

 

 

說完之後

 

他說走遍了一條街也沒有發現比我好看的姑娘

他說有了車就讓我坐在副駕駛別人都不讓坐

他說從西客站走到這裡這麼遠的路都不覺得累

他還說不想上班想晚上也和我在一起

他還在說

可是我聽不見了

 

 

失去之後

 

我把我整個的我都給了你

連同忽明忽暗的怪癖

一千八百種壞毛病

沒有疼

只有被佔據的虛空和放鬆

 

 

消失之後

 

我終於記住出門前關掉電源

以前

都是你幫我關掉 現在

我懂得保護自己了

可是

我想讓你保護我

已不可能

 

 

祝福之後

 

今天是我們認識的第672天

明天還會多一天

後天我就要離開這裡了

下面這些話就是對你的祝福

希望你有個好女友,臉白,腰細腿長,心地善良,

讓你欺負,其餘條件你自己補充。

對了,忘記我。

 

 

暴力之後

 

除了父母和我自己

誰都可以離開

我已經決定和你老死不相往來

刪除所有的聯絡信息 不接你的電話

看見你就跑

你送我的小棕熊不會扔

它已經完全是我的

 

 

悲傷之後

 

我瘦了

從120斤受到了108斤

小肚子沒有了

還有 我現在鍛鍊瘦腿

估計用不了多久

我也有小細腿了

我瘦瘦的

等我的愛人

 

 

夢醒之後

 

剛剛夢到我姥爺

他說他生病好疼

讓我摸摸他身上的鼓包

還親了親我的臉

其它的都忘了

 

 

放縱之後

 

我的身體裝下的男人

多不過我喜歡吃的某種水果

我在自己的房間裡

做自己想做的事

數星星

把自己洗得像一個嬰兒

 

 

幾年之後

 

基本可以確定

我活在一個廉價的市場上

我只是閒逛

偶爾有人陪我

我只是感謝和不安

拿不出孕育的珍珠

 

 

今天之後

 

Seven的火腿蛋包飯實在太好吃了

吃得我想哭

我再也不吃了

我把嘴擦得乾乾淨淨的

有人說

愛情只是一瞬的

一瞬是多久

 

 

疼過之後

 

疼,也是一種享受。

你出走留給我的疼。

你進入時帶給我的疼。

疼過一隻羊被屠宰,

我剩下的命,

都是你手下留情。

 

重拾「先鋒詩歌」,或一種寫作命運

霍俊明

「先鋒」和「先鋒詩歌」已經成為這個時代暌違的詞。較之一種叫做「一年蓬」的外來物種以前所未有的「先鋒」精神和「開拓」意識在短短一年內佔領中國土地不同,先鋒詩歌在近些年幾乎已經不再被提及。甚至在更多詩人那裡,「先鋒」成了一種過去時。而作為常識,任何時代都應該存在「先鋒」和「先鋒詩歌」,只是程度和表現方式不同而已。而必須強調的則是先鋒詩歌具有與主流文化和政治規範相對立的疏離意識和反叛精神。也就是說,先鋒詩歌至少應該具備反叛性、實驗性和邊緣性。

 

1.

 

「先鋒」是一個時間性的歷史概念,在不同的歷史區隔中既具有維根斯坦所說的家族相似性又具有變動性和發展。沒有永遠的「先鋒派」,也不存在一個沒有先鋒派的時代。

《新韋伯斯特英語國際詞典》對「先鋒派」一詞的界定是「任何領域裡富於革新和進步的人,特別是藝術家或作家,他們首先使用非正統或革命性的觀念或技巧。」敬文東認為「用某種用起來順手的形式發現了我們在庸常事境中發現不了的東西,揭示了我們靈魂深處的未知領域,就是先鋒」(敬文東:《詩歌在解構的日子裡》,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30頁)的說法則又過於寬泛,因為就中國當代先鋒詩歌而言不僅帶有特殊的運動和潮流性,而且這種先鋒精神還不只是一種「發現」,而是呈現為對既有社會秩序和文學格局的反抗性。即使是從詩歌的語言和形式上而言這一時期的先鋒詩歌也帶有「先天不足」的症狀。

目前的批評界所指稱的「先鋒詩歌」大體將時間限定在「朦朧詩」以及80年代以來「第三代」詩歌運動(如:徐敬亞的《崛起的詩群》《圭臬之死》以及陳超、唐曉渡、朱大可、陳仲義、程光煒的相關文論)。這種慣性的先鋒詩歌「知識」不僅來自於那些詩歌研究者,而且還在於1980年代先鋒詩人們自身的觀念,「之所以把八十年代詩歌的主導潮流命名為先鋒詩歌,乃是基於『先鋒』這個概念包含著一定的過渡性、運動性,以及破壞與探索、實驗與創新等因素,它是產生世界性、經典性的偉大詩歌作品的必要前提和條件」(巴鐵、廖亦武、李亞偉、苟明軍:《先鋒詩歌四人談》,《作家》,1989年第7期),「殘忍點說,這批所謂的現代詩人也不是真格的現代派。即使是北島也不過嫻熟地運用了一些現代派的語言技巧和表現手法,骨子裡仍是人性、正義、真理、愛等現實主義的母題」(朱凌波:《第三代詩概觀——獻給親愛的朋友們》,《關東文學》,1987年第6期)。在當時很多「第三代」詩人看來先鋒幾乎等同於「現代派」,所以在他們看來北島們的「現實主義」就落伍了。但是當我們將視野放在北島那一代詩人所處的六七十年代主流詩歌的背景之下考量,儘管他們的詩歌還不是完備意義上的「現代主義」但是足可稱為先鋒詩歌了。這從多多最初讀到根子的那首帶有強烈的現代主義甚至存在主義色彩的長詩《三月與末日》瞠目結舌的反應就能夠體現出來。

值得注意的是先鋒詩歌儘管其「非正統」和「革命性」觀念、「革新」意識和對題材禁忌和既定秩序的突破在不同的時期和歷史區隔中具體的表現是有差異的,但內裡仍然具有維根斯坦所說的「家族相似性」。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先鋒詩歌和80年代的先鋒詩歌都具有強烈的反抗「正統」和「主流」的革命性觀念。前者更多針對的是僵化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頌歌和戰歌機制,而後者針對的則是以「朦朧詩」為代表的詩歌美學和日漸開放而又日益混亂的社會。六七十年代先鋒詩歌的地方性更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和啟蒙立場以及對抗精神,詩人的「自我」更多還帶有代言人的特徵。

1970年代後期開始的地方性隨著社會和文化語境的變化而更多呈現為一種生命意識、本土精神和語言策略。尤其是在北島等「今天」詩人和以四川為中心的西南先鋒詩歌那裡地方性是通過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雙重「解放」得以實現的。「第三代」在整個1980年代對地方性的強化正是通過詩歌的語言方式和文體解放來實現的。在那些粗糙、狂躁、奔突、荒誕、畸形和嘶叫的文本中我們能夠生動地發現詩人們的屬地性格和地方癖性。

需要強調的是,1960年代開始的「地下」小組和秘密的閱讀活動更多是來自於北京,而這正得力于禁閉年代裡這裡先天的文化優勢和精神資源。而對於那些更為偏遠的「外省」而言除了極少一部分少的閱讀活動之外更多人的閱讀生活卻是從文革結束之後才開始的。甚至這在「第三代」詩人和1980年代的先鋒小說家那裡有著不言自明的印證和體現——「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被視為毒草的禁書重新出版。託爾斯泰、巴爾扎克和狄更斯們的文學作品最初來到我們小鎮書店時,其轟動效應仿佛是現在的歌星出現在窮鄉僻壤一樣。人們奔走相告,翹首以待。由於最初來到我們小鎮的圖書數量有限,書店貼出告示,要求大家排隊領取書票,每個人只能領取一張書票,每張書票只能購買兩冊圖書。當初壯觀的購書情景,令我記憶猶新。天亮前,書店門外已經排出兩百多人的長隊。有些人為了獲得書票,在前一天就搬著凳子坐到了書店的大門外,秩序井然地坐成一排,在相互交談裡度過漫漫長夜。那些凌晨時分來到書店門前排隊的人,很快發現自己來晚了。儘管如此,這些人還是滿懷僥倖的心態,站在長長的隊列之中,認為自己仍然有機會獲得書票」(餘華:《十個詞彙裡的中國》,臺北:麥田出版社,2010年版,第79頁)。而那些被爭搶的也就是《安娜·卡列尼娜》、《高老頭》和《大衛·科波菲爾》這樣的書。而文革結束之後隨著時代政治和文學語境的變化,先鋒詩歌和地方性也隨之發生變化。1970年代後期以來的先鋒詩歌儘管有北島等「今天」詩人仍然明顯的政治文化色彩和反抗精神,但是到了1980年代的「第三代」時期的先鋒詩歌則更為強調的是個體與語言、形式和歷史之間的多樣化關係——既有衝突也有對話和融合。當然因為1980年代先鋒詩歌不可避免的運動性特徵也導致了自身「個體」精神和詩歌話語的巨大差異。六七十年代的先鋒詩歌顯然更帶有「地下革命」的政治文化色彩,而1980年代的先鋒詩歌更多是對個體意識和獨立姿態的強調。這也是為什麼年輕一代詩人不斷挑戰北島等「今天」詩人的一個重要動因。

 

2.

 

就先鋒詩歌與地方性的關係而言六七十年體現為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相交互的特徵,尤其是在公共空間裡先鋒詩歌和地方性都沾染上不無強烈的公眾意識和泛政治化情結。儘管這些帶有先鋒特徵的詩人反撥了以往的極權政治,但是他們的宿命在於寫作和活動都掙脫不開政治時代的強大影響。

如果以1978年為界,我們會發現前後兩個階段的先鋒詩歌的地方性表現有一定差異。前一階段更為強調和偏重的是政治性、革命性、「地下性」和對抗性,而後一階段則更為注重的是本土性和獨立性以及「地方性」在詩歌文本中的創造意識。而在1980年代末期,徐敬亞就敏銳地覺察到先鋒詩歌的結束正是來自於空間所遭受到的巨大挑戰,「這一次我回到北方,感到的是遍地充斥的細節!物慾橫流,人慾橫流,這個世界把人深陷於生存的那種力量真是強大無比。在北方遼闊的土地上空,我嗅不到精密靈魂裡應該浮蕩出的高貴氣息。我曾傾心熱愛的北中國的曠達性格萎縮著,人整個兒地就被埋在汗津津的肉裡,皮皺裡和貪婪的毛孔裡。」(徐敬亞:《我對中國現代詩榮譽評選的建議》,《作家》,1989年第7期)

從1960年代開始延續到1980年代末的先鋒詩歌潮流帶有明顯的「密謀者」和波西米亞特徵。詩人之間的串聯和交流達到一個空前活躍的時期,而這也與公共空間由封閉到逐漸敞開的影響有關。

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張郎郎、郭世英、食指、白洋澱詩群、貴州詩人群以及「今天」為代表的先鋒詩人深深影響到了1980年代的先鋒詩歌運動。而我之所以將「先鋒詩歌」的時間推移到1960年代(有研究者將這一時期的詩歌稱為「準先鋒詩歌」,這是多麼曖昧的一個提法),不僅在於這一時期的先鋒詩歌與1980年代先鋒詩歌存在著明顯的歷史譜系性,而且就其與當時主流文化和正統觀念的反叛和對立精神、邊緣(「地下」)位置以及文體實驗和維護語言的差異性而言先鋒詩歌確實是從1960年代就開始了——而不是遲至1980年代「第三代」才出現的。甚至在一些研究者看來,夾雜著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特徵的新月詩派、象徵詩派、「現代」詩派、九葉詩派以及五六十年代臺灣的現代詩都可「堪稱各自時代詩歌陣營中的先遣隊,只是那時從來沒有人用『先鋒詩歌』的字樣為後一流脈命名。」(羅振亞:《朦朧詩後先鋒詩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這也是為什麼1990年代以來的先鋒詩歌研究中設置「前朦朧詩」「朦朧詩」和「後朦朧詩」概念和以「現代主義」「先鋒精神」為歷史敘述線索的動因。在關於「朦朧詩」的重要選本中(比如唐曉渡《在黎明的銅鏡中》以及洪子誠和程光煒編選《朦朧詩新編》)之所以除了經典性的五位詩人北島、顧城、江河、楊煉和舒婷之外還要涵括白洋澱詩群、食指以及貴州的黃翔和啞默等人,正是出於先鋒詩歌的歷史譜系性考慮。越來越多的研究者已經注意到並且把1960年代開始的「地下詩歌」(「潛在寫作」)與朦朧詩潮作為同一歷史譜系予以觀照和歷史性考察。與此同時1960年代開始的先鋒詩歌與1980年代的先鋒詩歌二者之間又不是硬性隔開彼此獨立的,而是有著極其複雜的歷史性關聯。這種歷史性關聯和家族相似性在1980年代那樣一個文化爆炸的年代裡體現為兩個方向——一是選擇性接受,一是不問緣由地拒絕。在1980年代先鋒詩歌運動中王家新等當事人就將其分為兩個板塊,「後朦朧詩」(「和諧型」)和「口語詩」(「反和諧型」)。前者以海子、駱一禾、歐陽江河、柏樺、張棗、鐘鳴、西川、王家新、陳東東、圓明園詩派等為代表,後者則以「莽漢」「非非」和「他們」等為代表。顯然「後朦朧詩」與「朦朧詩」「今天」之間具有更切近和一致性的血緣關係,而「口語詩」則對「朦朧詩」體現為不滿與反撥。正如有研究者所認為的那樣「後朦朧詩就比朦朧詩更集中注意力於自我,更深地走向內心深處,開掘無意識這塊內心礦藏」(藍棣之、李復威:《八十年代文學新潮叢書總序》,《燈芯絨幸福的舞蹈——後朦朧詩選萃》,唐曉渡編選,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頁)。而在一些研究者看來1980年代的「回到個人」和1990年代的「個人寫作」體現了先鋒詩歌從「青春期寫作」到成熟期寫作的過渡性特徵。而即使是這種不滿與反撥也實際上體現了與「朦朧詩」的親緣關係,比如朦朧詩強調的「表現自我」,第三代詩人的「生命詩學」和「回到個人」,1990年代先鋒詩的「個人寫作」以及2000年開始更為激進的「下半身寫作」。但是一個不能否定的重要事實是當年的北島以及《今天》對「第三代」詩人的廣泛而不可替代的重要影響,「對於我們這代人來說,北島的名字無疑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是我們詩歌精神的啟蒙。正像2004年郭力家在長春見到北島時所表達的那樣:你就是北島!我恨死你了!如果當年不去追尋你的足跡,我怎麼落得今天這般地步!」,「當年我們高喊PASS北島,無非是想超越北島,完成一種傳承。」(蘇歷銘:《細節與碎片——記憶中的詩歌往事》,《陌生的鑰匙》,自印,2007年,第235頁)。

而對於臧棣這樣稍晚於「第三代」的年輕詩人而言他們對「第三代」詩歌美學的不滿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80年代在第三代人中盛行的一個詞,就是『原創性』,仿佛詩歌中的一切都只是在這些人開始寫作時才出現的」,而當時許多詩人高度亢奮的聲音只是在一種「粗陋的文學策略上運用這種意識,並且在很大程度上,反而被它自身所蒙蔽」,「它造成了80年代中國詩歌中一種狂妄話語,諸如喜歡以決斷的口吻指稱事物,把所有事物都強行納入一種簡單的眼界中,把褻瀆推向一種自我的癲狂。一些第三代詩人指責朦朧詩沒能平等地對待事物和現象,但問題是,這些人自己也沒能平等地對待事物和現象。」(臧棣:《假如我們真的不知道我們在寫些什麼……》《從最小的可能性開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75-276頁) 當然如果像一些人把臧棣歸入「後朦朧詩人」(目前研究界對「後朦朧詩」的界定和認識並不一致,一種是將朦朧詩之後所有的先鋒詩歌行為籠統地稱為「後朦朧詩」或「朦朧詩後」,另一種則是將海子、駱一禾、西川、王家新等與朦朧詩在詩學觀念上存在一致性和譜系性的寫作稱之為「後朦朧詩」。筆者沿用的是後一種觀念)的行列,這種對「第三代」的「粗暴」詩學的批評顯然與朦朧詩天然的精神譜系有關。而在更廣泛的層面,我們可以認為以臧棣為代表的詩人對「第三代」的反思和反撥又恰恰體現了先鋒精神。在關於「地下詩歌」、「今天」詩歌和「第三代」以及「90年代詩歌」的關係認定上弔詭的是一直存在著「唯美學」的「反社會學」的傾向(與之相對的另一個極端就是「唯社會學」的「反美學」,二者本質上卻是一致的),換言之更多強調所謂的語言、美學、修辭和技巧而恰恰忽略了重要的歷史意識和文化語境。在這一點上連優秀的詩人臧棣也未能「免俗」——「用社會標準評價詩,與其說是褒獎,不如說是貶低。文革地下文學、『今天』、『朦朧詩』的真誠和勇氣,不應遮掩詩本身的不成熟:簡單的語言意識、幼稚的感情層次,滲透洛爾迦、艾呂雅、聶魯達式的意象和句子的英雄幻覺,使那時的大多數作品經不起重讀。我以為,『今天』詩人們的成熟——倘若有——也在離開了公眾注目之後,完成於冷卻和孤獨中」(臧棣:《假如我們真的不知道我們在寫些什麼……》《從最小的可能性開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98頁)。沿著這種思路,這也是後來臧棣用罕見長文《北島,不是我批評你》嚴厲批判北島的精神根源之一。儘管于堅和韓東等人批評朦朧詩的「自我」和「尋根」「歷史感」是在詩歌之外尋找抽象的哲學、宗教和文化感、永恆感(于堅、韓東:《在太原的談話》,《作家》,1988年第4期),但是這些1980年代的先鋒派們卻同樣犯了一個嚴重的毛病——脫離歷史語境。

對於1960年代開始延續到1970年後期這一特殊歷史時期的先鋒詩歌和文化觀念而言,對於這些正處於過渡階段的北島等人而言他們只能在當時的歷史秩序中對詩歌和思想進行儘可能的建設,而不可能像後來的先鋒詩人那樣在社會開放和西方詩學全面爆炸的年代裡近乎無所顧忌的「先鋒」。一定程度上北島等人面對的還是政治,儘管他們沒有將詩歌作為工具而是儘可能地進行了探索和實驗。鐵板一塊的政治禁錮斷裂之後先鋒詩人們面對的則是瞬間被打開的無數多的思想和文化的窗戶,而個體的可能性、詩歌語言的覺醒和花樣翻新而又極其駁雜的文化觀念與美學趣味都只能發生在1980年代——「在1985、86、87這些年頭,恨不得一夜之間窮盡詩歌形式的所有可能性」(李振聲:《季節輪換》,學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4頁)。就文化觀念和語言方式而言,李亞偉和宋渠、宋煒兄弟又是如此迥異。所以,韓東高呼詩歌回到「肉體」和「詩到語言為止」只能發生在「第三代」這代人身上。而韓東等人的先鋒觀念又並非來自本土性的原創,而是像同時期的先鋒文學一樣來自於異域。維根斯坦提出的「我的語言的盡頭是我的世界的盡頭」顯然對韓東的「詩到語言為止」有著顯在的直接影響。80年代的西川有過這樣一個極具先鋒意味和行為藝術的舉動。一次王家新在夜裡找西川談詩,一進門西川就拉滅了電燈而點起蠟燭還感嘆到「電燈算什麼,蠟燭陪伴了人類幾千年」。西川這樣反對工具理性和維護「傳統」的先鋒行為在當時具有普遍性。

需要注意的是60年代延續到80年代的先鋒詩歌,儘管期間歷史語境有著明顯差異,但是這一時期的先鋒詩歌都帶有明顯的「冒犯」精神。即使是在1980年代,寫詩不僅會招惹麻煩而且還帶有一定的危險性。1985年,工廠工勞科長親自把工廠除名決定送到梁小斌家裡,「我說:本來應該是我去拿的,麻煩你們送來了。自此,我的生活靠全國詩友們的贊助」(梁小斌:《梁小斌自述》,《在一條偉大河流的漩渦裡》,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76頁)。工作、生活和精神上的被迫「斷裂」導致梁小斌在1986年完成了另一首代表作《斷裂》。上海的詩人吳非也因為寫詩而遭到車間主任的當面警告——「酒菜剛剛端上,車間主任敲門而入,當面警告吳非,如果繼續迷戀詩歌而曠工,集體企業將把吳非開除。在那個年代工作就是飯碗,就是命,而吳非毫不含糊,當即作答:老子不幹了!」(蘇歷銘:《細節與碎片——記憶中的詩歌往事》,《陌生的鑰匙》,自印,2007年,第283頁)。

 

3.

 

而「第三代」幾乎都帶有高校的背景,這個特殊的空間對於先鋒詩歌的文化吸收顯然有著重要推動作用。

從詩人身份上而言北島、黃翔、芒克等人都是「工人」,而「第三代」則大體為大學生。「今天」詩人和「第三代」詩人所面對的文化環境是如此不同。「今天」詩人面對更多是極權年代的政治環境,80年代詩人面對的則是日益開放的多元文化和文體實驗。80年代開始先鋒詩歌的重心以及群落和民刊都轉移到了校園,「學校的鄉村(小鎮)詩人,搭乘著骯髒而擁擠的長途汽車走向省城,而外省的詩人則奔赴北京、上海和廣州等超級城市。作為新知識分子搖籃和堡壘的大學校園,成為詩人覬覦和混飯吃的目標。校園裡到處是渾身髒兮兮的流浪詩人的身影。」(朱大可:《流氓的盛宴:當代中國的流氓敘事》,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92頁) 而北島、芒克、江河、顧城、楊煉和黃翔等人也將先鋒詩歌的活動空間由廣場、公園轉到了大學校園。即使有些先鋒詩歌的發生不是在校園,但從文化地理的角度來看它們又與大學存在著密切的關聯,比如以北京的掛甲屯和福緣門村為聚集地的圓明園詩派和先鋒畫派就緊挨著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那一時期我們在北京以及外地的各個大學教室裡頻頻能夠看到當年的朦朧詩人講座的身影。朦朧詩人和「第三代」詩人一起在校園裡成為文化英雄並掀起一輪輪的明星效應。自此「校園先鋒主義」和「文化先鋒主義」成為1980年代先鋒詩歌運動不同於六七十年代的重要特徵。所以在周倫佑看來即使「第三代」詩歌中有「身體」甚至「肉體」的描寫,但是本質上這仍然是文化策略意義上的。但是今天看來這種「校園先鋒主義」因為「非正常」因素而必將是短暫的,因為那一時期詩人和「觀眾」之間產生的狂熱心理和追星情結只能是那一時代轉折點上文化過渡期的特殊心理的反應和投射。這一時期先鋒詩歌因為花樣翻新的運動性和誇張的表演性而成為社會以及文化的焦點,「詩人在校園中獲得了類似明星的崇高地位。女學生們狂熱地追逐著男性詩人,在校園朗誦會上漲紅著臉,拍手,跺腳,為她們心儀的詩人高聲喝彩。她們的夢遊般的眼神掠過了詩歌,久久停棲在那些不修邊幅的流氓式的臉龐上。」(朱大可:《流氓的盛宴:當代中國的流氓敘事》,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95頁) 確實那一時期的校園先鋒派們有一部分人充當了不羈的叛逆者和怪笑、耍壞的「流氓」與「壞蛋」形象,「我是1980年認識朱凌波的,當時他的詩歌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後來所謂的『體驗詩』,而是『雪白的大腿和豐碩的臀部』,這對於當時尚未到20歲的我和包臨軒來說,朱凌波無疑是個有流氓嫌疑的壞蛋」,「那時已經從東北師大畢業的郭力家,經常出現在我們學生宿舍的門前。他總是坐在臺階上,斜眼吊春暉,只要有靚麗的女學生走過,他眼睛的餘光會一直跟蹤到人家消失於街道的盡頭。我一直認為他心術不正,匪氣十足」(蘇歷銘:《細節與碎片——記憶中的詩歌往事》,《陌生的鑰匙》,自印,2007年,第253、247頁)。

1980年代的先鋒詩歌的不足除了運動心理以及「地方主義」作祟外,另一個缺陷就是詩人普遍具有的身份裝飾色彩。這些詩人把自己扮演成了痞子、市民、氓流、俗人、無賴、潑皮、莽漢、造反者和「復古主義者」。這種身份扮演和話語類型無疑在具有一定的先鋒反叛精神的同時也導致了表演性和自我消解。

在文化策略和身份扮演意識中,無論是「朦朧詩」還是「第三代」都具有一定的偽飾性和表演性,「他寫在黑暗中選擇了叛逆與毀滅的英雄,寫源遠流長的,沒有盡頭的苦難,寂寞的死亡與埋葬,以及生命如何在死亡中成為『東方的秘密』。他在當時的激昂的氛圍中寫出的這些詩句,有一半的真誠,另一半的做作。民族,歷史與祖國突然成為他的主題,這似乎是不自然的。他是個人主義者,一個心緒晦暗,多少有些不健全的個人主義者。我始終以為他的那些張揚的,『大我』的長詩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八股文」(潘婧:《抒情年代》,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頁)。而正是因為文化取向和詩歌美學趣味上的差異,1980年代新湧現的一批先鋒詩人就不能不把北島等「前輩」詩人作為目標甚至「假想敵」——「最近我系統地看了他們的發表的作品,他們這茬人作為一個高峰已經過去了,雖然在文學史上寫上了重重的一筆,他們的詩還以76年的格調嘶喊著,對撲面而來的第三次浪潮和大趨勢竟無動於衷,對新生活的流行色和笑聲竟滿含仇恨,甚至變得聲嘶力竭,連起碼的美感都失去了,我為他們感到可悲可憐,當然這不能怪他們,這是時代和社會的產物。未來的詩壇是屬於我們的!」(朱凌波寫給蘇歷銘的信,1985年5月10日)。朱凌波這些「第三代」詩人不僅要批評北島,連帶以謝冕為代表的「新詩潮」批評家也不能「倖免」。朱凌波和包臨軒曾經合寫過一篇批評謝冕的文章《疲憊的追蹤》。「今天」詩人必然會對後來的青年詩人產生影響的焦慮,正如布魯姆所說當一個詩人的想像力在前輩詩人那裡受到限制和壓抑的時候就會在二者之間產生俄狄浦斯一樣的關係。1986年9月,《詩刊》社舉辦的第六屆青春詩會在太原召開。會議期間于堅和韓東二人之間展開了一次對話,談話中被更多談論的就是北島和「朦朧詩」。對話開頭于堅的第一句就是「在成都有人問我,是不是要和北島對著幹。我說,我不是搞政治的」(于堅、韓東:《在太原的談話》,《作家》,1988年第4期)。之所以「第三代」要反叛甚至「強姦」(楊黎語)「朦朧詩」,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北島等人要表現的「自我」被指責為實際上對英雄主義和人道主義的恢復。換言之「第三代」所要反對的就是北島等人重新塑造「英雄」和「權威」的心理,「陽光下,那搖搖晃晃的紀念碑又重新開始穩定了。中世紀騎士的風衣,穿在了八十年代中國青年詩人的身上。表現自我偉大的人格,表現瀰漫血腥的早晨那個挺拔的英雄,以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的結合,構成了朦朧詩強大的背景。在悲憤的旗幟下,遍地種上了理想的鮮花。那個時代,似乎每一個人都從噩夢中醒來;清理著自身的憂傷,傾訴著過往的怨曲,渴求著重溫舊夢。舊,舊到了極點」(楊黎:《穿越地獄的列車——論第三代人詩歌運動(1980—1985)》,《作家》,1989年第7期)。而「第三代」一部分詩人所要做的就是不僅要「否定英雄」還要「否定自我」,就像李亞偉所說「用悲憤消滅悲憤,用廝混超脫廝混」。也正如胡冬所說這是一群製造思想和詩歌炸彈的造反派!到了後來李亞偉等先鋒詩人才終於意識到當年他們極力反對的同為「莽漢」詩人的二毛所說的「流派是陷阱,主義是圈套」是有道理的。1986年冬天在喧囂的「第三代」詩歌運動終於濃煙散盡之後,李亞偉發出如此地慨嘆——「越是新奇有衝擊力的東西,到頭來越是容易成為圈套」(李亞偉:《莽漢手段——莽漢詩歌回顧》,《關東文學》,1987年第6期)。而這種後起詩人的否定心理和反叛意識與「朦朧詩」否定極權政治的反叛心理本質上是一致的,只是不同歷史語境下反叛的對象和重心具有差異——朦朧詩人希望在廣場上扮演精英、英雄和啟蒙主義者的角色,而「第三代」(一部分)就是要把人的非理性的青春期衝動和反傳統的狂暴的一麵塑造成新時代的標杆。作為先鋒詩歌的歷史譜系,「朦朧詩」和「第三代」之間存在著既對抗又對稱的關係(這在「第三代」的「和諧派」和「反和諧派」那裡有直接的對應),無論是從家族相似性還是從時代語境來說二者之間既有融合也有差異。張棗當年的一首詩更能說明二者之間這種特殊的歷史性關聯,「報警的鈴兒置在你不再爆炸的手邊 / 像把一隻夜鶯裝到某條黑洞洞的枝柯 / 你和你的藥片等著這個世界消歇 // 用了一輩子的良心,用舊了雨水和車輪 / 用舊了真理憤怒的禮品和金髮碧眼 / 把什麼都用了一遍,除了你的自身 // 當你模糊的呼吸還砌著海市蜃樓 / 我感到你在隔壁,被另一個地球偷運 / 有一隻手正熄滅一朵蒼蠅,把它彈下圓桌和宇宙 // 可人家還要來恫嚇你,用地獄和上帝 / 每禮拜叫你號啕一場,可是哭些什麼呢?/ 透過殘淚你看出一枝枝點燃了的蠟燭 / 好比黑白分明的棋局裡一過了河的卒子 / 或者是天翻地覆,我們已經第二次過河吧 / 重複一遍你的老妹妹,還要我,一個 / 醉心於玫瑰柔和之旋律的東方青年 // 黑髮清癯,我們或者真是第二次相遇 / 在一個我越拉你,你越傾斜的邊緣 / 請記住我:我和夜鶯還會再次相遇」(《朦朧時代的老人》)。

而無論是延續還是反撥「朦朧詩」,1980年代先鋒詩歌都體現了與六七年代先鋒詩歌之間不可分割的關係。而就六七年代和1980年代兩個時期的先鋒詩人而言他們在與主流和正統文學的關係上本質上是一致的,他們的反叛意識、創新精神、詩歌的「現代性」以及民刊策略和文體實驗上是同構的。尤其要強調的是北島、芒克等人創辦的民刊《今天》以及黃翔、啞默等人的《啟蒙》對1980年代以校園為主體的詩歌民刊的巨大影響。1980年代的詩歌民刊不斷強調著邊緣性和先鋒性,這與《今天》真正意義上的與官方刊物相對立的「地下」性質是一致的,「儘管非官方詩歌刊物的發行量有限,它們的重要性是不容低估的。從1970年代末《今天》的創刊到1990年代末的今天,非官方詩歌一直是當代中國文學實驗和創新的拓荒者」(奚密:《從邊緣出發》,廣東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6頁)。而到了1990年代的先鋒詩歌強調的已經不是當年的「地下」,而是轉換為「民間」,「與居主流地位以成功為目標的詩人的寫作相比,民間寫作的活力與成就都是更勝一籌的,它構成了1990年代詩歌寫作真正的制高點和意義所在」(韓東:《論民間》,《芙蓉》,2000年第1期)。從60年代開始的先鋒詩歌一直就是主流和非主流、官方與地下(民間)、中心與邊緣、體制與個人之見的齟齬和博弈。先鋒詩歌在不同歷史區隔和意識背景中的表現在於重心和程度的差異,有時更偏重於詩歌的思想主題、社會批判、歷史控訴以及詩人與政治文化的關係,有時則更強調詩歌的語言、語感、形式以及觀念的更新。

 

4.

 

值得注意的也是被普遍忽視的就是以北島為代表的「今天」詩人以及當年的多多等白洋澱詩人在八九十年代仍然保持了詩歌的先鋒精神。當一部分1980年代的先鋒詩人以反撥北島等「朦朧詩」為大旗並自以為取得戰果的時候他們卻忽視了1984年之後北島等朦朧詩人自身的分化和轉向.而這種分化和轉向與所謂的「第三代」先鋒詩的精神是具有某種同構性的。比如北島由以往對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強烈批判轉向對人生存問題的關注,多多的存在主義色彩的對人和時間的雙重追問,芒克的口語和反諷對現實的重新介入等等。一般的當代新詩史在敘述「朦朧詩」和「第三代」詩時更多是強調二者之間的斷裂關係,更多是從外部即「第三代」詩人的寫作中去尋找言之鑿鑿的證詞。而姑且不論「朦朧詩」與後此的新詩寫作潮流是否就是這樣簡單的二元對立的關係,實際上這種寫作的差異性和詩學傳統的轉換從朦朧詩人內部即已開始。這當然不排除那些在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的一些有別於朦朧詩人寫作的詩學變革的先聲,而梁小斌正是從「朦朧詩」內部走出並對「第三代」詩歌寫作有著相當影響的詩人。1986年第9期的《星星》發表的梁小斌的《斷裂》就是這一轉換的標誌,同期刊發了評論家吳思敬的文章《痛苦使人超越——讀梁小斌的<斷裂>》。文章談到詩人梁小斌自己已不滿意自己過去的《雪白的牆》和《中國,我的鑰匙丟了》等詩作,也不滿於江河、楊煉等詩友的「神話」和「史詩」追求,指出必須懷疑美化自我的朦朧詩的存在價值與道德價值,自己所要要寫的詩是「生活流」色彩的詩。當時梁小斌的這首《斷裂》被批評為是在「展覽醜惡」。而這不正是「第三代」詩人津津樂道的不同於「朦朧詩」的美學趣味嗎?而梁小斌在1985年寫的《重新羞澀》和在1986年寫的《潔癖》可以看作這類文本的嘗試和代表。

而當歷史轉入1990年代之後,隨著政治經濟文化的劇烈震蕩和轉捩,不僅轟轟烈烈的先鋒詩歌作為運動已經結束,而且先鋒詩歌所體現的激進和反叛精神也在大大削弱——「真正的先鋒一如既往。當青年理論家吳亮在四年前說出這句高邁的話時,我青春的心頗為感動。不過,我現在才感到,那時真正的考驗還沒有來得及全面發生。市場圖騰這陰冷誘人又『體面』的食肉獸也還沒有發出撲鼻的氣息」(陳超:《變血為墨跡的陣痛——先鋒詩歌意識背景描述或展望》,《生命詩學論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85頁)。無論是精神的個體烏託邦還是詩歌的理想主義與超越、創新精神都幾乎消失殆盡——詩歌與時代的摩擦係數空前降低。儘管當年的先鋒詩人仍在零落地寫作,更為年輕的詩人們也自詡為先鋒派,但是從整體性的層面而言1990年代以來的先鋒詩歌迎來了波瀾不驚的階段。

整體性上先鋒詩歌和先鋒精神的弱化(其他的小說和戲劇也是如此)又與媒體和審美的極其多元化、世俗化、庸俗化有關。多元共生的文化景觀顯然一定程度上會削弱先鋒性,而歷史上的先鋒性恰恰大多時候是在文化一體化和專制化的時代(包括由專制向自由時代的過渡階段)出現的。眾多年輕一代自稱「屌絲」,而馮小剛則認為他們是在自取其辱又自以為榮,這恰恰體現了「先鋒殘餘」與階層分化的社會倫理之間的不對接狀態。著名的先鋒詩歌批評家陳超曾從想像力的方式、意識背景和語言方式上區分了先鋒詩歌在不同歷史階段的差異,比如朦朧詩的「隱喻—象徵,社會批判」想像力模式,新生代(一般意義上的「第三代」)詩歌中以「生命經驗—口語」和「靈魂超越—隱喻」為代表的兩種差異性想像力模式,90年代出現的知識分子寫作的「歷史想像力—異質混成」想像力模式,90年代末到新世紀以來先鋒詩歌則進入了「用具體超越具體」的「日常經驗—口語小型敘述」的想像力模式(陳超:《中國先鋒詩歌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

在2012年冬天上海的冷雨中,梁曉明送給我一本他的自印詩集。在扉頁上他給我寫下這樣一句話——「我和革命越走越遠」。

【編者按】這組詩是從詩群中直接採集到的。詩人呂貴品的這些詩都是在做透析過程中寫的。這是實實在在的生命之詩。這些詩還在持續的寫作中。這裡只是選取了僅有的一小段。它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詩人的存在。

呂貴品

昨夜夢記59 

在夢裡

我找到了我丟失的東西

我欣喜若狂 把枕頭踹到了地上

我丟失的東西無色無影

我丟失的東西無味無聲

我丟失的東西無恨無愛

我丟失的東西無惡無善

究竟。

這是一件什麼東西?

無法把它放在心上又捧不到手裡

它大得無邊無際

同樣又小得無邊無際

總之這個東西丟了,又找到了

在夢裡找到

夢是一隻搖籃

嬰稚原始的東西全在裡面

搖搖晃晃出現了朦朦朧朧

朦朦朧朧隱伏著真真切切

太陽真真切切敲打我窗

陽光不停地呼喚我

醒來!把地上的枕頭撿起來

(呂貴品2019年9月19日透析中)

詩《昨夜夢記60 》

我在白日的夢裡

很快學會了一首嗚呼哀哉歌

歌聲悽美如泣如訴

餘音繞梁垂下了一根繩子

我失寵了

準備懸梁自盡

又怕我的主子召喚我

只好唱著嗚呼哀哉歌等待著

嗚呼哀哉啊!

不能獻 諂媚的笑 嗚呼哀哉

不能言 恭維的話 嗚呼哀哉

不能鼓 馬屁的掌 嗚呼哀哉

不能躹 阿諛的躬 嗚呼哀哉

不能下 奴才的跪 嗚呼哀哉

不能挨 主子的罵 嗚呼哀哉

我親愛的主子啊!

不要厭惡我,花兒離不開樹!

不要不理我,影子離不開光!

不要拋棄我,魚兒離不開水

哀哉,嗚呼哀哉啊!

我在白日的夢裡 嘴角含著微笑

吟唱著嗚呼哀哉歌

我身邊一群剛剛睡醒的人

聽出了悲傷

(呂貴品2019年9月20日)

詩《昨夜夢記61 》

我把我的心掏出來放在書桌上

細細玩賞

這才發現人並不完美

還需要重新進行一番雕琢

對心的精雕細琢

開始了,刻下來的碎屑全是淚滴

淚滴嘆息著 大海出現了皺紋

整個世界都在動刀

把我的心雕琢成一尊小佛

不知該誦哪部經書

把我的心雕琢成一塊墓碑

不知該刻什麼碑文

把我的心雕琢成一座小橋

不知架在哪條河上

把我的心雕琢成一隻小狗

把我的心雕琢成一間街亭

不知有誰會來乘涼

我把我的心掏了出來

突然沒有了太陽

黑暗把天空和大地塞得滿滿

我卻成了一個空心人

胸中萬籟俱靜

我的心就坐在我的面前

該如何雕琢?我的雙手瑟瑟發抖

「噹啷」一聲刻刀落地

夢被夢驚醒!

(呂貴品2019年9月21日透析中)

詩《昨夜夢記62 》

夜半,屋裡一枝玫瑰的笑聲

潛入了我的夢裡

笑聲的皮膚細嫩柔潤

令我心馳神往

一片大如席的玫瑰花瓣

包裹一個豐乳細腰

我正在豐乳之巔鳥瞰大海

細腰之下虎視一叢芳草

玫瑰的笑聲灑下一地的月光

月光淹沒了千山萬水

我迷失在山水之間

終於在夢裡我可以和笑聲做愛

把愛做得驚豔完美無與倫比

玫瑰的漩渦把我徹底吞沒

我以為從此處歡笑

就可以到達 至高無上的深處

去接受一次狂熱的洗禮

深深地進入笑聲的密境

我和一枝玫瑰相擁求敗

在夢裡我射出了一條長江

激浪滔天 讓我猛醒挺身而立

我又低頭一看

床上萬裡

雄雞一唱天下大白

(呂貴品2019年9月22日)

詩《昨夜夢記63 》

一件衣服穿到身上

就脫不下來了 長在肉裡

成了我身上最大的一個器官

在夢中我脫啊!脫啊!

脫得我骨軟筋斷渾身鮮血淋淋

這張詭異的皮 既是裹屍布

又是一件華麗的時裝

有了它就可以走南闖北笑傲江湖

這件衣服恪盡職守

衣領,撐起我這顆沉重的頭

我才有了思想

鈕扣,牢牢鎖住我這九曲迴腸

卻為一個女人解開

袖子,遮住一隻腕錶

讓我與死亡的約會常常遲到

衣兜,裝滿欲望和快樂

我想做一隻袋鼠

後來這件衣服長出了絨絨的毛

我由人變成了人獸

再後來我在荒原上奔跑

身後尾隨一群狂歡的動物

他們的毛髮飄揚著陣陣狼嚎

而這一夜 

商場裡出售的大群大群的服裝

懸浮在掛衣架上 

在月光裡蠢蠢欲動

(呂貴品2019年9月23日透析中)

詩《昨夜夢記64 》

我身邊的人群呆若木雞

木雞不會啼鳴 天還會亮嗎?

太陽能夠升起來嗎?

雞毛是否一地?

更可怕的是我的夢會不會醒

如若不醒 我還不如木雞

這一夢我餓了 

希望醒來鍋裡的小米已經煮熟

希望此夢不是黃粱一夢

我驅趕這群木雞不要做夢

讓他們解脫恐懼和傻愣的束縛

然後高興起來

去啄蟲 啼鳴 交配 下蛋

再生出一群小雞

可這群木雞效仿一棵樹的樣子

只有風來了才動一動

只有雨落了才發點聲

他們原地呆滯 等待一句讚美

朽木不可雕也!

我苦與一群木雞為伍

我悲與黃粱一夢同床

好在木雞們已成乾柴被太陽點燃

煮熟了這鍋小米

(呂貴品2019年9月24日透析中)

詩《昨夜夢記65 》

和女人廝守互敬了一輩子

仍然不知道女人 也不知道自己

為什麼為女人活著

昨夜一夢我經歷了四季

美妙絕倫的四季啊!就是女人

一年又一年我在四季裡活著

女人一件綠襖 暖了春天

解衣開懷乳汁潺潺

女人一唇朱印 紅了夏天

輕輕地一個吻可以鮮花爛漫

女人一臉珠黃 染了秋天

辛勤萬般只為收穫男人和江山

女人一彎白嫩肌膚 給了冬天

美好覆蓋了整個人間

四季就是六道輪迴

反反覆覆讓人類頭昏目眩

而女人分秒不差地帶領著季節

牽著男人的手走向永遠

我突然恐慌 驚夢而醒

如果沒有女人的歡聲笑語

大地不會有春播秋收夏豐冬藏

(呂貴品2019年9月25日)

幽燕

臉盲症

 

舉著相認的白旗,落入面孔的迷魂陣

所有的臉都像一張臉,所有的臉都形同虛設

每張臉都是陷阱,每張臉都是歧途

每張臉都似曾相識,每個人都不敢相認

 

迎面走來的那個人,笑臉相迎而後

又憤然離去的那個人

他是誰?

 

冷落被冷落,傷害被傷害,

我是人群裡的陌生人,

這麼多年我始終無法和人群達成諒解

我羞於承認自己的病症

就像我羞於承認

我始終認不出生活的真面目

一次又一次被臉孔背後的暗器所傷

這麼多年,我習慣低著頭走路

像一個解不開問題的孩子

對這個世界恐懼、迷茫,

又充滿一廂情願的熱情和信任

 

人脈

 

這一脈上下五千年,脈象蕪雜,浮,滑數

有暗道、關卡,骨連著筋,筋遊走肌理

腰痛間或眩暈,老中醫摸起來莫衷一是

 

推杯換盞,酒肉穿腸過

小獸與虎共謀一張蜘蛛的網

亮面的寒暄和暗處的算計

就看誰能見招拆招,左右逢源

打通任督二脈

 

多少肉身想憑此生出翅膀,

所謂的鴻鵠之志,扶搖直上三千尺

在人間這盤迷局中

一而再地尋找出口,打磨鑰匙

以至於鎖孔們也在沉思

叮叮噹噹的一串開鎖鑰匙中

這把到底有多重要?

 

陽光照著每個人的臉

 

陽光真好,照著寫字樓裡的每扇落地窗

落地窗前有每個人的臉

每個人看上去都風輕雲淡

仿佛沒有陰影的溝壑

尤其胡夏24歲的臉

是辦公室裡最光潔燦爛的一張

這個喜歡跳倫巴的姑娘

穿亮珠小皮裙,有節奏地扭動小屁股

喜歡說段子

喜歡給每個人派發零食

有愛她的富有老爸和帥氣男友。

如果她不說誰會知道

十一歲時,父母離異各奔東西

剩她一人住在江蘇老家的大房子裡

直到初中畢業

如果她不被送醫院,誰又會知道

她有夜盲症、厭食症

白襯衫的袖口裡藏著割腕的刀疤

 

一整天,我和自己杳無音信

 

一整天,我追隨一株漫遊的水草

把嫁衣穿在別人身上

一整天,我反悔過去,憂慮未來

找不到合適的針腳縫補開裂的心情

一整天,我和我杳無音信

仿佛一封投錯地址的郵件

我喂喂地喊著自己

仿佛一片陰影喊著另一片陰影

 

一個人已看不見今天的花開

 

春天照例來了

一個人已看不見今天的花開

眼淚是親人的

墓地是大自然的

 

少了一個人的電梯間

依舊擠滿了同事

寫字樓依舊忙上忙下

排擠,暗算,雞毛蒜皮

單位大院裡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一個人猶如瓷器

粉塵一樣斷裂。讓我相信

一個人在漩渦裡掙扎

除了自己,世界選擇視而不見

 

那些證明她活過的光陰

顯然不能再證明些什麼

她像被塵世擰出的一滴水

溼噠噠地落進了土裡

 

格子間

 

聽我說,生活就是從一口井跳進另一口

我們跳進的這口叫格子間

小時候,格子裡填字、填沙包

現在,我們把自己填進去

用工作表、會議記錄、八小時時長

 

格子間不相信眼淚,它相信八卦、小道消息

聽說:滑鼠小姐愛上了印表機先生

懶散的訂書器打敗勤勉的鍵盤俠

「他已從格子裡爬出了格子外

但那無非是更大的格子」

 

這款地球上銷量最大的家具

活得長久——

對每一款替代品說不

地位穩固得——

像個暴君

 

購物狂

 

你看這虛構的春天現場

多麼妖嬈而豐盛

目之所及,珠光都是我

一廂情願的唇紅齒白也是我

我的影子倒映在這裡,

逆時光生長

有新鮮的芽苞和綻放。

長矛戰勝了風車

一場暗戰的結局

仿佛就要循著我的意願決出勝負。

 

這臆想的病症將我拖入追逐的深淵。

不停地揮霍,再揮霍。

我滿載而歸。

我彈盡糧絕。

 

失眠是一件奢侈的事

 

從不敢在夜的懷抱裡徜徉

不敢揭開黑暗透明的羽翼

不敢有夢,清甜的密語,斑斕的月影

要儘快伸進夜寬大的衣袖

用鎮靜劑縫合前一日混亂蕪雜的記憶

從一種深陷進入另一種深陷

 

失眠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

一個中年女人的睡眠

要像準時的鬧鐘一樣

該睡的時候睡去,該醒的時候醒來

 

分割均勻的明天就要蜂擁而至

忙亂奔波的生計就要列隊來襲

你瞧這多像鞭打,多像天邊滾過的雷電

一聲緊似一聲

她必須攢足力氣,打起精神,去應付

這來者不善的生活

 

秋天有霾

 

秋天的日影過了午後

很快就一陣暗似一陣

仿佛得到誰的催促

又仿佛一件事對另一件事的敷衍。

我們在辦公室,聊起

身邊人的肺癌、心梗、腦栓塞

這些秋天的病症,誰又在墓碑下得到了安歇

就像聊起每天的穿衣、吃飯

就像今天的霧霾來得那麼自然。

霧霾是自以為是的人間對天空大放厥詞的結果

忽略高處的細節,呈現朦朧的殘忍

它存在,只影響仰望星空但不影響低頭走路

也不影響我們追逐、暗算

使用小伎倆,打造鐵石心腸

活著,就要抓住些什麼

就要你一口我一口,吸進這霧霾

 

相關焦點

  • 北京詩刊 || 2020年3月號
    2020年3月目錄沙海淘金商   震     慈祥(詩二首)陳先發     空椅子(詩三首)劉   背面記錄著我在這個城市落腳的地方:湖濱花園9號海寶小區26號父親很少來城市也不知道我的確切住址一一或許某天,他蹲在老家的牆根下抽菸。
  • 北京詩刊 || 2021年1月號
    2021年1月號目錄 尖鋒詩人  今天一天我都在想著給你發個視頻早晨太早你要7:50前趕到學校晚上又怕太晩影響你的睡眠520的北京下了一場雨急匆匆的從晚上9:30下到10:30還伴有陣陣雷聲這多麼稀罕)《我故鄉的四種死亡方式》(跨文體實驗,行人文化出版社)《你見過央金的翅膀嗎》(短篇小說集,武漢大學出版社)《講述一個故事有五百萬種方式——創意寫作的七堂課》(文學理論,武漢大學出版社)等  往期回顧:北京詩刊 || 2020年12月號
  • 北京詩刊 || 2020年11月號
    2020年11月號目錄  詩合院李亞偉(詩三首)春  樹(詩二首)王單單(詩二首那麼,在他最茫然的視覺裡就有無數細小的孔,透過時光到成年時能看到恍若隔世的風景,在往事的下面透過星星明亮的小洞也只需冷冷地一瞥就能哼出:那就是歲月 我曾經用光頭喚醒了一代人的青春駕著火車穿過針眼開過了無數後悔的車站無言地在香氣裡運輸著節奏,在花朵裡鳴響著汽笛所有的乘客都是我青春的淚滴,在座號上滴向遠方
  • 北京詩刊 || 2019年 1月號
    2019年1月目錄沙海淘金從範童心老師這個電話,我看出了中文每一個字的好處,在幾千年的時間裡它有固定不變的意思,但又指向無限可能的世界,現在我來到拉美,中文與西班牙語相遇,它有更豐富的意義,產生了奇妙的效果,擴展了中文的理解,墨西哥人豐富的想像讓我喜悅。我從北京的家裡來到了墨西哥,這是一種走向戶外的寫作,走向拉美的寫作。
  • 北京最新尾號限行日曆!2018年4月9日至2019年4月7日
    北京機動車限行將繼續一年,北京市政府決定自2018年4月9日至2019年4月7日繼續實施工作日尖峰時段區域限行交通管理措施。  2018年-2019年北京限行日曆:  掃描下方二維碼或微信搜索公眾號「北京本地寶」,關注北京本地寶官方微信公眾號,在聊天窗口回復【限行】 可查看哪些車輛不受以上限制、最新限行限號消息(包括貨車限行、外地車限行)
  • 紹興詩刊/2019端午詩歌專輯(上)
    月,中學教師,1988年8月大專畢業於紹興文理學院(原紹興師專),系紹興市作家協會會員、柯橋區作家協會會員。  馮方祥,1958年2月出生,大學本科畢業。曾在中學擔任語文教師四年,後一直在嵊州市教育體育局工作至退休,先後任過秘書、辦公室主任、副局長等職。現為浙江省詩楹學會會員、嵊州市詩楹學會會員。
  • 《中國愛情詩刊》六周年慶典·第一樂章:書香畫韻(第四卷)
    1985年3月——1987年3月參加江蘇無錫書法藝專學習二年,受益匪淺。書法作品入選多部書畫作品集、雜誌、報紙,2003年荊州市聯通杯書法作品展覽獲三等獎;2003年獲得抗擊非典眾志成城當代著名書畫家繪畫制百米長卷榮譽證書(北京);2011年《書法報》林清箴言全國書法大賽獲優秀獎;2011年10月參加書法報在西安市主辦的中國重陽節第四屆書展現場評銀獎;板書作品「龍」字2014年全球華人書龍畫馬公益大賽永久收藏,並發收藏證書;2014年書法作品榮獲作品湖北省第九屆中老年人才藝大賽銀獎
  • 2019年5月1日-2019年5月4日北京商業演出信息_熱點推薦_首都之窗...
    、北京保利劇院管理有限公司 6 北京喜劇院 2019年5月4日 2 兒童劇 《重返侏羅紀》 天津寶藝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7 首都劇場 2019年5月1日-5月2日 2 話劇 《洋麻將》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 8 長安大戲院 2019年5月1日 1 京劇 《群英會·借東風》 北京京劇院 9 長安大戲院 2019年5月1日 1 京劇 《太真外傳》 北京京劇院 10 長安大戲院
  • | 2019年10月北京舞臺劇、舞蹈類演出整理
    -11.03《我只是比較容易放棄》北京劇空間劇場2019.09.03-2020.01.02《驢得水》大興劇院-大劇場2019.10.01《求婚女王》開心麻花磁劇場2019.10.01-10.03《烏龍山伯爵》北京展覽館劇場2019.10.01-10.03《一席之地》77劇場2019.10.02-10.08《奮不顧身的愛情
  • 2020年10月北京限行日曆表
    2020年北京10月限行日曆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周六周日10月1日不限10月2日不限10月3日不限10月4日不限10月5日不限10月6日不限10月7日不限10月8日不限10月9日限3和8  註:1、含臨時號牌,車輛尾號為英文字母的按0管理;  2、非本市進京載客汽車工作日9時至17時限行尾號按上述辦法輪換。
  • 柳泉詩刊·第086期·淄博詩人檔案(1)馬累
    10月,作品《在人間》、《暮晚》、《明月照臨》入選詩刊編《第六屆華文青年詩人獲獎作品選》。9、2009年1月,組詩《向內的朝聖》(5首)刊發於《詩選刊》。並有作品入選三個不同版本的年度最佳詩歌。10、2010年,1月,部分作品入選中國作協創聯部、詩刊社等不同版本年度最佳詩歌。9月,作品《魯中平原(二)》(20首)入選,《中國獨立詩人詩選》。
  • 《養老內參》 2019年10月28日
    id=454&aid=71121《中國老年人省級政策創新指數報告》發布,東部創新引領全國2019年10月23日,北京師範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發布《中國老年人省級政策創新指數報告》(以下簡稱《報告》)。該報告旨在通過量化的數據分析,客觀呈現各地老年人省級政策創新度,以此推動各地加大政策創新力度,切實滿足老年人多層次、多樣化的需求。
  • 2019年4月10日新開預訂
    粘土人 米莉姆「關於我轉生成為史萊姆的那件事」●PVC等已上色完成品●出品商:Good Smile Company●發售日:2019年10月●定價:4444SEGA景品 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 蕾姆定價800日元,2019年8月發售
  • | 2019年11月北京舞臺劇、舞蹈類演出整理
    《還差十一個》國話先鋒劇場2019.10.31-11.02小柯音樂劇愛情三部曲之《因為愛情2》小柯劇場2019.10.31-11.03法語音樂劇《搖滾紅與黑》世紀劇院2019.10.25-11.03《有多少愛可以胡來》北京劇空間劇場2019.10.31-11.03《愛在無愛城》繁星戲劇村1039劇場(壹劇場)2019.10.31
  • 【詩刊】2021第111期 《2021年1月詩集(二)》作者:馬晨洋
    ‍‍‍2021年1
  • 《中國新聞周刊》日文版2019年6月號,4月26日在日本全國書店統一發售!
    《月刊中國新聞》2019年6月號的特集是《中國科幻新世代》。2019年春節檔上映的電影《流浪地球》票房突破40億元,被譽為開啟中國科幻電影元年之作。本特集不僅介紹了該片的製作過程,還對郭帆導演進行了詳細的採訪報導。
  • 2019年7月8日-7月14日一周北京天氣預報
    2016年1號颱風尼伯特生成 最新消息路徑公布 7月3日上午,2016年西北太平洋第一個颱風「尼伯特」誕生了。今年以來,西北太平洋和南海海域異常平靜,除了5月26-27日短暫活躍的南海熱帶低壓外,1月至6月,尚無颱風(熱帶風暴及以上強度)生成。
  • 2019年10月香港主要演出(謝安琪、陳綺貞等)
    >2019年10月香港紅館主要演出:2019年10月9日‑12日 謝安琪 kay... isn't me演唱會 共開4場票價:980 / 680 / 380港幣2019年10月26日‑27日 陳綺貞《漫漫長夜》Cheer 20巡迴演唱會 2019 香港站 開兩場票價$880 / $680 / $480 / $380港幣2019年-
  • 紫月詩刊|那必將向陽而生的日子(第77期)
    生於遼寧省錦縣,就讀於北京聯大中文系。北京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會員。現為北京房山區詩歌學會副會長。從事文學創作四十餘年,一九八三年開始發表作品,已發表詩作近千首。 作品散見於《群文博覽》 、《中國教育電視報》 等平臺。出版個人詩集《王健詩集》、《守護者》《在兩千瓣嘴唇中逃亡》等。組建燕山地區詩歌沙龍《雪霽》三十多年,擔任主持。個人作品收入多種詩歌叢書。
  • 【詩刊】2019第792期 《黃杉靈感作品選》
    思鄉曲作者:黃杉眼望江川欲透邊幽岸花開柳依簾思鄉情懷伴數年願歸唯聞悲歌綿難安己意怨灰天>副 社 長:夕 耕 月半彎  主   編:晴 藍副主編:西風舞美詩部長:月 兒美文部長:趙翊羽散文部長:冰清雪蓮